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可以。”李林甫向身边使女示意,那使女拿出一封信,李林甫道:“老夫致仕乞骸骨之奏章,已在此矣,继任之人,老夫亦已向圣人举荐了。”
杨钊盯着那封信,几乎要伸手将之夺来!
这些年,谁都知道李林甫已经老了,但是只要李林甫自己不退,却谁都不敢对他发起挑战。内有无数官员充任党羽,外有叶畅这般名将算作爪牙,李林甫这两年可谓威风凛凛,杨钊都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现在这座横在所有朝臣头上的大山,竟然要自己请辞了!
李隆基都有些奈何不了他,私下里曾对杨钊牢骚,说若不是叶畅在,早勒令李林甫退休致仕。现在他自己请辞,就像是挡着杨钊前路的一块大石头,他想方设法也搬不走,然后有朝一日那石头却自己滚开一般。
不过杨钊还是按捺住自己的心,咽了口口水:“相公说笑了,我不相信有谁能取代相公……”
“老夫是说真的,老夫老矣,如今又多病……有今日没明日,没准哪一天就咽了气。”说到这里,李林甫突然身体往前一倾,紧紧盯着杨钊:“老夫诸子诸婿,今后就仰赖杨公照料了。”
杨钊背上顿时冷汗直冒,他哪里敢答应下来此事!强笑了笑,他道:“有叶十一郎在,哪里须得我……”
“杨公,你只说一句,老夫诸子诸婿,你照看还是不照看。”李林甫道。
“这个,杨某官卑名低,有……”
“老夫这请辞奏章中,所荐接递老夫之人,乃陈希烈。”李林甫打断了他:“不过陈希烈一向未理政务,唯会空谈黄老,故此,老夫又荐杨公你替陈希烈。虽是暂且委屈你居于陈希烈之下,但以杨公之才,朝堂政务,当由杨公决之,陈希烈但垂拱罢了。”
杨钊心中狂喜,然后就愣住了。
李林甫若是举荐他,他这个次相之位就坐稳了。正如李林甫所言,陈希烈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大权只可能掌握在他手中,过个一两年,寻个借口将陈希烈罢相,他自然就可以登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但同时,杨钊心里不能不犯疑,李林甫真的会这般做么?
念及李林甫口蜜腹剑的名头,杨钊再次冷汗直冒,口中只能说道:“某不过粗鄙之人,李相之恩,某必不负之。”
李林甫没有再说什么,杨钊会意告辞,待他走后,李林甫才长长叹息了一声。
若是没有叶畅,只怕自己退下之后用不了多久,就没有活路了。自己晚年做过不少得意之事,可若论最得意者,大约就是寻了这样一个女婿。
只恨这女婿与自己并不完全是一条心,否则的话,自己无论进退,都能更加从容。
振作了一下精神,李林甫向自己长子李岫道:“这封奏章,你替我送到兴庆宫去!”
李岫应了一声,手颤抖着接过了那奏章。
没有多久,奏章就呈到了李隆基面前,而杨钊,也在此处。
“李卿身体真的不好?”草草看完奏章,李隆基惊讶地问道:“前几日来见朕,还是好好的。”
“御医说是风疾,脑中有血块,发作得疾,唯有徐徐图之。”
在叶畅的倡导之下,大唐的医术有突飞猛进的发展,旅顺、长安和洛阳都有半官办的医学院,战场上的那些敌军,为这些医学院提供了不少标本和试验对象。象风疾,现在便知道是脑中血管破裂有血块压迫而成。李隆基自己也略通医术,闻言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
杨钊觉得,这一声叹息里,还有点如释重负。
“李卿说想到旅顺去养老……好端端的去那地方做什么,辽东苦寒荒凉之地,朕若真让他去了那里,绝非优待大臣之道。况且李卿就算致仕,朝中若有大事,还须向他顾问。”李隆基又道。
“臣也是这般相劝的,但臣父却说……这些年叶畅仍然加紧派船出海,或许什么时候,便找到了蓬莱仙山,求来仙药。他在旅顺,这仙药到了,或许还能救臣父性命,延寿几年……”
说到这里,李岫黯然呜咽,却是真情流露。李隆基心中微微一动,便是杨钊,这个时候也不禁抚额。
他们倒是将这件事情忘了,这些年,叶畅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蓬莱等海外仙山的努力,他的船队,数次成功抵达日本,还帮助日本发现了石见银山,这样日本就有足够的白银来收购他卖去的佛像、佛经、铁器、玻璃、丝绸等物品。
日本的银山,还有两年前在流求发现的金山,有传闻说这二者皆是叶畅指点才寻到的,故此叶畅财神之名,更为响亮。
“既是如此……”
李隆基听得这个理由,不禁怦然心动,李林甫怕老死,他比李林甫年轻不了多少,岂有不怕老死的道理!
听得李隆基要松口,杨钊有些急了,若是李林甫真的到了辽东旅顺,那他还想报复李林甫,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难道说还派人跑到旅顺去问叶畅老丈人之罪?
不过,想到方才自己在李林甫府中见到这老奸的气势,杨钊咽了口口水,终究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说。
若是逼得这老奸又回到朝堂上,那更是麻烦,反正将他赶到辽东去,慢慢再来对付叶畅。等叶畅被收拾了,这老奸就算没有断气,也无能为力了。
想到这里,他脸上堆着笑,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情。
他不反对,李隆基又思忖了会儿,点头道:“既是如此,李卿何日动身,朕令百官相送,朕也亲登城楼,为令尊送行……朕还许你兄弟假,先将李卿送至旅顺,安顿好之后再还长安!”
既然要放李林甫一条生命,李隆基的气魄就显出来,他放得很彻底,不仅仅是李林甫自己,他的儿子们,也都送至旅顺——名义上是成全他们孝道,实际上却是将李林甫的子侄从朝堂之上清出去。
杨钊心中顿时一喜,这消息传出去,不用他找李林甫麻烦,朝廷上某些人,就会明白,李林甫彻底完了,他们就会象疯狗一般扑来,希望在李林甫身上,撕咬下两块肉……不过有叶畅在,这些人还是会有些忌惮。
想来想去,杨钊心中很清楚,李林甫能全身而退,最大的倚仗,恐怕就是那个女婿了。
那个让他们这些呆在长安的人都心生忌惮的人物,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第363章 一纸诏书速还京
“果然,象林稻如中丞所言,比起云南土稻,耐旱、耐涝、用时短,产量亦高,只是口感不好,只可为平民口粮,不可供贵人所食。”
面色黑黝的李白笑嘻嘻地指着面前的早稻稻浪对叶畅说道,虽然一字都没有提自己,可那渴望赞扬的神情,还是令叶畅不禁发笑。
这两年来,李白算是一改往常好浮夸而不务实的毛病,踏踏实实做了不少事情,先是建云南城,然后又是奉叶畅之命试种象林稻,两件事情,足让他在经营华夏边疆之事上功垂不朽。
所谓象林稻,就是占城稻,如今还无占城之说,只有占婆,叶畅以汉时地名象林命之,对其之野心,昭然若揭。他一直在鼓动将云南与此时尚在岭南治下的安南合并,另成一道云南道,在他的计划之中,云南道的控制范围,应当包括另一世整个中南半岛,襟两洋而扼要冲。
不过此事急不来,或许要用一两代人来经营才成。
“无妨,百姓饥时不挑食,而且实在口感不好,还可以磨成饲料,用于养猪养鸡,总没有人嫌肉口味不好。”叶畅一本正经地道。
李白大笑起来。
“中丞说的是,饥时还管什么口感,能填饱肚子就是好的……中丞所制秧马、脱机,事半功倍,当真是巧夺天工!”
秧马原是北宋之后开始盛行,四川出身的苏轼是到了武昌才见到,但如今叶畅就已经拿了出来。至于脱机,则是脚踏式滚筒打谷机,张休耗费了八年功夫,与二十余名巧匠一起,终于能铸造、打磨成合用的齿轮,对于收割甚为方便。
除了稻田,就是甘蔗田,此时甘蔗尚未成熟,放眼望去,一片碧叶如障如林,叶畅见此甚是欢喜:“今年年景尚好,看来甘蔗能丰收,有足够的糖运出去,这云南商会便也可以建起来了。”
“东北、西南,十一郎你都建商会以经营之,东南为大海且不说了,那西北呢,听闻十一郎近来屡屡致书信与朝廷、安西,莫非十一郎也准备在西北行边疆之策?”
叶畅闻言笑容敛起:“倒不是准备在西北行我的边疆之策,是有些担心。”
“哦,十一然且说说,担心什么?”
“边将好大喜功啊……”
叶畅这一叹,让李白笑容也敛住,边将好大喜功,确实是一个大问题。特别是胡人充任边将,根本不将大唐将士的性命放在心上,屡屡做出各种令人瞠目的事情。
这也与叶畅有关,叶畅两年前的大胜,刺激了各方边将,他们也纷纷向周边发动攻击,却不顾自己是否有叶畅在边疆生财的能力。先是哥叔翰,不顾叶畅劝说,强攻吐蕃控制下的石城堡,折损将士精锐数万,才夺下这座区区千人镇守的堡垒,紧接着安禄山,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与夫蒙灵察合击契丹、奚,他贪功抢先,于天门岭中伏兵败,八万兵马损失殆尽。
每每这消息传来,叶畅就不禁扼腕叹息,如今大唐边军资费支出已经是开元年间的五倍以上,耗费国家无尽财力,特别是那宝贵无比的人力,却获取边将个人的小小功劳,这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
“高仙芝此人好大喜功,更胜于哥叔翰,而且他军中宿将,向来骄矜,此前又屡战屡胜,我怕他在安西行冒险之事。而且,还有一忧,便是犬戎。如今剑南有我,犬戎无法出铁桥城、安戎城,河曲有哥叔翰,犬戎无法出石城堡,他们能拓展的唯一方向,就是小勃律……”
面对大唐在铁桥、石城堡的优势,这两个方向,犬戎只能采取守势,而且这两年来,叶畅还屡屡组织蛮人深入犬戎境内,俘虏犬戎军民充当农奴——战果不算辉煌,但足以让犬戎头痛万分,那些同他们一般适应高原气候的蛮人,比起汉军可要难缠得多。
为应对这种情形,犬戎除了加强对东南的防备之外,另外一条选择,就是猛攻安西都护府,尽可以从大小勃律出兵,逼得大唐把国力耗在漫长的补给线上,也迫使大唐不能在剑南或者河西全力向它进攻。
而此时位于葱岭的诸国,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它们周旋于大唐与犬戎之间,还要加上位于中亚的另一个庞然大物大食,借助几家大势力之间的角力,它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自己的独立。
“葱岭诸国也难。”李白叹了口气。
“有何为难,全心向华即可,便是以石国为例,其国三百余城,大多为华人所建,大唐原本为其故国!况且,无论是大食还是犬戎,对其都是勒索无度,大唐不唯只要象征性地贡物,还许他们丝路之利……以我所见,就是贪心不足,带价而沽!”
李白笑了笑,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接口,他对此是有不同意见的,比起叶畅,他更熟悉葱岭一带的情形,毕竟他父亲曾经在那儿做过生意。
“十一郎,你要当心。”李白没有再提葱岭诸国,却转而说道。
“什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李相公在朝中,你是不必害怕什么,但李相公如今年事已高了……另外,太子那边,你要千万当心。”李白又道。
叶畅讶然看着他,李白的意思,他很明白,只是奇怪的是,一向率直的李白,竟然也有这样的觉悟了。
“跟你身边两年有余,就算是个白痴,总也得学会些东西吧?”
叶畅哑然失笑,正待再说,突然间,见蔡明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智华,有何事?”
“朝廷有密旨,召中丞回长安!”蔡明低声道:“使者正在城中,中丞速速前去接旨吧!”
“召我还京?”叶畅愣了愣,眉头皱起。
李林甫在杨钊还京之后,便试图召他回长安,但屡屡被李隆基所阻。叶畅很清楚李隆基的意图,就是绝不让他与李林甫二人同时在长安,以免给杨钊造成太大的压力。
现在突然召他回长安,却不大可能是述职,那么就一定是长安城中有变。
“可知何事?”叶畅面色严峻。
蔡明的神情却有些古怪,看了叶畅好一会儿,然后道:“这个,李林甫罢相了。”
他是王忠嗣荐到叶畅身边的,因为做事勤恳稳重,叶畅从最初的不重用,到现在已经渐渐信任。但是王忠嗣与李林甫的关系可谓死敌,他亦是极厌恶李林甫,可李林甫偏偏是叶畅岳丈,这样复杂的关系下,这个消息让他面色古怪起来。
他很想放声大笑,却顾及叶畅的反应,不能笑出声来。
“罢相?”
叶畅心中一凛,这确实是一件极为大的事情,好端端的,为何会罢相?
“原因?”
“老病。”
以叶畅对李林甫的了解,如果不是实在动不了,他是绝对不会请辞的,这个“老病”的理由,实在是有些诡异。而且叶畅很清楚,李林甫罢相,杨钊就肯定会上位,以杨钊的性子,绝对不会让他从容入京。
“事情有些奇怪啊。”李白想了想说道。
“无妨,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而且家岳为人,他既只是老病而不是故去,那么定然是留了后手的。”叶畅道。
既然朝廷召他回长安,他便不再耽搁,先是将高适从新建的大理城召来,将云南三府事务悉以委之——对李白,他终究有些不放心,这位天才诗人没有他盯着,没准就整日醉醺醺的了。
从云南城到长安,路途遥远,叶畅带着百余人,不可能沿途驿站换马,故此速度快不起来,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到了六月,他才进入长安城,而这个时候,各方的消息也已经达来。
先是到衙门报备,等待李隆基召见,然后还家。看到自家大门时,他心里突然有些激动,以往他并不把长安城中的这座府邸真正当作自己的家,可现在因为这里有人在等着他的缘故,他真有了家的感觉。
李腾空没有随他去云南,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以李腾空为人质。叶畅才入大门,便见李腾空拎着裙角急匆匆跑了出来,一见着他,未说话,眼眶先红了。
“别难过,别难过,我回长安,你当欢喜才是。”叶畅笑着道。
叶畅越是相劝,李腾空就越觉得心中难过。
无怪乎她觉得心酸,二人成亲已经有两年,两年来聚少离多,共处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两个月。若她膝下有子女,那还好说一些,可是她膝下并无儿女,唯有千里鸿雁,寄托相思。
偏偏这等情形怨不得叶畅,根子还在李林甫与李隆基的相互猜忌,某种程度上说,叶畅亦是受害者。
“空娘再这般哭,便是不欢迎我了。”见她仍然流泪不止,叶畅假意威胁道:“既是不欢迎我,我便又回云南去!”
“不,不……”
明知叶畅是在说话的,李腾空却仍然抓紧了他的手,然后勉强破涕为笑:“奴这不是喜极而泣么?”
她虽然自称喜极而泣,可眉宇间的愁绪却是如何也摆不掉的。叶畅见状,干脆不说话,伸手便将她横抱起来。
周围亲卫、使女和家仆都在,李腾空顿时羞得用手捂着脸:“郎君!”
“准备热水,一身都是泥,我要先洗澡。”叶畅对使女吩咐,然后回头看了看善直与王羊儿:“你们就自己休息,三哥照顾好羊儿!”
众人都是笑,善直咧开嘴:“放心吧。”
抱着李腾空径直到了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里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叶畅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心里的郁闷随之无存。他将李腾空放在了榻上,李腾空用力捶了他几下,却根本拒绝不了他的力气。
叶畅家中向来奢侈,故此随时有热水备着,叶畅才放下李腾空,那边使女们便抿嘴笑着将大木桶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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