叶畅一席道袍,缓缓走了出来,见着那大叫大嚷的人后,不禁愣了一下,然后笑道:“焦遂,你如何来了?”
来的正是焦遂,长安一别过了两个多月,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当叶畅非常惊异。
焦遂背着他招牌一般的大酒壶,咧嘴笑道:“在长安城中呆得无趣,又抓不着人付酒钱,想着你被赐绢放还,家里或许有些好酒,便特来叨唠——只须管我酒就成。”
这厮不喝酒时沉默寡言,但一旦喝了酒,哪怕就是两杯黄汤下肚,也必然口沫横飞高谈阔论。他与叶畅最初有些矛盾,但其人倒是没心没肺,根本未将这点矛盾放在心上,叶畅在长安时,跟着他四处晃的,除了颜真卿便是焦遂了。
“长安城中一切可好?”叶畅忙出来相迎。
“贺公已经请辞,求陛下放他做道士去,估计如今也已动身,你就等着吧,他说了要到你这边来寻仙访道。”焦遂从身后解下行囊,先是翻出一堆破旧衣裳,然后在其中寻到自己要找的东西:“这是贺公给你的信,这是张公给你的信,啊,这里还有韩公的信,他让我送信时还大发脾气,说被你耍了。唔,还有这个,这是那位贵主不知怎么得到消息,让我给你带来的——原本还有两匹绢的,我路上没有盘缠,就替你用掉了。”
说到这,焦遂哈哈大笑,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
叶畅自然不会和他计较这两匹绢的事情,不过,虫娘可不会无缘无故给他送绢,因此他问道:“那绢是做什么的?”
“她派来的人说信中有言,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
焦遂带来的信可不少,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萧白朗的——这厮竟然被王忠嗣派来的使者请去,要在军中推广足球戏,因此京中的联赛事宜,暂时交给了贾猫儿主持。贾猫儿自然也有信,都是足球联赛之事,言辞甚为恭谨。
不少得还有颜真卿托带的书信,张旭与颜真卿的信,叶畅是拿定主意要好生保存的。
看着叶畅喜滋滋收信,焦遂一拍脑袋:“啊呀,这事忘了,路上遇到一些事情,十一郎,我知道你是个热心肠的,又有本事,不像我到哪都没有用,故此给你揽了件事。”
叶畅讶然,焦遂向着身边跟着的人道:“这位便是叶十一郎,你不是说听说过他的名声么,为何还不下拜求助?”
那人顿时向着叶畅下拜,哀声告求道:“小人姓陈,名千里,乃武陟人士,久闻叶郎君得仙人点化,智计无双,先有虹渠引水,后有菩萨断案。小人有奇冤待雪,求叶郎君相助!”
叶畅顿时大感头痛,他看了焦遂一眼,这厮倒是会惹麻烦,当初在长安城中给自己惹了麻烦,如今又给自己惹了麻烦!
“这个……有奇冤待雪,应该寻官府才是,某不过一介布衣,无拳无勇,帮不了你。”
叶畅是个热心肠,但并不意味着什么麻烦他都会接。旁边的焦遂不由得有些尴尬,他原是大包大揽,觉得对叶畅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却不曾想,叶畅连源由都没有问便一口回绝。
不过他性子粗率,尴尬也就罢了,却不往心中去,拉着叶畅到旁边:“十一郎,这事情原是我差了,我不该揽这事。但事情也太过气人,这个陈千里情形实在可怜。”
“我并非官府,就算可怜他,怎么来处置?”
“你听我将情形说完。”焦遂自知自己做得鲁莽了,赔着笑:“十一郎,今后我保证再无这般事情。”
听焦遂说过事情经历,叶畅才知道怎么回事,焦遂揽这件事情,原因还是出在他的身上。开元二十一年时,这陈千里如同他兄长叶曙一般,奉命服役,但他服的是徭役,往范阳一带运送粮草。他去之前,家中有五头牛,一雄四雌,因为家中无人,便托在舅父家。不曾料想到边关后,赶上了边关战事,原本一年的徭役时间,先后迁延,乃至于今,足足是过了九年。
他役罢还乡,向舅家讨还耕牛,却不曾想舅家只还了他三头老朽不堪的病年,事实上这九年间,那五头牛已经变成了三十七头,而且凭着这些年,他舅家收益颇丰,如今在武陟,竟然成了颇为有名的大户。陈千里自然不愤,欲与舅家理论,结果绝了亲戚情面,被打了一顿扔出来,去官府告状,又既无人证亦无物证,仍然是吃了一顿板子被赶出。
“他服役边关,用十一郎当初的话说,便是保家卫国。壮士为国不惜身,国家岂可让其寒心。英雄流血便罢,回乡之后尚流泪,是可忍孰不可忍!”焦遂说到这,神情一正:“十一郎,你小节上未必比得上某,但某一向敬你,只因你大义上从来执正!这等事情,我料想别人会嫌麻烦,必然不管的,你则不然,你是定然会伸手相助的!”
这一番高帽下来,叶畅唯有苦笑。
自己投焦遂所好的几句话,倒是被他当真了……这种大道理拿来教训别人会很爽,可被别人用来教训自己,那就会很不爽了。
“行了,焦遂你就不要多说……此事真很麻烦,若是一般事情,缺几贯钱,少几个人,我都可以相助,但此事,非我能力所及啊。”
“十一郎,你智计无双,在长安两个月便能风声水起,莫要再自谦了,别人不知你之能,某还不知?记得十一郎曾有言,想要办个酒坊,若是助此人,某便来给你当这酒坊管事,如何?”
焦遂此人胸怀大志,惜哉向来不为人用,便是与他友善的李适之、贺知章等人,亦无法掖拔。叶畅觉得他与李白同样,都缺乏基层具体事务的经验,因此曾建议他办一酒坊,积累经验,结果为其所拒。如今他旧事重提,叶畅琢磨了一下,自己也确实需要一人来主持酿酒事宜——酒带来的利润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酒精。
在医学之上,酒精乃是比较简单容易制造的必备药品。
“我有倒是有个主意,但只凭着我,怕是不成,还要你相助。”虽然有了决断,可这并不意味着叶畅就此放过焦遂,这厮惹是生非,总得受上一些教训:“你愿不愿意?”
“那是自然,某愿竭尽所能!”
“既是如此,你就剃个光头吧。”叶畅微笑道。
“什么?”焦遂不曾想,叶畅提出的竟然是这般要求,他目光转了下,有些怀疑叶畅是故意为难自己,当下便指着善直与乌骨力:“他二人不都是光头么,为何不用他们?”
“他们的头是他们的,却不如你的头管用。”
“头和头还有什么不同?”
“自然不同的,大头和小头会相同么?总之借你光头一用,你只说成不成,成,那么我便管此事,不成,我便什么都不理会。”
焦遂这下子没奈何了,他咬牙道:“叶十一,你可别坑我!”
叶畅心道不坑你坑谁,口里却保证绝不坑人。那陈千里见他们二人窃窃私语好半晌,心中亦是极为不安,他现在是走投无路,恰好在武陟听到叶畅的传闻,又被焦遂打了包票,这才来修武的,可如今看来,名声在外的修武叶十一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无所不能。
“陈大郎,你的事情,且细细说与某听。你那舅家有多少人口,他又向来喜欢做什么,都一一说来。”
陈千里舅舅姓佘,名礼,因为排行第二,所以人称佘二,也有人说他阴毒刻薄,称之为“二蛇”者。他向来喜欢占小便宜,十年前从外甥手中得了牛之后尤其如此。
经营这么多年,他如今已经有四十余头牛马,百余只羊,在武陟县,也算是富户之一。每日巡视自己的牲畜,是佘礼风雨无阻的行程,这一日,他便背着手,穿过自己的牲棚。
“这些日子,那小畜牲倒是没有来吵闹,哼,无凭无据,便想从我这牵牛走,与他三头牛了还贪心不足。”
心中想着陈千里的事情,佘礼看完了自己的牲畜,便乘着一头骡子,赶往武陟县城的牛马市。
行到半途,却见一人牵牛缓步而行,而一个光头僧人合什于旁,正在苦苦哀求。佘礼见那牛异常雄健,牵牛人却不认识,便让骡子慢下来,跟在这人身后。
“和尚,你再说什么也是无用,这牛我是要拉去卖的,如何能给你?”那牵牛者摇头道。
“施主……有所……不知……”
那和尚说起话来有些结巴,这让他显得格外老实,听得很吃力地说,好一会儿,佘礼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和尚在化缘,竟然要化走这头犍牛!
“休想,休想,这牛可是我的家当,我听闻武陟牛价高,这才牵来转卖,如何能送与你这僧人?我看你这和尚,当真是念多了昏头经,痴心妄想,速速滚开,否则休怪我揍你!”
和尚听得此语,嚎啕大哭起来:“施主……容我实言相告,此牛为我父转世……和尚一片孝心,实不忍它劳力劳形,到头来还得挨上一刀。施主,百善孝为先……施主成全我这孝心,胜造九级浮屠……”
和尚结结巴巴说得好一会儿才说明白,佘礼听得直摇头:指着这头牛说是他父亲,便想要将牛化走,那自己家里数十头牛,岂不有数十个便宜的和尚儿子?
“你这和尚好生没有道理,虚言诳骗,便想将某这牛拐走?究竟是你和尚傻,还是某像个傻瓜?”那牵牛者大怒,伸手推开和尚,牵着牛便要继续前行。
和尚急了,上来抱住牵牛者的胳膊,那牵牛者挣了两下没挣脱,回头恰好看到佘礼,当下叫道:“这位郎君来评评理,这个和尚好生无赖!”
佘礼心中正打着这头牛的主意,此牛雄健,若是低价买回去,倒是个好生意。听得那牵牛者呼他评理,他觉得这是个套交情骗取对方信任的机会,便咳了一声道:“好,好。”
和尚见有人上来评理,便松开手,又是一阵结巴,好不容易才说清楚事情。原来这和尚自称得上师开顶,能识人前世今生,他四方云游,今日在此发觉这头牛乃是他前世之父,只因曾诳骗人财而堕入畜牲道,不但要替人劳作一世,临了还少不得挨上一刀。他不忍心见前世之父如此下场,便向那贩牛人哀求,想要将牛化走。
听得此语,佘礼哂然:“好笑,好笑,你这和尚,好生虚诳,你说这牛是你前世之父,有何为证?无凭无据,便想牵走别家之牛,当真是将别人当傻子?”
和尚急得满脸通红,只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翻来覆去好一会儿,他才再说清楚来,原来那位给他开顶的上师,还传授他一套咒法,能令生灵回想起前世今生之事。若是不信,他愿念咒,以证明这牛是他前世之父。
“既是如此,你便念咒。”佘礼听得心中一动道。
和尚却说此处不宜,念咒需在庙中,那牵牛者连连摇头,只说要去赶集市,没有时间陪他胡闹。这个时候,佘礼心中又是一动:此时去集市中,正好顾客颇多,若是能耽搁这牵牛者一段时间,待他再去时没有了顾客,自己正好乘机压价。
想到这里,他笑眯眯地道:“离此地不甚远,便有一座庙,我看和尚说得有意思,这位郎君,何不就陪他去一趟?至于卖牛之事,郎君只管放心,到时包在我身上就是!”
那牵牛者无奈之下,只能应允。
第071章 冥幽神通判莠良
这庙原是座小寺,寺里两个僧人,佘礼都认识,听得借他们地方一用,两个僧人都应允了。
这时那结巴僧人又说,不得让别的僧人在旁观看,免得泄露了他的真法,那两僧人也干脆,收了几文钱便离开了寺庙,到了远处观望,将寺庙留给了他们。
佘礼道:“和尚,都如此了,你还不开始?”
那和尚有些无奈,当下合十,绕着牛开始念咒:“沃乌忍性,沃实乎吐,沃呐纯绿,沃嘛执机……”
佘礼只听了两句,便扑噗一声笑了起来,和尚横了他一眼,闭嘴不再念,佘礼只能拱手,示意请他继续。牵牛者有些奇了,凑到佘礼耳畔,低声问道:“郎君何故发笑?”
“你且听他的经文,象是什么?”
“释家经文,某一向是听不懂的,不是波罗蜜,就是须达多。”
“你不觉得,他翻来覆去,是在念叨‘我无人性,我实糊涂,我乃蠢驴,我骂自己’?”
那牵牛者一听,也是偷笑:“我倒觉着,那最后一句象是说,我没鸡鸡。”
两人相视一笑,却见和尚绕着牛正转了八圈,又反转了八圈,然后转身道:“行了,经文已毕。”
“嗯?就这么简单?”牵牛者抢着道:“这牛已经知道前世今生?”
和尚很笃定地道:“已经知晓。”
“那么……为何我却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它还不是一般模样?”
佘礼见和尚一脸郑重神情,倒不像是在诳言,但那牛确实没有任何异样,佘礼哂笑道:“和尚果然是故弄玄虚,这牛若是知晓前世今生,何不唤你一声儿子?”
“牛喉间有横骨,不能发声。”和尚很认真地道:“除了修行有成的大妖,几曾见过畜类能说话的?”
“说到底还是唬人,和尚,我没时间给你耽搁,就这样吧,我还得去卖牛。”牵牛者上来便要牵牛绳。
“牛不说话,却有典故,说是舐犊情深。”和尚道:“二位且慢一慢。”
佘礼心中自有打算,当即拉住那牵牛者,只见和尚合十来到牛前,犹豫了片刻,唤了一声“父亲”。
紧接着,他跪拜在牛前。
这一幕看得佘礼与牵牛者都觉好笑,但紧接着,二人笑不出来了。
那牛将牛头凑到和尚的光头前,嗅了嗅,然后真伸出舌头去舐舔和尚的光头!
那舐舔得要多深情便有多深情,和尚膝行倒退了两步,牛竟然跟上前两步要去舔他,和尚又跪着退后,牛仍然步步紧跟,和尚一直退到庙里,牛便跟进了庙里!
原本牛绳牵在那牵牛者手中的,牵牛者也被这一幕弄糊涂了,结结巴巴喃喃“真的,竟然是真的”,连牛绳从手里脱落都不自知!
“嘶!”佘礼吸了口冷气,这世上竟然真有鬼神之事?
和尚牵起牛绳,起身,那牛竟然就跟在他身边,一起又出了庙。和尚合十道:“贫僧咒文,已经惊动了此地神灵,此庙不宜久留,这就告辞——这位郎君,贫僧必为你祈福,多谢你宽厚。”
说完之后,和尚携牛而去,那牵牛人与佘礼留在原地,两人大眼瞪小眼,相互望了一会儿,只觉得今日之事,实是不可思议。
佘礼咳了一声,正待说话,突然间,只见那牵牛人惊恐地向着他身后一指:“郎君,黑白无常!”
佘礼刚经过如此玄奇之事,心神正不定,转头一看,便见着那边,一个浑身乌黑,除了眼白之外再无半点白色的人浮在半空之中,而在他身边,则是一个全身惨白的身影。佘礼“啊”的叫了一声,正待揉眼看清楚,突然间后颈一痛,只听得桀桀的笑声,然后便失去了神智。
待他悠悠醒来之时,原本是大白天,如今完全暗了下来,周围点起了一些火烛,他借着火烛之光向周围看去,却见着自己仍在那寺庙之中,只不过填寺庙里的神佛之像都已经不见了,香案最正上方,坐着一华服之人,头戴冠冕,看不出长得什么模样。在那人两侧,则是昏迷之前所见的黑白无常,一个舌头翻卷,另一个獠牙带血。
黑白无常下边,又有一恶形恶状宛若猛鬼者,正高擎大刀,似乎随时要斩落下去。而他斩的对象,跪在香案下瑟瑟发抖,正是那个牵牛者。
“汝乃偷牛之贼,还有何言可辩!若是平日,自有人间官府治汝,今日异僧沟通阴阳,本王遣无常拘汝魂来,当将汝斩成两段,扔入油锅,受三年油炸之苦。念在你今日尚有一善的份上,三年之后,再将汝投入世间,堕入畜牲道……”
听得神案上之人宣判,佘礼吓得手足发颤!
他年纪越长,自然就越迷信,方才看到的一幕,更他对鬼神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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