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卫喝了一声,诸将士各自分列而站,叶畅居中,坐在了主帅的位置上。窦忠节想着刚才听到的那两句话,不禁有些迟疑地看着叶畅。
被软禁中的高仙芝有什么不安分的举动?
“如今可以将情形全部说与大伙听了。”叶畅吸了口气,见众人都安静下来,他徐徐道:“今夜与大食人决胜负。”
众将早有心理准备,故此并不觉得惊讶。
“中丞可是要去袭营?”唯有窦忠节吃了一惊,忙出声问道。
“怎么?”
“齐亚德乃是大食名将,其行军布阵,向来以谨慎著称,中丞夜袭之计,自然是好的,但齐亚德狡猾谨慎,未必会与我可乘之机啊!”
他是真的很担心,如果叶畅去袭营,却中了大食人的计策,惨败而归,那么不仅叶畅个人的声望受损,而且此次坚守税建城的决心也会因此动摇。
“你能想到这一点,我很欣慰。”叶畅一笑,示意他退回自己的班列之中,然后道:“不过,今日夜袭是必然的,因为我们将面对的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大食军!”
“这怎么可能?”窦忠节心中完全不信,只不过方才叶畅的动作,让他不敢站出来再提反对之意。
大食军中,齐亚德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远恩,笑着道:“我让你回去,并不是因为你今天战况不利而要惩罚你,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着亲手击败中国人,好为父亲和自己的国家复仇。但是,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做,粮食,补给,这些都需要你去筹措!”
“总督阁下,我可以派人去……”
“你还没有弄明白,这一次与大唐的战争,持续时间可能会很长!原本我以为,在怛罗斯城下击败了高仙芝,就可以稳定住与大唐的边疆,但唐军中出现了一个叶畅,他让我没有能够获得全功,这就让战争必须拖延更长时间。在西边,拜占庭人牵扯了我们太多的兵力和物资,我不可能从哈里发那儿得到任何补给,而我的上司那里,也很难再给我更多的物资了。所以,一切都必须依靠你的国家,如果物资补给跟不上去,我就只有撤军,河中诸国的联军,也肯定会各自散回,然后给唐国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总督,恕我直言,大食应当把主要精力转到东方来,那个什么拜占庭帝国,难道还比中国更富庶吗,只要征服了中国,凭借大唐的人力和财富,再回头征服拜占庭,传播真神的荣光与威名,这……”
“够了,哈里发的决策,不是你能够胡言乱语的!”齐亚德有些厌烦了,这个远恩王子,当真是看不清形势:“去做好你的事情,如果你还希望真神的勇士为你报仇,就去做!”
这个时候,远恩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退了下来。出了齐亚德的大帐,他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星空,好一会儿,他咬牙切齿地道:“拔汗那人肯定还怀着什么心思,我要去见那个窦薛纳!”
窦薛纳在某种程度上是大食的人质,为了控制他,齐亚德将他安置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因此,窦薛纳的营帐,距离齐亚德的营帐并不远,远恩没有用多少时间,便见到了这个对着火堆发呆的拔汗那王子。
两个人都是王子,而且恰好是引发这次大唐与大食大战的两个小国的王子,他们才一见面,就几乎打了起来。两人的随从将他们分开,就是这样,他们嘴里还互相谩骂不休。
“窦薛纳,你和你那个狡猾阴险的父亲,究竟做什么打算,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说出来为好,这是你们的最后机会,否则到了明天,我登上税建城城头,砍下你……”
“远恩,你父王的人头,都已经在长安挂了许久了!”
“你不要得意,我会找到你们父子阴谋的证据的!”
怕惊动了齐亚德,远恩最后不得不抛下狠话离开。窦薛纳这一次没有说什么,又呆呆地望着火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我倒是希望,父王能有什么阴谋……”
“殿下真是这么想吗?”他身边的一个护卫低声道。
“是!”
“那么,殿下最好做好一些应变的准备。”那个护卫看了看周围,就连自己人都离得有些远,他凑到窦薛纳的耳边低声道。
窦薛纳在窦忠节诸子中,恐怕是最亲唐的,他愣了愣,然后就有些激动起来,这个护卫是父亲交给他的,乃是父亲亲信中的亲信,甚至比起阿了达,还要得父亲信任。他说此言,必有原因!
“父亲有什么打算?”他也压低声音问。
“大王只是让我在合适的时候转告殿下,一定要做好各种准备,各种准备!”
“做好各种……准备!”
窦薛纳眼睛顿时发亮,他明白父亲这句话深藏的含义。这绝不是一句废话,而是提醒他,可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还会有什么变化呢,是大唐惨败,还是……父亲派自己来充当这个人质,根本就是一个骗局?
如果大唐惨败,似乎不用这样特别交待“各种变化”!
在葱岭以西诸国中,拔汗那算是比较亲唐的,而窦薛纳更是心慕华夏,他已经不只一次向父亲提出,要到长安去充任大唐皇帝的侍卫,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对投靠大食心怀抵触。但是父亲的决断,他怎么劝说也没有用,只能依言而行。
现在发现,有可能投靠大食只是一个骗局,那样的话,岂不意味着,他们父子在帮大唐做一件极危险的事情?
就在这时,盯着远恩离开的几个护卫又进来了,窦薛纳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但护卫之一开口说话,让他吓了一大跳。
“殿下,快出去相迎,齐亚德将军来了!”
窦薛纳在呆了会儿之后,忙起身准备外出相迎,但帐篷的布幕被掀开,两个大食力士进来,紧接着,齐亚德披着披风,慢慢踱了进来。
“不错,不错!”齐亚德缓缓地说道。
窦薛纳倒是很有些语言天赋,齐亚德说的大食语,他听得懂,只觉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你们父子做得不错,应对得很不错!”齐亚德又道。
“是……是……”
窦薛纳胆战心惊的模样,看到齐亚德眼中,让齐亚德既好笑又有气。
这样的胆量的家伙,也敢挑动大食与大唐之间的战争?比起石国的王子远恩,这家伙要差多了。
不过,现在他还有用,大食与大唐之战的关键,还在于拔汗那国的向背。
“我听说远恩到你这里来了,你应对得很好,你们拔汗那以后和石国一样,都受到我们伟大的哈里发的庇护,我希望你们能团结起来,而不是自相残杀。你们想要土地、人口,大唐有的是土地人口,我会带领你们,去将那些夺来。”
他不是看穿我父王另有打算而来算账的!
窦薛纳突然间觉得身上轻松起来,开始压在头上的千钧重担,仿佛瞬间都消失了!
他弯下腰,恭敬地向齐亚德行礼:“将军,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
“唔,你在那边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过那位叶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齐亚德又问。
他不知道中国古老的兵法中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说法,但是他知道,多了解一些自己的对手,对于获取胜利具有很重要的作用。
他这样问,让窦薛纳愣了愣,然后窦薛纳答道:“那位将军我虽然见过,但是,我并不了解他,因为他看上去很忙,整天都没有片刻停——哦,他的精力非常充沛,另外生活也极有规律,即使是出征在外,每天清晨都会在军营中小跑锻炼身体。他还特别关注军士……”
齐亚德听着窦薛纳所说,觉得一个渐渐清楚的人像在自己心里形成了。果然,就像直觉告诉他的那样,叶畅要比有高山之王称呼的高仙芝更难对付。这是个机敏、进取心极强的家伙,而且不像高仙芝那样对于金银过于贪婪,他更重视工匠、医生的作用,甚至对待这些工匠医生,比起对战士还要重视!
窦薛纳说了很久,齐亚德都只是听,终于,窦薛纳觉得口干舌燥,停下了诉说,然后他就怔住了。
自己怎么不知不觉中就将这么多事情告诉了齐亚德,这岂不是在泄露大唐的机密?
他惊恐地看着齐亚德,只觉得眼前的大食将军,仿佛有一种蛊惑人心骗得人不自觉中说真话的力量。莫非,这就是他们的那位真神赐予的力量?
齐亚德听得甚为满意,起身盯着窦薛纳:“看得出,你很敬佩那位叶畅。”
冷汗顿时冒了出来,窦薛纳连否认的力气都没有。
“不过没有关系,听你说了,我也很欣赏那位唐国的年轻将军,如果他愿意皈依真神,在我擒获他后,我愿意视他为兄弟,甚至可以帮助他登上中国的王位。”齐亚德眯着眼,微微笑了一下。
然后他转身出了窦薛纳的营帐。
在他走了好一会儿,窦薛纳才像散了架一样,全身瘫软地缩在了地毯之上。先是远恩,然后是齐亚德,今夜虽未大战,却也让他觉得精疲力竭。他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推着他的身体,他猛然惊醒:“谁?”
“殿下,是我,你听!”
推醒他的,正是他父亲安排来的亲信。那人用一种略带紧张、惊恐的声音轻声说道。窦薛纳侧过耳,除了峡谷中的风声,并没有听到什么。
“什么?”
“仔细听,仔细听!”那人将耳朵贴着地面道。
窦薛纳也将耳朵贴在地面上,然后他就感觉到了,地面似乎传来隐约的隆隆声,那像是千军万马在远方奔腾。
“这是……唐军夜袭!”窦薛纳翻身而起,心中又惊又喜:“这就是父王所说的任何情况?”
“总之有备无患。”那护卫低声道:“殿下,要不要把他们都唤醒?”
“都唤醒来,准备好马,小心一点,不要发出声音。”窦薛纳道。
他觉得这有可能就是父亲说的“情况”,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做好脱身的准备。
想到这里,他将腰刀佩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出了营帐。外边正值深夜,星寒月淡,白天的暑气荡然无存,四周一片寂静,就连虫鸣之声都少有。窦薛纳悄然离得帐幕远了些,翘首东望,却只看到那群山起伏奔腾的身影。
唐军真的发动夜袭了么?
他心中紧张地想,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隐约的金属撞击的声音。他心中一动,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个大食人的战士,正从自己的帐篷中出来。
“这……大食人有准备!”窦薛纳心中一凛,顿时明白,大食人早就准备着唐军的夜袭!
看到这些大食人,井然有序地进入各自的位置,而一个个使者悄然无声离开,大约是去向仆从国联军传递命令,窦薛纳只觉得自己渐渐喘不过气来。他刚才还无比期盼大唐军队的夜袭,但现在,他又巴不得,大唐根本没有发动夜袭,自己听到的,只是错觉。
只是错觉?
第387章 横扫千军自痴狂
并不是错觉!
那种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
唐军来袭了!
齐亚德在黑暗中冷笑了一下,夜袭这种手段,他不是没有遇过,也不是没有用过,熟悉得很呢。
他早就判断出,唐军要获胜,唯一的手段就是夜袭,否则明日开战之后,他不需要真正攻城,只要把税建城围住,切断其补给,大约十余天后,唐军就不战自溃!
说来说去,还是怛罗斯一战中,他缴获的唐军物资太多,通过审问战俘,他知道唐军如今的补给,最多就是再支撑十天,而后方就算还有物资,也无法运进税建城。
他能想到的事情,唐军那位年轻的将军,也应该能想到。既是如此,要打破这种情形,唯一的办法便是夜袭。
隆隆声越来越响,这个时候,就算他们全军未曾预警,也会被惊醒过来。
齐亚德眉头不禁皱起:叶畅闹这么大声势,难道说……并不是为了夜袭?
只是骚扰,为真正的夜袭打掩护?或者是别有什么算计?
无论叶畅有什么算计,齐亚德都定下一条心,凭借自己这方军阵上的优势,定要让唐军撞个头破血流,重蹈怛罗斯城下的覆辙!
他心中如此琢磨,那边河中诸国将领也在小声议论。
“将军阁下早就派人将我们唤起来,果然是早有准备,这一次,唐军只怕要撞到铁板了吧?”
“那是难怪,若是高仙芝领军,必然不会犯这等错误,可是如今却是叶畅……这是什么玩意儿,有谁听说过这个人么?”
“我倒是听说过,前年去长安城朝贡的使者回来后和我说,大唐宰相李林甫的女婿,名叫叶畅……”
“我也知道他是李林甫的女婿,这不是废话么?”
“听我说完,是说他很能赚钱,会修路,据说他在长安到洛阳之间,修了一条铺设木轨的辙轨,使得马车早上从长安出发,八百里路程,两天一夜就可以跑到,这可是拉着一大车货物!”
“那倒是个有本事的,就不知打仗如何了,白天那一仗,说实话是远恩太蠢,哪有用骑兵去攻唐军军阵的,那种阵仗,不能显出叶畅有多大本领!”
这些窃窃私语声也传到了齐亚德的耳中,齐亚德却充耳不闻,他此时隐约觉得不对,叶畅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生怕他不知道一般,看起来,不像是夜袭,反而像是要掩饰什么……
他究竟在掩饰什么?
税建城中,高仙芝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抓紧刀柄,低声道:“李嗣业亦不可靠了,如今唯有靠我们……他说叶畅已尽获军心,我才不信,我带着安西军数载,尚不敢说尽获军心,叶畅只凭着分些田宅,空口白牙许些诺言,就能尽获军心?”
手下的亲信尽皆点头,他们很清楚,叶畅能杀郑德诠,就能杀他们,若高仙芝不能把局面扳转回来,他们在安西就再无前途可言。
“叶贼在此时曾说,他今夜有行动,无非就是夜间袭营罢了,齐亚德能击败我,岂会不备袭营?他此次去,必是自取其辱,他败了是小事,若是齐亚德乘机反攻夺城,那么大唐在葱岭以西的事业,就尽数葬送在这贪功小辈手中了!”高仙芝又道:“诸位,随我杀出去,凡敢挡我者,许你们杀无赦!”
“先自李绾那厮杀起,那厮在军中不过是一小吏罢了,看看仓库便是他全部本领,如今却来管束起我们!”一个亲信道。
“对,杀李绾祭刀!”又一个亲信道。
他们这几天被李绾拘在这处大宅院里,虽然饱暖无忧,可是被这一个昔日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吏挥斥喝骂,他们个个都是怨极。
“动手!”高仙芝道。
他早就听过,外边什么声音也没有,故此才选择此时动手。在他看来,叶畅既然已经离城,城中对他的防备就必然松懈。
门被小心翼翼推开,一个亲信提刀当先而出,来到了外头的街上。众人鱼贯而出,但才遁路往军营处走了几步,便都定住。
黑暗中,前面的巷子里影影彤彤,数十人手持弓弩,正瞄准着他们。
火把紧接着亮了起来,李绾手摇蒲扇,笑着出来:“外头蚊子这么多,高大夫,你还有兴致出来纳凉?”
高仙芝对此有心理准备,只不过,无声无息布下拦截,显然不是李绾的本领。
“叶畅小儿何在,让他来见我。”高仙芝沉声道。
“叶中丞所料不差,就知道高大夫会乘他离城之机冒险行事。叶中丞有令,凡踏出此院时,便是一个死字。”李绾缓缓说道:“射!”
高仙芝瞠目大叫:“你敢!”
叫归叫,却根本阻拦不了李绾身边的人,数十张弓和弩齐飞,箭矢嗖嗖而来,惨叫声不绝于耳,等箭矢等下,高仙芝再回看时,身边的亲信们已经尽数倒地,死得不能再死了。
只有他一人。
“你……你……好大的胆子!”
“高大夫,他们是你害死的,叶中丞所下之令,你不是不知道。叶中丞在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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