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覃勤寿不知该不该和叶畅打招呼了。
“此二人当真……不可言喻,不可言喻!”这边焦遂又开始侃侃而谈,将在半路上听到二人对话之事说了出来,特别是那句“不离开,你便是赶我,我也不离开”,他学着和尚语气说出来,酒楼里吐声与笑声顿时混成了一片。
叶畅听得都禁不住苦笑,原来误会竟然是出自这里!
“这个……实在是误会……”
他软弱无力地想要为自己分辩,但听得周围起哄的声音,终于还是放弃了。只能苦笑着向覃勤寿道:“覃兄,某在覃家铺子等你。”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要走,覃勤寿这时反应过来,叶畅怎么可能是个分桃断袖之辈!他跳过来,一把拉住叶畅:“休走,休走!”
“唉!”叶畅原本是很欢喜的,此时心情完全毁掉了,挣了挣:“今日误会太深,不走不成……”
“你可走不得!”覃勤寿大叫道:“正要找你,贺公、张公正要找你!”
叶畅以袖遮面:“实在是呆不得也,今日为人所误会,没脸见人了。”
“呃……这一位是?”那边贺知章与张旭此际也反应过来,上来问道。
“便是修武县叶家十一郎叶畅,字……字……”覃勤寿说到这突然想到,叶畅的字,自己还不知道。
不过知不知道叶畅的字不重要了,一听得这个翩翩少年郎就是叶畅,张旭已经窜了过来,一把揪住叶畅:“写几个字给我瞧瞧,快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这个,今日实在是没有心情……”叶畅心说这老头儿倒是疯魔了,将张旭挡开:“某尚有事,先走一步,告辞了,告辞了!”
张旭年老,哪里有他的气力,被他挣脱,见他就要走,这时张旭灵机一动,一把揪着焦遂:“焦遂,快道歉,快道歉!”
焦遂原是愕然的,没有想到自己以为是龙阳之癖的那少年郎,竟然就是那个写下《题风陵渡》叶畅。他也是极尴尬,自己口口声声夸赞,结果却是当面而不识,反倒被他说成“龙阳之癖”,特别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咳……我为何道歉,我并无一字虚言么!”张旭拉着他道歉,他兀自强嘴,只是目光有几分闪烁。
“许你三个月的酒,快道歉!”张旭明白这厮的要害,立刻道。
“啊,三个月的酒……这个,这个叶郎君,确实是某错了,某当时饮酒多了,醉后耳昏,听错二位对话也是有的。”
这种情形下,焦遂也顺着台阶下了,叶畅却连连摆手:“不敢当阁下致歉,不敢当……覃兄,某先走一步,几位,告辞!”
他当真快步就下楼,善直愣了一下,嘟囔了句“不是说好来尝尝此楼菜肴么”,终究是跟了下去。贺知章与张旭面面相觑,覃勤寿一脸尴尬,而焦遂则是满面委屈:“这不怪某,某可是道歉了,张颠,你那三个月的酒不许赖了。”
“若得不到叶十一郎的字,这辈子你别想我再请你吃酒!”张旭气呼呼地说,然后又转向覃勤寿:“覃郎君,我欲去你店铺,不知可否?”
他这边在说,那边贺知章笑道:“有何不可,那位叶十一郎倒是个趣人,走走,同去店铺里看他。”
他们虽老,可一旦决定,却决不拖泥带水,不一会儿,贺知章、张旭还有另一人便都下了楼,反倒是将焦遂与覃勤寿扔在了楼上。覃勤寿还得付账,焦遂则乘机将众人没有喝完的酒全都装入自己的那个大酒壶中。他正做此事时,却见跟在张旭身边的那个男子又登登跑了回来,将那些木板一抱:“这些木板送与我了。”
叶畅与善直走得快,二人回到覃家铺子,善直问道:“为何要走啊,便是有什么误会,也可以当面说清吧?”
“和尚,凡人的事情你不懂,你只要会念经吃肉,必要时帮我揍人便是。”叶畅嘟囔道。
他确实自有打算。
若没有遇到覃勤寿与焦姓男子正在赞扬他,那么他倒是可以去与那两位老者见礼,但现在既然有覃勤寿与焦姓男子为他造势,他不将这个机会充分利用起来,实在对不起自己的身份了。
吴泽陂是小地方,修武县也是小地方,但在那小地方的经历,让叶畅深刻明白,在这个时代,如果没有实力,就很难保护自己的利益,甚至有可能连累到自己关心的人。故此,他必须要尽可能增加自己的实力,而人脉、名声,这些都是实力的一部分。
有了这相应的实力,他便可以想法子赚钱,然后钱又会变成实力。
到了覃家铺子,他请铺子里的伙计为他烧好开水,自己便进入后院。因为覃勤寿有交待,铺子里的伙计也不拦他,就让他与和尚坐在后院的一棵老榆树下。此时天色转午,热浪逼人,林荫之下,还有些许微风,勉强解掉这暑意。
他们才坐下没一会儿,那边伙计才将火点着,一陶罐子正烧水,两老头便带着跟班一起走了进来。焦遂也一起来了,而最后的则是苦笑的覃勤寿。
“叶十一郎,今日之事,确实是某的错,某向你认错。”焦遂追上张旭后被他好一顿埋怨,而且自家想想,叶畅也不像是那种好龙阳的人,因此进来后极是诚心地向叶畅道歉。
“唉,只是巧合,不怪阁下。”叶畅长叹了一声:“只是小子初来长安,这名声……算是毁了。”
“无妨,我二人必为你正名,只要你再给我写几十个字。”张旭快言快语。
“正是,你只管放心。”贺知章也道。
叶畅见时机成熟,该是请教他二人身份的时候,因此拱手行礼道:“几位老者、郎君,还未曾请教诸位的高姓大名。”
覃勤寿知道这个时候就是自己出声之际了:“这位乃是时任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的贺公,讳知章,字季真。”
叶畅嘴巴顿时合不拢了。
贺知章在后世可要比大历十才子的钱起有名得多,哪个读过书的,不知道贺知章的《咏柳》与《回乡偶书》?叶畅知道此时贺知章已经年过八旬,甚至知道他的寿命不久矣,因此并不知道自己才进长安城,就会遇到他!
覃勤寿没有给他太多发呆的时间,紧接着又介绍另一位:“此乃金吾长史张公讳旭,字伯高。”
叶畅的嘴巴顿时张得更大,开始可以放进一枚鸡蛋,现在就能放进一个拳头了。
张旭在华夏史上的地位,怕是比贺知章还高,他不仅是极出色的诗人,著有《山行留客》这般诗句,更重要的是他的书法。草圣张旭,诗仙李白,再加上善舞剑器的将军裴旻并称三绝。见到贺知章,已经让叶畅惊喜,一起见到张旭,则更是喜上添喜了。
他心中一动,想到在风陵渡时听说李白也已经入长安,便转向跟在张旭身边之人。不待他问,覃勤寿又介绍道:“此乃颜公讳真卿,字清臣,本年制举博学文词秀逸科及第,如今正随着张公习书艺。”
又是一位华夏文化史上了不得的大人物!
不过到这个时候,叶畅都有些麻木了:这原本就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长安又是帝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在此遇上他们,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虽然有遇到历史名人的心理准备,可是叶畅此时此际,也只能用再普通不过的方法来表达自己对他们的敬意。
“这一位……”覃勤寿再介绍到那个误认叶畅为龙阳之癖者时,顿了一顿,他也是初临长安,虽然呆的时间比叶畅久,却不认识此人。
“某姓焦,单名遂,布衣酒狂耳。”焦遂不待他介绍,自己先说道。
“啊……”
这一位名声虽不像前三位那般响亮,但也不是全然无名,至少叶畅就记得,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的最后一位,就是他。叶畅心中一动,正想着要不要将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抄出来,想到此时杜甫早已出生,没准也呆在长安城中,便改了主意。
抄没有关系,可若是被正主儿抓着,那就丢人现眼了。
“给我写几个字,就写几个字,小友,十一郎,求你了!”张旭此时抓耳挠腮,开口便道。
叶畅抿了一下嘴:“如何敢在鲁班门前弄大斧?”
“你之字,一般。但那字形字体,却是前所未见,别出心裁——听覃郎君说你曾有遇仙之事,想必这字体乃是仙家字体?”
“这个……”对于遇仙之事,叶畅自己是绝对不承认的,他来之前,叶淡也曾反复叮嘱,遇仙之事,操持不好,便是祸端。但他也无法否认,否则他的许多本领就没有办法解释,因此他便胡乱说道:“某曾于山中一梦,梦中得见其诗其字,某只得其形,未得其真。”
“已经很好了,再写几个给我瞅吧。”
覃勤寿示意小二拿来纸笔,叶畅提笔待写,看到旁边的颜真卿,心中忽然一动,促狭之心起,便按着颜体,写了“班门弄斧”四个字出来。
“咦?清臣,你看,倒有几分像你之字!”张旭见后道。
此时颜真卿尚在向他学字,颜体也尚未大成,因此颜真卿看了这四字之后,也顿时抓耳挠腮起来:虽然叶畅所书带着很重的匠气,远不能算是书法大家,但这四字的形体,却对颜真卿能有极大的启发之功!
写完这四字,叶畅便搁下笔,拱手道:“小子驽钝,梦中之事已经记不真切,诸公还是放过小子吧。”
见他这模样,张旭与颜真卿去琢磨那四个字去了,贺知章则有些失望:“莫非那两首诗,亦是梦中听人所做?”
叶畅微微笑道:“正是。”
“可还有它诗否?”
这个问题,叶畅没有急着回应,此时院子里伙计烧的水已经开了,叶畅让覃勤寿拿来干净杯子,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些茶叶,将之一一放入杯中。那茶叶一取出来,便有一股幽香扑鼻而来,贺知章嗅到后“咦”了一声:“可是茶饼?”
此时饮茶,尚是用煎茶之法,过程繁琐,而且讲究颇多,茶中添加姜、葱、盐等,更是让茶味百杂。叶畅吃过两次,虽然承认这别有风味,却终究是不惯。而且此时的茶饼,多是用蒸汽杀青,压制成饼,饮用时再碾成碎末,远不如炒茶杀青能保留茶味。
更别提粉末状的茶也失去了饶茶中观看茶叶被沸水浸泡后舒展沉浮的趣味了。
“不是茶饼,某采于覆釜山药王观,自制而成,只能说别有风味。”叶畅为众人冲好水,贺知章见随着沸水倒入,茶香四溢,茶叶舒展,“咦”了一声:“倒真是别有趣味……好茶!”
“请。”叶畅伸手道。
若是正经茶会,那么还有一套繁琐劝茶仪式,但叶畅不通茶道,只知道好茶已泡,大伙同饮。贺知章却觉得,他这一简单的一个“请”字,更合乎道家“无为”与“自然”之意。
第038章 冤头债主问何谁
端起茶碗,还没有饮到,那股茶香就已经沁入肺腑,让人忍不住深深呼吸。贺知章已经是年过八旬,呼吸系统原是有种种问题,被这热气一冲,竟然通畅了不少。
“好茶!”
贺知章饮都未饮,便脱口赞叹,然后他才小啜一口。
与此时茶中添加各种调味料的主流做法不同,叶畅烹的茶,完全纯正茶味。茶水入口,先苦而后甘,先涩而后甜,那味道对于大早就饮酒,有些熏熏然的贺知章来说,实在是无上美味。
贺知章年迈,原本是有些昏昏沉沉打瞌睡的,但被这茶意一激,精神顿时一振,因此他又忍不住称了一声“好茶”!
短短片刻之间,他连称三声好茶,旁边的焦遂见了,也不禁端起碗来小饮一口。方才他说得口飞横沫,又偷喝了不少酒,口中正渴,这茶水一入嘴,顿时滋润唇舌,让他咂了咂嘴,又喝了第二口,然后点头道:“果然好茶!”
叶畅笑眯眯地道:“梦中之时,尚闻得那位道人吟诵饮茶歌,某愚钝不堪,唯记其中小半: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听得他一开口念饮茶歌,贺知章欢喜得抓耳挠腮,手舞足蹈,待听得三碗“唯有文字五千卷”时,那边的颜真卿也不禁转头来望。到“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时,贺知章忍不住便叫:“停,停!”
叶畅却未停,直至七碗念毕,贺知章捶胸顿足:“方才让你停的,此诗不该对我念……非也,非也,此诗当候李太白来时再念!”
说到这里,贺知章又道:“意犹未尽,意犹未尽,后面呢?”
叶畅很想说后面太监了,他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蓬莱山,在何处?四明客,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此句一完,贺知章原本表情丰富的脸上,突然间僵住,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一把抓着叶畅的胳膊:“小友,小友,原来我贺知章知己,竟在于此!”
“这个,贺公,某乃山野村夫,这饮茶歌原是梦中听那道人所为,贺公何出此言?”
颜真卿此时也动容,听得叶畅之语,他插嘴道:“叶十一郎有所不知,贺公如今自号四明狂客,那饮茶歌中却是有贺公之号!无怪贺公心向神仙之道,原是神仙中人啊!”
叶畅暗道了一声惭愧,他当然知道贺知章自号四明狂客的事情,也正是如此,他才故意将此诗原作者卢仝自称的“玉川子”改成了“四明客”。这一改动,贺知章必受触动,也算是他的一项取巧。
至于最后点睛之句,此时仍值大唐极盛之时,虽然各地已经有不少隐患,就连大唐统治中心的关中,他一路行来,也看到土地荒芜之象,可在贺知章看来,未免有些耸人听闻。
贺知章得此好诗,也不再纠缠他,端杯饮茶,叶畅又为他加了一回水。直到这个时候,张旭再度从那四个字的揣摩中出来:“还有,还有什么字?”
“先饮茶吧,字却是不急,若是错过这好茶,伯高你这一世都要后悔!”知道他完全没有注意方才的对话,贺知章先劝道。
张旭大喝了一口,初时他并没有太在意,但一口茶下肚之后,他便惊讶地道:“这是什么味……再给我一杯来!”
叶畅笑着为他续水,这一次张旭喝得细致得多了,喝完之后,还咂了咂嘴,仔细品尝其味,然后叹道:“这茶暗合书艺之道,让我想想……”
他正待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旁边同样喝了一口茶的颜真卿已经将那《饮茶歌》念了出来。
颜真卿记忆极佳,叶畅只是念了一遍,他转念出来,一字不错。更重要的是,叶畅只是念诗,颜真卿却是吟诗,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叶畅心中明白,此时诗往往都是唱出来的,象颜真卿这般吟,也是一种技巧,绝对不是他这样才恶补了一段时间韵律的人能比得上。
“好,好!贺翁,果然连天上仙人都知你名啊,哈哈!”张旭听完之后大喜,将帽子也脱了,大叫道:“笔来,纸来!”
覃勤寿是个眼色好的,顿时呈上纸笔,张旭便当着众人的面,在树荫下的小几下挥毫泼墨,转眼功夫,那首饮茶歌便已经化成狂龙疯电,出现在宣纸之上。
“好,好,伯高,这副字写得好!”贺知章赞道。
张旭回手捋须,却忘了手中尚有毛笔,顿时弄了自己一身墨迹淋漓,他也不着恼,只是点头大笑,笑声甚为畅快。
叶畅此时已经悄然无声地出现在那副字边上,小心翼翼将字护住,然后向着张旭行礼:“某谢过张公赐字!”
“咦?”张旭愣住了。
贺知章同样愣了一下,然后大笑:“好,你这小友,是个趣人!”
他性子洒脱,最不拘礼,叶畅这般“巧取豪夺”,看上去是占便宜,但背后何尝不是一种潇洒!
张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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