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善直摸着自己的头发,看了看上面的神像,咧嘴笑了笑:“这么说来,俺倒是丑得有了道理,有了佛缘……”
他声音不小,惊得大雄宝殿里的功课只能草草散去,几个灰头土脸的僧人向着他们这边探头探脑,纯信首座叹了口气,如今寺里连个知客都没有,就让这二人闯来惊扰了佛事,实在是罪过。
“二位施主……”他只能自己上前来。
“不是施主,俺……啊,贫僧是来随喜的。”释善直合什笑道:“要叨扰三日,还请住持大师……”
“你瞧我们如今的模样,还象是能招待游僧行者的么?”纯信又叹道:“再过些日子,我们都要出去化缘求斋,哪里还有米面招待你们!”
“啊?”
释善直摸着肚皮,愣了好一会儿,他人憨直,却不愚笨,更非完全不通人情世故,见着这寺庙破败的情形,便知道住持说得没错。原本以为终于找到了吃饭的地方,现在看来……未必啊。
他不死心,又求了几句,可是纯信就是不允,旁边的叶畅听得两个和尚越说越僵,几乎要吵起来,便往中间行了一步,将他们隔开。
“这位师傅,十方寺原本是个大寺吧?”他问道。
“施主,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老僧尚是沙弥,见过彼时盛景。”
“大寺应当有不少寺产,山林田地之类……为何会到今日之地?”
“山林田地倒是有,只不过如今寺里香火不盛,众僧皆散,就只余我们五六个老的老小的小,耕不得种不动,雇请乡民也收不得多少粮食,全寺僧众自耕自食,当真是没有余力接济云游僧……”
“原来如此,归根到底还是香火问题啊。”叶畅心中暗想,他看了释善直一眼,又回头看了看那韦陀像。
“我倒是有个办法让十方寺香火好起来……不过就是要让这位善直师傅在你们这挂几日单。”他微笑着道。
“当真是少年人,吹嘘起来没有边际,你这少年贫僧也认得,不就是山下叶家的十一郎么,你有什么本领,大伙乡里乡亲的,谁还不知道?”
纯信尚未答话,他旁边跟来的另一个僧人上来插嘴。
在寺中诸僧里,唯有此僧还算年轻,也唯有他打扮得有些整洁。纯信回头瞅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叶畅:“道宁,你认识这位小檀越?”
“弟子认得,弟子俗家便在小刘村,这少年的姐姐嫁与了弟子俗家的一位远房侄儿,他一贯好吃懒做,只想着采药炼丹,与那药王观的骆守一关系好……”
叶畅挠了一下头,很明显,自己以前得罪过这个道宁,所以此时他才会唠唠叨叨地说自己的坏话。
果然,原本眼中含有希望的纯信又变得失望了,他合什道:“山门将闭,二位还是下山别投去吧。”
“纯信大师,如今宝刹这模样,死马也要当作活马医啊。”叶畅没有多说什么:“机会只有一次,或者这位道宁师傅有更好的办法让十方寺兴盛起来?”
道宁见师傅转向自己,顿时缩了缩脖子。
他哪里有什么好办法,就算有好办法,他也不会说。他巴不得十方寺的僧众都散去,只留下自己一人,那时带着庙产还俗,还怕没有吃香喝辣的日子?
“小檀越说说看,究竟如何方能让本寺香火重兴。”
“无非是请菩萨降下宝光神迹罢了。”叶畅一笑。
所有的庙观,若是有真佛真神在,自然香火旺盛,否则香火必然颓废。听得叶畅这话,僧道宁又伸出脖子抢着嘲笑道:“好大的口气,说得你仿佛就是菩萨佛祖一般,你请他们降下神迹他们就会来?”
叶畅脸上带笑,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盯着纯信。纯信沉吟了一会儿,虽然道宁说这少年并没有什么本事,但听听他的方法,总不会有什么损失。
“小檀越请来方丈室一叙,道宁,你先在外边看看。”
道宁脸上就有些讪讪,首座这话说出来,分明是让他不要与叶畅争执。
他们进了所谓的方丈室,叶畅看到道宁跟在后头探头探脑,便笑着对释善直道:“莽头陀,你看着门,莫让不相干的人靠近,我的方法,别人听去就不灵了。”
释善直应了一声,当真守在了门前,道宁在后头看了,只能止步,心中暗骂小子狡猾。
他琢磨着叶畅能有什么办法,想来想去,要请来菩萨降下神迹,那非得法力无边才成。至少在他看来,无论是纯信首座,还是那姓叶的小子,都没有这个本领。
“这小子一定是在吹牛,花言巧语,必然要被首座赶出来!”
想到过会儿叶畅狼狈出来时的情形,道宁嘿嘿笑了起来,释善直见他这模样,呸了一声:“那和尚,莫非是偷了肉吃,一脸贱笑模样!”
“你才偷了肉吃,你这不守清规的头陀!”道宁大怒。
“俺是武僧,太宗皇帝钦许,俺这等武僧可以吃肉!”释善直瓮声瓮气地道。
道宁却不知道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感念嵩山少林寺十三棍僧相救之情,钦许武僧可以吃肉之事,他听得这莽头陀真自承吃过肉,顿时跳了起来:“好你个莽头陀,竟然真吃肉,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首座大师,贵寺的这位师傅,当真要好生教一教啊,日后香火大盛,若是这位师傅出来见了客人,如此毫无见识,岂不徒惹人笑?”道宁正要与释善直争吵,就在这时,却见叶畅又走了出来,首座纯信几乎是毕恭毕敬地跟在后头相送,眼中满是兴奋。
“师傅,这头陀竟然吃肉!”道宁心中惊讶,却不知叶畅用什么言语打动了纯信,他琢磨着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告一状再说:“他乱我清规戒律,当真该赶出去!”
“大师,你看,他又惹笑话了,佛门不许吃肉,不过是梁武帝掩耳盗铃之令,何时变成了释家的清规戒律了?”叶畅回头又道。
“是,是,檀越说得是……道宁,你若无事,去将般若波罗蜜心经抄十卷,快去!”纯信瞪起了眼,终究是有几分首座威风。
道宁愣了,因为寺中乏人可用,他一直是纯信最信任的弟子,自己也认为是下一任首座当仁不让的人选,纯信一向注意给他留颜面,像现在这样呵斥,当真是从未有过!
“师傅,这小子用了什么妖法,竟然将你蛊惑了?”
“呵呵……”叶畅又笑着摇了摇头。
“咄,胡言乱语,犯口舌之嗔,还不退下去抄经?”纯信也有些羞恼,平日里见这道宁还算恭敬,故此另眼相看几分,今日这厮怎么这般没有眼色?
无论道宁愿不愿意,他都只能忍气吞声退下。叶畅将释善直唤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释善直闻言呵呵笑着点头,然后站到了纯信身边,显然,纯信是留下了他。远远离开的道宁看到这一幕,心中当真是又气恼又不解,纯信可不是什么大方的首座,十方寺这几年赶走的游方僧人也不只一两个,却不知为何这个吃肉的头陀却能留下!
定是那叶家十一郎花言巧语……先忍一忍吧,等忍过这一段时间,待叶家这小子的鬼主意没有效果,到时再说。
打着这样的主意,道宁便没有再说什么,看着纯信将叶畅送出大门,又送到下山的路口,若不是叶畅回身谢绝,他只怕要送到山脚下去。
叶畅下了山,慢慢悠悠向着吴泽陂晃回去,心中浮起淡淡的喜悦。十方寺的窘境,对他来说却是一个机会,他帮助十方寺,其实就是在帮自己。
若是此次顺利,那么他来到这个时代便立稳了脚跟,就算是有什么纰漏,也可以解释得过去了。
回到自己的家中,还没有进门,就听得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一个女子在与响儿说话。听口气,是在训斥响儿,叶畅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莫非那个伯母刘氏又来找麻烦了?
他不在,响儿受身份年龄限制,确实没有办法对付。
他推开门,门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叶畅正琢磨着如何对付那个伯母刘氏,但发觉院里回头望过来的女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并不是伯母刘氏。
而且不只一个,有两个女子,都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其中一个正在训斥响儿的模样。不过响儿虽然低头听训,看模样倒没有气愤或者害怕,倒显得有几分乖巧。
“十一弟,你回来了!”
那个训斥响儿的女子反应很快,顿时笑着迎上来,她的笑容非常真,不像是那种被人撞破了之后的假笑。叶畅愣了愣,原本要喝问的话咽了回去,他看了响儿一眼。
响儿甚是伶俐,知道叶畅将以前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因此提醒道:“这是二支的大姊。”
“大姊……”叶畅还是有些惊讶。
那女子的眼圈顿时一红,咬着唇就哭出来:“我苦命的兄弟……方才响儿说你得了失魂症,我还道是她人小胡说,如今竟然连姊姊我都认不得了……爹娘啊,是女儿不好,没照顾好兄弟……”
“别哭别哭!”叶畅心中觉得奇怪,二支的大姊,也就是他父亲兄长的大女儿,跟他只是堂姐弟,为何这模样比起新姐弟也不差了?
“大姑,你莫哭了,都怨我们……”旁边另一个女子呐呐地道,满脸都是羞愧。
“确实怨你,若不是你与大哥出的馊主意,小三如何会到此境……早知你们会这般决断,便是死我也不嫁,总要守着小弟,让他有了出息,总胜过现在这个爹不亲娘不爱的嗣子!”
听到这里,叶畅才恍然大悟!
第005章 好心不过嫂子
他是嗣子,也就是过继给他现在父亲的儿子,原本他应该是三房二支之后,只是因为三支无子,所以从近亲中选一人为嗣子。而他父母早逝,家中一兄一姐都已经成家,便被三支的叶思选为嗣子。
眼前这两个女子,一个是他原本的亲姊叶琛,也就是那个僧人道宁所说,嫁到了小刘村的那位;另一个则是他嫂子方氏。方氏十六岁就进入叶家,当时正是他们这一支最困难的时候,叶畅的父母相续去世,家中一片萧条,方氏操持家务,不但让小姑叶琛风风光光嫁了出去,而且还让叶畅读了几年书。
便是这次叶畅被“扫帚星”砸中,也都是方氏延医请药,否则只凭着响儿一个小姑娘,哪里能照顾好他。
方氏性子外柔内刚,就是被小姑埋怨,也不分辩,只是流泪,叶琛埋怨了她两句,然后向着院子一角喝道:“我兄弟回来了,你也不招呼一声,你这男人,还是男人么?”
叶畅微微缩了一下脖子,这位姊姊当真是威风八面,不愧是咱大唐女子啊。
然后他看到院子角落里的一个汉子,这汉子皮肤黝黑,面有烟尘之色,但衣裳却收拾得很干净。与叶畅目光相对,这汉子起身嘿嘿笑了两声,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便又坐回角落里的一块树兜上。
“当真是没出息的憨货,每日里就知道烧你那破窑,连我兄弟的事情都不知晓!”叶琛又骂了两句,从她的话语里,叶畅不难判断出,这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汉子,就是他姐夫刘锟,也就是那个道宁和尚俗家的远房侄子。
“十一郎,你怎么不说话?”水连珠般说了一堆话,叶琛却没有听到弟弟回一个字,她担忧地过来,伸出手便来摸叶畅的额头。
“这个……姐姐……”
叶畅已经有些习惯自己现在的身份了,因此“姐姐”叫出来,心里只是略微有些别扭。
摸在他额头的那只手也很是粗糙,看起来,自己这位姐姐的家境,同样不是非常好啊。
他可以真切地感觉到叶琛对他的疼爱之意,二世为人,让他把许多东西都看淡了,可唯有亲情,却怎么也淡不下去。这一世亲人的关爱,让他想起另一世的亲人,而对另一世亲人的思念,又让他加倍珍惜现在拥有的。
“姐姐……我没事了,就是有些旧事记不起……姐夫在窑场,如今情形如何?”
“你姐夫整日在窑场干活,每天都跟个黑炭头一般,我没法子,只能跟他住到窑场去,今早回家才知道你的事情,故此才来晚了。”叶琛说话很爽快,在家的时候,她就是个泼辣的姑娘,出阁后主持家务,又是混在一群粗莽的窑工之中,自然就更是直来直去:“三郎,你当真记不得旧事?”
“欠别人的钱是肯定记不起来了。”叶畅说道。
叶琛愣了好一会儿还没明白叶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坐在角落里的刘锟却笑了起来。
看来自家的姐姐只是表面精明,倒是姐夫面上老实,实际上却是有一颗玲珑心呢。
“我方才便在教训响儿,明知你得了失魂症,却还让你一人在外瞎转,你自个儿也老大不小了,每日介就知道求仙访道采药炼丹,也该收收心……要不,姐姐替你寻个媳妇儿?”
说到这,叶琛横了旁边的方氏一眼,方氏低头垂眼,默不作声。长嫂如母,这些事情,她这个当嫂子的原本该操心,只是现在叶琛抢了过去,她总不好说什么。
“姐姐!”听得媳妇儿,叶畅有些急,若是莫名其妙多出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媳妇,那他可就尴尬了。
叶琛白了他一眼,正待再说话,门前突然又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十余个人出现了。
一见其中有长支的伯母刘氏,叶畅还是不动声色,那边叶琛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哟,琛侄女儿回家归宁,不到你自家去,跑到这边来是何意?莫非见你三叔没有回来,便将这当成自己娘家了?”刘氏没料到叶琛会在,愣了愣,忍不住开口讥讽。
叶琛柳眉顿时竖起,她起身正待争吵,旁边的嫂子方氏却上前两步挡在她前面:“奴见过大伯母……大伯母说得不错,叶家原本就是小姑的娘家,小姑回来,便是到了大伯母家,也是回娘家,大伯母总不会不添两双筷子。”
此语一出,叶畅对于这个一直没有怎么开口的嫂子顿时变了看法:是个厉害人物!
果然,刘氏原本是一肚子挖苦言语的,此时不免讪然,按照族规乡俗,整个叶氏宗族,可都是叶琛娘家人,她带着姑丈回来,任谁家都要招呼一声留客吃饭。
“十一郎这些日子身体不适,小姑既为堂姐,理当回来探视,听闻中午时伯母也来探望了,伯母关爱晚辈,这是长者之慈,我们这些晚辈相互关爱,这是晚辈之悌。”
方氏接下来几句,夹枪夹棒,让叶畅叹为观止。
自己的嫂子和姐姐,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灯,和她们相比,倒是这位沉不住气的伯母刘氏弱了不只一个级别啊。
“这个……这个……”刘氏此时就只有瞠目结舌的份了。
“伯母午时来过,现在又来,当真是关心晚辈,还带了这么多人来……莫非是知道十一郎家中人丁少,劳力不足,来帮十一郎的?”方氏又补了一刀。
“呃……”
刘氏原是来寻叶畅算账,顺带着教训一下这小子,因此带了这些人来。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带来的这些人欺负过去懦弱的叶畅可以,但有方氏与叶琛在,任意欺凌是行不通了。
不过刘氏不想这样灰溜溜地回去。
与二支、三支人丁稀少不同,三房长支的人丁相当旺,刘氏之夫叶熙娶有一妻二妾,仅刘氏就育有四子三女,加下小妾的子女,共有十四人之多。
增丁添口固然是家宅兴旺的标志,但是这么多子女长成,都得成家立业,如何帮助他们,就成了刘氏要动脑子的。她不愿意小妾的子女来分自己儿子的家当,当初便唆使着丈夫出面,让族里为老三叶思挑选嗣子,真正目的,也就是打发一个小妾的儿子去接收分到三支的族田罢了。
结果叶思却没有如她所愿,从长支挑嗣子,而是挑了次支的叶畅,这让刘氏大失所望,同时也对“摘了桃子”的叶畅怀恨在心。这次叶畅出事,她怕是最开心的一个,若是叶畅被扫帚星砸死了,她原先的计划又可以施行了。
“叶畅,听闻你得了失魂症?”刘氏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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