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公路还是小看了教坊司的这些伎伶们。
须知商品经济越发达,第三产业便越发达,这些伎伶们虽然不大愿意去接那些粗胚汉子,可奈何这些年粗胚汉子手中也渐有了几个钱,有钱就是恩客大爷,她们自然要为恩客大爷们考虑考虑。
而且教坊司的,向来泼辣大胆,她们不但参与进来,还挤到了队伍最前面。
“当是时也,彼辈妇人,手擎旗帜,立于人群之前。京兆衙役,上前呵斥,反为其诟,大羞而走。又有奸邪鹰犬,上前殴打,以至衣裳不整,血流满面。然彼辈犹自不退,浴血擎旗,奋声呼号,情哀意切,感动全城。百姓乃怒,为其复仇,以石、棒挺击,鹰犬退入京兆府衙门。诸妇慨然道:‘今事已至此,我辈卑贱,当座法论死,死则死矣,须留声名于世,愿率先破门,攻入京兆,与奸邪同死’!言讫上前,欲破门而入,周围百姓亦紧趋之,乃破京兆府衙门。”
元公路在此日事后,于自己的笔记之中记下了所见,记下同一幕者非只其一人。故此,在若干年后,有融合东西画技者,读史至此,灵感洞开,乃绘制一幅画,当先者乃一赤着半边胸膛的大唐女子,一手高举一面旗帜,上书“教坊司”三个大字,另一手执步槊,踏着鹰犬之尸,侧脸大呼。在其之左后,一报童手中双执短弩,一举一平。在其之右后,则是一商贾执矛,另一矿工头戴着大唐的军帽,表示他曾是平定安禄山之乱时应募入伍的军人。此画师为画取名为《教坊司引导人民》,一时轰动。此乃后事,放下不提。
如元公路所见,京兆府尹衙门在一场轻微的流血冲突之后就被攻破,之所以说轻微,除了教坊司的姑娘们受了点伤之外,就只是元载的手下被人乘乱打死。
破门入内之后,众人先是赶到拘押犯人之所,将昨日被拘的国子监诸生都放了出来,还有那些商会会首们,也一并放出。在这之后,不知是谁叫道:“天子即位新君,不识民间疾苦,所作所为,皆是奸邪小人教唆。这暂署京兆的元载,便是小人中的小人——今日既破衙门,当擒此小人,以告天下!”
此时群情汹汹,没有一个震得住场面的人物出来,百姓们多余的热情与精力没有发泄,故此被人一撩,顿时火起,大伙满衙门寻找元载。只是元载方才见势不妙,翻围墙遁走,有人见他逃往皇宫方向,当即众人便又向着皇宫拥了过来。
长安诸寺、观,如今亦是钟声大作,越来越多的百姓聚上了街头,朱雀大街都被堵住了。众人涌到皇宫门前,此时宫门前禁军已排列成队,一个个全副武装杀气腾腾。
元载逃入其间,喘息未定,便大叫道:“这些刁民反了,这些刁民反了,速速镇压!”
禁军却没有一人理他。
元载情知自己对禁军没有什么影响力,能够让禁军动手的,还只有皇帝李俅。他跑入宫中,李俅早已闻讯,一见到他,劈头盖脸便道:“你怎么把事情搞成这模样!”
元载顿时愕然。
在李俅看来,事情到这一步,当真是元载弄的,就在昨日之前,局势还好,他的夺权大计都很平稳,今日却弄得几十万人拥上了街头,全部就怪元载抓了那些国子监的诸生。
他这个时候,完全忘记元载是得了他的许可抓的人。
“陛下,臣虽是无能,却是对陛下一片忠心,这是叶畅的阴谋,陛下还记得么,那民报竟然骂陛下是周厉王,周厉王有国人暴动,如今……如今就是国人暴动啊!”
元载还是有几分急智的,眼见李俅有意抛出他去平众怒,当下跪着哭道。
李俅愣住了。
国人暴动,他如何不知道,现在仔细一想,目前的局势,当真可以说是国人暴动了。
“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咎,此时若再不下狠心,拼个鱼死网破,陛下就要为人所囚,便是想要象周厉王一般流放亦不可得啊!”元载又道。
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自己被当成牺牲品抛出去,他在衙门里可是亲眼见到自己的那些亲信的下场。外面那么多人,他若真被推出去当出气筒,只怕瞬间就会被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
“你说……当如何是好?”李俅其人,原本就少决断,此时被元载一吓唬,便忘了方才的打算,颤声问道。
“非常之时,自是非常手段,此时乱民围攻皇宫,惊动御驾,形同作乱!朝廷养禁军何为,不就是拱卫天子么?”元载叫道:“陛下当召禁军诸将,令其平乱!”
听得皇宫之外人声鼎沸,就是隔着数重宫阙也听得清清楚楚,李俅只觉得喉咙干涩。他是经过安禄山之乱的,想到当时自己侥幸逃生,此时又面临这种情形,当下总算狠下心来:“禁军,对,动用禁军……安元光,安元光何在!”
如今的龙武大将军,早就不是陈玄礼,而是安元光。他此时正在宫中,如此大的动静,他怎么会不来保护宫廷。被召到李俅身前,听得李俅令他平乱,他讶然道:“陛下可是当真?”
“是,外边全是乱民,安元光,只要平定此乱,朕定不吝爵赏,便是封公封郡王,亦不在话下!”
安元光苦着脸:“陛下圣明,护佑陛下,原是臣之职司,只不过,宫中禁军,全部加起来也不过数千,而外头之人,足有数十万……如今他们在外,只是鼓噪,尚未有别的异动,臣只怕臣下令厮杀,反激怒了他们,冲撞宫门,那后果不堪设想!”
“你……你不知道去调兵么,长安城中养着数万禁军,你快遣人去调来啊!”
“陛下不说这个倒还好,若说这个……实不相瞒,这几日不少禁军亦向卑职请辞……”
安元光不是在说假话,事实上,外头不少围着皇宫的人,就是请辞的禁军。
李俅只盯着官职财权,却不曾注意到,这些年里,以辽东旅顺钢铁厂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军工利益集团。而禁军与各镇边军,又与这个军工利益集团瓜葛颇深。这五年间,除了安禄山之乱初时挫败了边境上外虏的小股试探之外,大唐边疆总体比较太平,但整个军工利益集团,还是凭借叶畅的经营边疆之策,捞到了不少好处。
叶畅在军中的影响,仅看安元光能够后来居上,年纪轻轻就爬到了龙武大将军的位置,就能证明了。
“安元光,你是给天子当官,还是给叶畅当官?”听到这里,元载急了,跳出来指着安元光大骂。
“我给大唐当官,总不是给你元载当官!”安元光虽是武人,却甚为机智,冷笑道:“外头数十万人指你是奸邪,岂是无因?”
“安将军,你就直说,你要怎么样,才肯出兵平定外乱?”李俅瞪着眼睛道。
“陛下万事皆听信元载一人,何不令元载平乱?”安元光冷笑:“若是百姓真攻入宫中,臣自会护佑陛下,可如今百姓在宫外,让臣如何去动手?臣前面动手砍了百姓,后边奸邪除了元载就又要加上臣一个了!”
他也是豁出去了,此时让他带着禁军平定百姓,分明就是要把他架上火烤!
“国家养你们何用?”元载忍不住叫道。
“养你有用,短短几月把国事搅成现在这模样!”
李俅颤抖了几下,他突然想起了马嵬坡。
当初马嵬坡时,禁军纷纷呼喝,陈玄礼不肯弹压,理由只怕与今日安元光也是一样。当初李隆基的无奈、凄凉,如今李俅也尝到了。只不过当时李隆基还有一个叶畅可以依靠,如今,他可以依靠谁?
回头望了元载一眼,元载已经面无血色。
“由你们去闹吧。”李俅突然间觉得心灰意冷,自己还以为自己很强大,却不曾想,事到临头,连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
“陛下,陛下……”元载慌忙跟上。
李俅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转过脸来,看着安元光:“无论如何,元载,朕是保定了!”
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退让的余地。
安元光苦笑:“臣只能尽力,陛下何不召百官议事?”
第511章 尘埃落定局势明
“陛下,臣这些天也结交了一些禁军将士,以忠义之心激之,他们定然不会如这安元光一般,坐视君父蒙难。”
安元光被打发去想法子请百官入宫,如今大殿中,就只剩余李俅与元载了。李俅有些认命,元载却还不想放弃。
“是吗,你可以去试试。”李俅双眼无神地看着上空,雕梁画栋的皇宫,极尽奢华,但以后还会属于他么?
元载是真不想放弃,他岳丈王忠嗣在军中有些影响力,而且与叶畅关系也算不错,所以他与禁军一些人也能说得上话。溜出大殿之后,他鬼鬼祟祟寻人打听,得知相识的几个将领果然在宫中,便请小太监将他们聚来。
这些人还算给他面子,都到齐了。元载以忠义责之,众人却一个个面露哂笑:“元侍郎,你说忠义,我们哪一个不忠不义了,外头的百姓又哪一个不忠不义了?”
“若是忠义,如何能坐视君上受困?”
“君上哪里受困了?”那些将领哂笑更浓:“实话实说了吧,如今还算好,若是真令百姓见了血,元侍郎,你以为事情还会像现在这么简单?”
“你们……”
“我们不是傻子,跟着元侍郎你,能有什么好处?功劳大到卫王的地步,还不是要受猜忌!”
众人七嘴八舌,元载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尽丧人心,而李俅这个“天子”,也根本得不到这些禁军将官的多少敬意。
他更是知道,这些军官早就得到了安元光的警告:此次争执,乃是天子与百姓之争,他们理当中立,即使选边站,也要尽可能避免使用武力。
安元光当然不会无的放矢,元载很清楚,这个不得使用武力的命令,肯定是叶畅所下达。那么事情就很明显,叶畅分明就是坐视李俅陷入险境,甚至有可能还推了一把。
“这……都是叶畅的诡谋?”元载喃喃地道。
他这边喃喃自语,那边,朝中重臣已经聚在一处。
不过,这些重臣所聚之地,却不是皇宫,而是自从天宝十五载之后就极为冷清的兴庆宫。
这是一场抛开皇帝李俅及其亲信的朝会。
“大伙都看到了,情形便是如此,如今当如何去做,大伙公议吧。”韦见素有气无力地说道。
这次朝会是独孤明强烈要求召开的,他身为宰相,同时也是托孤之臣,只能充任这个召集人。
他很明白,李俅对他同样不满意,叶畅辞相之后,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了。故此这些时日在朝政之上,他也以缄默为主,几乎不发一言,只做李俅交待的事情。
如今独孤明要求开此会议,分明是叶畅开始行动了。
“咳,我有几句话想说,在说之前,我先说明,泰陵那边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动静。”独孤明咳了一声,开口说道:“大伙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泰陵没有动静,也就是说,并不是得到叶畅的授意?
“我也说一句,事实上,今日一早,得到百姓上街的消息之后,宫里就派人去泰陵,一队禁军,目的是阻绝卫王回京。”有一人紧接着开口道。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不少官员都惊呼:“竟有此事,那卫王呢?”
“卫王自在泰陵,并未有什么动静。”独孤明不得不重复道。
众人面面相觑,韦见素却叹了口气。
他已经知道叶畅的意思了。
叶畅在让群臣们选择,是选择他,还是选择李俅,选择李俅的话,叶畅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动作,就是放任如今的局面,不出头来收拾。这样的结果,是他们与李俅一起,被愤怒的民众吞没。
叶畅虽然是在玩火,却很形象地让他们明白,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在场诸臣和贵戚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是与叶畅有直接的利益往来的:或在三大商行有股份,或参与了叶畅的各个产业。剩余有三分之一,虽然与叶畅没有直接利益往来,却也积极参与了新兴的工矿,因此,他们也是不认同李俅的“专利”之政,唯有剩余三分之一,原本是冷眼旁观,此时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大时代,任何冷眼旁观的人,也是不可避免被卷入其中。
“大伙都要想明白了,若真闹到国人暴动的地步,谁都脱不了身,此时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又不知是谁说道。
话到这个地步,终于,有人提议:“天子无道,可比昌邑,韦相乃托孤之臣,先帝倚如霍光,当行废立之事!”
此话一出,虽然大伙都觉得有些刺耳,却没有人以为不对。
说到底,李俅和皇室,虽然不能说是人心尽失,可在李亨之乱之后,已经得不到诸臣与百姓的信任。
“欲立何人?”有人问道。
“唯有卫王方可决之,当请卫王回长安主持大事。”又有人道。
这一次大半人都用白眼去看这说话者,叶畅若想行废立之事,怎么会远避泰陵?他分明就是不愿担这个名声,所以才会脱身事外,当然,如果众人行事,不让他满意的话,他会不会跳回场内就很难说了。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几个人选,都是李隆基孙辈人物,而且都是挑那种才几岁最多不超过十岁的孩童。眼见人选渐明,独孤明却一直不出声,韦见素心知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叶畅意见的代理人,故此问道:“独孤驸马乃是宗亲,又是宿臣,为何一语不发?”
“我在想十几二十年后,是不是还会闹这么一回。”独孤明道。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顿时明白。
哪怕他们挑的人选再年幼,十几二十年后,终究还是会成年,成年亲政之后,也终究会想法子收拢权力,到那个时候,是不是再会发生一次这样的都人骚乱?
可以说,只要皇帝与叶畅之间,存在权力的争夺,这种事情,就不可避免。
“以独孤公之意,当取何人为帝?”韦见素见此情形,懒得再猜,径直问道。
“何人为帝?自然该是先帝血脉。”独孤明道。
“先帝血脉……你是说……”
独孤明所说的人选,当然不是群臣开始提出的那几个,韦见素与群臣首先想到的,是李亨的两个儿子。广平王与建宁王受李亨所牵连,被废为庶人,虽然在李隆基诸孙中最为出色,结果却失去了继承权。
“寿安公主岂非先帝血脉?”独孤明奋声说道:“除了寿安公主,谁还堪为帝?”
此语一出,众人齐皆变色:“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寿安公主虽然巾帼不让须眉,是李隆基的血脉,但是,她是女子之身,如何能当皇帝?
皇帝又称天子,天子天子,天的儿子才是!
“怎么,汝等觉得不合适?”独孤明却是目光炯炯:“本朝又不是没有过女帝!”
一句话又将众人噎了回去,大唐,又不是没有过女皇帝!
武则天,以后宫嫔妃之身,尚可为大唐天子,甚至以周代唐,那么,身为李姓之女的寿安,为什么不能当女皇帝?
寿安若为女帝,叶畅要是再有什么意见,那是他们夫妻之事,至少不会发作到群臣身上。
“这样的话,卫王可以为辅政王,与陛下并为二圣,则天下大定,中外皆安。”独孤明又道:“除此之外,别无良策!”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脑洞大开,不知是该觉得豁然开朗,还是瑟瑟发抖。
好一会儿之后,韦见素叹了口气:“此事非我等外臣可决之,当由宗室自决。”
群臣眼前一亮,他们也都不想当这个开先河的人物,这种事情,让皇族宗室自己去定,那是再好不过。
所有人目光在李姓宗室身上转来转去,李姓宗室则个个脸色难看。
这个时候,李姓宗室真不希望被推上前台,五年之前,李亨杀过一遍,然后安禄山又杀一遍,再后来,安禄山与史思明在长安城中争斗时,将少数残余又杀过一遍。故此,李姓宗室如今还在的,十不存一,否则这天子之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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