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道理,田承嗣都懂,但是他懂,他手下的军士却不懂!
他的部下中,不少都参与过除夕夜的政变,甚至吃过手雷的苦头。那些没有在战场上亲身体验过火药武器厉害的,也从同伴那里听到了许多夸大其词的传闻。安禄山与田承嗣等虽通兵法,却没有将敌我优劣分析做到每个小兵头上去的想法——倒是叶畅在旅顺书院的将略班中有这个要求,让最普通的士兵也知道敌我的特点。
这种情形之下,听得两声手雷的爆炸和敌军的欢呼,田承嗣部下无一例外,都生出畏惧之心。而叶畅军则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下,战局顿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田承嗣心中暗恨,他就是晚喊了一句!
眼见己方再无战意,纷纷掉头逃跑,而敌军则是士气如虹,呐喊着掩杀过来,田承嗣又是一口鲜血吐出。他家人在安禄山手中,这样大败回去也是一条死路,因此他挺刀不退反进,厉声喝道:“卓君辅,田承嗣在此,可敢与我一战?”
一片呼喊声里,他的声音虽然响亮,却传不到卓君辅耳中。田承嗣的亲兵都已经丧胆,除了十余个忠心不二的尚随他向前厮杀,其余都败退下去。转眼之间,田承嗣便被一群唐军所包围,他又大叫了一句,但换来的仍然不是卓君辅的回应,而是更多的唐军。
几乎就是两个呼吸之间,田承嗣便被一群唐军所淹没了。
他不知中了多少刀枪,身体从马上跌落,还没有落地就被人摁住割下了脑袋。
“我莫建取了田承嗣首绩!”一个唐军举着田承嗣的脑袋大叫道。
“田承嗣已死,田承嗣已死!”
唐军的呼声顿时变了,不再是说掷弹兵来援,而是田承嗣已死。听得这呼声,叛军最后一些敢战之辈也丧了胆。
无人约束的败退,就是一场屠戮。
而且战到此时,天边已经隐隐出现了一道白光,道路人影影约可见。卓君辅不是一个见好就收的人,他见己方大胜之势已成,转头便派了人去向叶畅报喜,自己驱兵继续追赶。
这场追杀,从黎明追杀到了中午,足足追出二十余里,不仅仅是田承嗣部溃败,田承嗣之后安禄山派出的两支接应人马,也为败军所裹,一起败了下去。
等卓君辅兴尽收兵之时,已经到了下午时分。唐军一边埋锅造饭,一边相互吹嘘着自己的战果,而卓君辅也连叫痛快,召来亲卫以汤代酒相互庆贺。正热烈之际,听得有人道:“鼎臣,今日你辛苦了啊!”
卓君辅本来坐在块石头上,听得这声音顿时起身行礼:“郎君,你怎么来了!”
“听得你大胜之后穷追不舍,便来接应你,不曾想你打出这么一个漂亮胜仗!”叶畅也是按捺不住喜色:“听说斩杀了田承嗣?”
“正是,对了,那个莫建,把你的宝贝拿出来给郎君看!”
名为莫建的一个小兵得意洋洋地举起一个首绩,砍了田承嗣的脑袋之后,他就一直带在身边,就连长官让他献出来都不干,只说要献与叶畅。
“这就是田承嗣?”叶畅看了看那血迹斑斑死不瞑目的首绩,又看了看那小兵:“我瞅着你有些眼生……你原是筑路工人?”
“是,郎君,我三年前应募成了筑路工人。”
“字可认得了?”叶畅见他得意洋洋的模样,又问道。
“在夜校里学了,我如今能认得一千二百余字!算学能做到两位数乘法!”
叶畅对于筑路工人的重视举世皆知,甚至有些目光短浅之辈嘲笑他,说他不是在培养筑路工,而是在培养秀才。筑路工人大多都是些家境贫苦无所依靠的破产农民子弟,叶畅令人教他们读书识字,还以极为严格的纪律要求他们,对于他们身上沾染的一些恶习,都是从根子上进行去除。
在某种程度上说,那些嘲笑叶畅之人说的是,叶畅对这些筑路工人的期望,原本就不逊于后世对秀才的期望。他们是叶畅培养的种子,有朝一日他们将会撒出去,在华夏疆域的各个地方结出硕果。
“好,好,田承嗣的首绩是不小的功勋,再多读些书,然后去考旅顺书院将略科。”叶畅拍了拍那莫建的肩膀:“到时我去旅顺书院将略科授课,在那儿等着你!”
莫建闻言大喜,挺起胸道:“郎君放心,我一定考上!”
旁边的同伴都是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有人心里还暗暗嘀咕,这厮就是运气好,手脚快,当初那么多人一起杀死的田承嗣,他眼尖先抢了首绩,竟然捞得这般好命!
“现在可以将你的宝贝交出来了吧?”莫建身边的军官笑着道。
得了叶畅的认可,莫建总算愿意交出首绩了,见他喜滋滋地拎着脑袋去交,叶畅不禁笑了起来。
“田承嗣已死,安禄山这一仗就打不下去了。”回过头,叶畅对卓君辅道:“若安禄山聪明,此时就该退军。”
消息很快就传来,得知田承嗣败亡,战线已经被叶畅撕开,安禄山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只留一部守卫武功县殿后,主力调头,向着长安返回。他的部队还没有回到长安,叶畅大军便将他留下的殿后部队也消灭掉了。
“不愧是叶公!”
“看来陛下用不着去蜀地,只要在雍县暂时驻跸,再等个几天,便可以回长安了!”
这消息传来之后,雍县一片欢腾,李隆基的御驾如今就在此地。
原本李隆基是准备去蜀地的,但在裴冕之乱后,李隆基便不再信任那些前来迎驾的边将,包括哥舒翰来请罪,也被他将人留下却将兵打发给了叶畅。如何避入蜀中,他还在与众人商议,却不曾想商议尚未出结果,叶畅就已经打退了安禄山。
听得众人都这样夸耀叶畅,李隆基虽然笑,神情却有些落寞。
他的伤心是难免的,长安城中传来的消息,安禄山对宗室大加屠戮,可以说十不存一,他本有数十子女,除了乘乱逃出城的少数之外,几乎都为安禄山所斩杀。剩余数人,也是与李亨关系极佳,反倒与他这个父亲比较冷淡。虽然说天家无情,他对子女更是没有太多的情谊,但这种下场,还是让他心寒。
让他更烦恼的是继承人的问题。
他身体还算好,接二连三的打击都没有让他垮下来,但他自己却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毛病,就算还能再撑几年,可终究不能很好地履行天子之职了。谁为太子,继承大唐江山,便是一个大问题。若是叶畅是他的儿子,那自然一切好说,继承帝位顺理成章,可叶畅并非王子,他身边又没有一个能够服众的儿子,这样下去,主弱臣强,就算叶畅无心谋逆,也不是君臣长久之计。
现在他对叶畅的忠诚并无多少怀疑,却不能不考虑将来的情形。
“陛下,若是叶公收复长安,当受何赏?”他正思忖着,却听得有人在说话。
说话的是韦见素,他这个临时的宰相,当得还算有滋味,自然想要长久当下去。但如今这情形,叶畅肯定是入相的,至于是独相,还是与他二相,则尚待商榷。如今看李隆基欢喜,他便提出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如何封赏叶畅,还不如说是探李隆基口风,到时如何安排自己。
“我欲封叶畅为亲王。”李隆基缓缓道:“位在诸王之上。”
众人的谈笑顿时中止,一片愕然之色。
大唐不是没有异姓封王者,但大多都是郡王,异姓封为亲王者,少之又少,众人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大唐初建时曾封杜伏威为吴王,只不过其晚景凄凉,“误服”药石而死,还在死后被栽上了谋反的罪名。
并非诸将胡思乱想,而是李隆基突然要封叶畅为亲王,让众人不得不如此想。要知道,此前李隆基对叶畅还是诸多猜忌。
见众人都冷了下来,李隆基又徐徐道:“朕在想,是封他为代王或者辽王,并以辽东一地为封地,再将云南为寿安之嫁妆?”
众人面面相觑,若真是将叶畅视为杜伏威,应当将之拘入京中,不使之回到旧地。但从李隆基的口吻来看,他不仅不欲将叶畅留在京中,还有心放手让叶畅去施为。
“此事当由陛下圣断,叶公功大,凌烟阁上当有其像!”
韦见素这次反应得很快,他开口道。
“那是自然……拨乱反正之功……”李隆基喃喃说了声:“诸位可以开始筹划归京事宜了。”
说完之后,他挥袖示意众人退下,待众人都离开之后,他看了看在自己左右的高力士与陈玄礼,苦笑道:“若是上古之时,朕理当禅让了。”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此语传出去,乃是欲逼叶畅谋反!”高力士大惊失色,跪倒在地道:“叶畅对陛下之忠,天日可见,陛下简拔之于草莽之间,亦是天恩浩荡,陛下何出此言!”
听得高力士都有些语无伦次,陈玄礼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却是不发一言。
自从马嵬之变后,李隆基虽然还算信任他,但陈玄礼自己觉得不自在。他确实是借助马嵬之变,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死鬼杨国忠身上,可是那些算计,终究是对李隆基造成了惊吓。哪怕当时李隆基没有意识到,哗变的禁军背后乃是他主使,现在只怕也早就明白过来。
故此,陈玄礼此刻唯一所求,就是李隆基不要追究他的旧过。
“高翁起来,起来,朕此语乃是真心话……朕失德,故此诸子不肖,不是李亨这样不孝不忠之辈,就是永王这样志大才疏之人。叶畅有功于社稷,如禹治水而有天下,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玄礼心里冷笑了一声,李隆基口中说理所当然,心里却一定不是这样想的,否则他就应当公开下诏,而不是只对着他们两个亲信唠叨。
“陛下尚有子嗣,只需择其贤者立之,叶公必倾心辅佐,君不忌臣,臣不背君。”高力士恳切地道:“陛下,国逢此难,正是陛下精进有为之时!”
“这些年朕太过依赖李林甫、杨国忠,已经不再能精进有为了。”李隆基叹了口气道:“自古名臣,唯诸葛亮可与叶畅并论,朕若有所不测,必亦留遗嘱,若子孙可辅,则叶畅辅之,若子孙不肖,则叶畅取而代之!”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玄礼也只能出言劝了几句。他与高力士初时都觉得,这是李隆基又在虚伪了,但劝了好一会,发觉李隆基虽略带悲戚之色,却神情认真,看起来方才那番话,竟然是出自真心!
见他如此,高力士只能岔开话题:“安贼败北,想来天下诸镇不会再继续观望,不过,经此一役,京畿残破,百姓困顿,圣人还须思量,如何帮助百姓渡过难关。”
“此事自有宰相处置,朕但垂拱而治。”李隆基苦笑起来:“以前朕可以治国时,却信任李隆基与杨国忠,如今朕已衰朽,神不守舍无心治国,却有这么一堆事情……”
见他又变得伤感,高力士心中闪过一丝不祥之感,他看了一眼陈玄礼,发现这厮又开始装哑巴,心里微微有些恼怒,当下道:“圣人,何不请玉真长公主与寿安公主来陪圣人说话?”
李隆基点了点头,便要召这二女来,就在这时,外头却传来喜滋滋的禀报之声:“驸马独孤明、杨说求见陛下!”
听得这二人,李隆基顿时欢喜:“快快,让他们进来!”
第485章 言者有心闻有意
对一个家庭突生变故的老人来说,失散的家人来见,实在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这甚至可以让他忘记此前的一些不快,忘记自己曾经的偏心。
信成公主驸马独孤明、建平公主驸马杨说,当年在香雪海得罪了杨氏,后来屡遭杨家姐妹谗言,甚至险些被将女儿远嫁转眼就叛乱了的契丹与奚和亲。可以说,李隆基一直是不待见这二位驸马的,但是现在则不然,两位驸马来见,让李隆基异常欢喜。
随两位驸马同来的,还有不少亲贵,只不过都是以往受到冷落的那群,手中并无实权,又不得李隆基欢喜,故此大伙就抱成团儿。当初叶畅经营安东商会,投资最为积极的就是他们,而现在各地开办的各种工场作坊矿山大种植园,他们也十分热衷于此。
这十年来,他们闷声发大财,而且与别的权贵置宅京中不同,他们虽然在京中也置产业,但主要产业还是在外地。所以此次长安之乱,京中权贵损失惨重,他们相对来说反倒是受损少的。
人没事,钱没少,在这个混乱的时期就是天大好事。
“你们是说……”
“正是,我们愿献一百万贯与朝廷。”独孤明身为这些宗亲贵戚的领袖,在见过李隆基,叙了一会儿别后之意,便奉上一个折子,高力士转呈李隆基,李隆基看过之后吃了一惊。
思念朝廷艰难,身为臣、婿,献纳百万贯钱以充行在之用……
夹在折子里的,还有一张百万贯的飞钱,这加盖了大小十余个印章的飞钱票据,只要提前一个月通知,便可以在一个月后取出其中一半也就是五十贯,再一个月后又能再取出另一半。若无足够铜钱通宝,则以金银折抵。
即使长安沦陷的情形下,以李隆基所得到的情报,安东银行的飞钱除了在最初三天发生挤兑,接下来就稳定,甚至比起平时更加稳定。毕竟战乱之中,带一张纸走和带一堆铜或帛走,哪个更为方便更易隐藏是谁都能想得到的事情。
这一百万贯的飞钱,对仓皇出逃的李隆基来说,实在是雪中送炭。
“这如何使得,你们也受损不小……”
“我等能够赚取这些钱,最大的倚靠便是朝廷的支持,若无圣人让我等放手施为,哪来这些钱?如今国家动荡,处处要钱,犒赏士卒、奖励忠贞,这些钱总不能让叶公来出,朝廷与陛下不出,谁出?”独孤明说到这里,诚恳地道:“臣愚驽,原先并未想到这么多,叶公提点之后,臣才明白。”
又是叶畅……
李隆基听得这里,很有些无语。
这次叶畅一路掩护他,但在金钱上对他的支持并不多,李隆基初时只道是战争中需要花钱,而且商路断绝,叶畅的收入也极大减少,故此并没有细想。现在看来,叶畅不是不给钱,而是要借着独孤明等人之手给钱。
叶畅的目的,仍然是谨慎自持,不令他生出以财收买人心之念。想到叶畅苦心积虑不过就是维护君臣关系,李隆基心中的感动,几乎要为之落泪。
他可不是从小就无忧无虑的太平天子,只是这些年养尊处优,让他渐渐荒怠政事,却并不意味着他看不懂人心人性。叶畅能做到这一步,再与太子、永王等一对比,高下立判。
“只恨叶畅非吾儿也,若叶畅乃吾子,此时吾立刻禅位于他,则再无忧矣。”他感慨地说道。
独孤明等诧异地对望了一下,没有想到李隆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高力士低着头,暗暗叹了口气,方才他就劝谏过,这种话是不能说的,说出之后,就是叶畅没有什么心,别人也难免记下,等到有用的那一天,这句话要么就是叶畅篡位的依据,要么就是新君治叶畅罪的根源。
“如今朝廷既然有钱,请陛下先将扈从侍卫的赏赐发放了,扈从侍卫抛家弃子,随天子来此,实是不易。”陈玄礼在旁道。
“那是自然的事情,除了扈从侍卫,前将立功将士也要先发放一些,剩余部分,待朕回京之后补足。”李隆基摸了摸那飞钱,人老了就贪财,特别是在这种情形下,不过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然后又将那钱交给了独孤明:“朕欲令卿为户部尚书,为朕理财,这钱如何兑出发放,也由卿一并处置。”
独孤明愣了一下,这可就是一百万贯换来了个户部尚书之职。
换了十余年前的他,这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放到现在,他却觉得有些棘手。
他苦笑道:“臣乃圣人之婿,为君父分忧,乃是臣之本分,若是臣真为户部尚书,恐有以钱买官之非议……”
“卿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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