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性子忠诚憨莽,叶畅其实也是挺喜欢这一点的,故此叶畅一笑:“既是如此,我便收下他了——军阵之上,刀枪无眼,你要有所准备。”
“你身边这些酒囊饭袋全都被杀了,小爷我也不会有事!”王羊儿跳起来道。
这时叶畅才注意到,这厮方才看上去是跪下了,实际上膝盖并未着地,而是虚蹲在那儿,分明是仍然不服气,只不过迫于王忠嗣之令,才做出这姿态的。叶畅也不着恼,这厮是个直肠子,叶畅就不相信,凭自己的手段,连这样一个憨货都收服不了。
王忠嗣又向蔡先生拱手:“羊儿性子鲁莽,一人在外,我颇不放心,还请智华你也跟着叶大使,好随时照顾。”
那位蔡先生苦笑道:“王公顾及我二人前程,我如何会不知好歹,只是我若离去,王公这身边……”
“我身边供驱使之人还有许多,这些许大的地方,又无甚公事,你还怕我忙不过来?”
听他这般说,蔡先生只能应允,然后转向叶畅,拱手行礼:“某蔡明,字智华,愿为叶大使效力!”
“我此次来,身边正缺得力人手,有蔡先生相助,那是再好不过了。”叶畅笑道。
他这话半真半假,真的是他手底确实缺人,虽然早在八年之前,他就通过族学的方式来培养人才,但那些人,包括淳明,如今都在辽东都基层做事,半担任基层的主官,半负责对辽东少年孩童的教育。象蔡明这样的有经验的文吏,只要真心投靠,叶畅还是欢迎的。
但蔡明到他身边,只怕心思还是向着王忠嗣的,故此可用,却不可放心用。
“如此就拜托叶大使了……蜗居不宜留客,叶大使请自便吧。”
王忠嗣说完后抬手送客,叶畅也不停留,径直出门,到了门外,与蔡明、王羊儿约好在戎州会合,便与众人离开。
李白跟在他身后,回望了一眼那隐贤庄,他藏不住话,歪着头问叶畅道:“十一郎,为何不请王公出山相助?天子允你调动剑南各官,你当有权用王忠嗣啊。”
“若用王忠嗣,此战就必败了。”
“王公岂是这等人物?”
“王公不是这等人物,可我那位岳丈,还有成都的杨大夫,他们却是这等人物。若得知我用了王忠嗣,他们两人只怕先要联起手来,将我葬送在泸水之边。”
这番话说得李白毛骨悚然,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不禁长叹一声:“也是,也是,李相公无论如何不会允许王忠嗣起复,而杨钊眼见能接李相公之相位,岂愿横生枝节,多出王忠嗣这般一个人物?”
“不仅如此。”叶畅微微一犹豫,看到左右都是自己人,他才道:“天子虽老,却恋栈不去,王忠嗣与太子关系过密,天子必疑之。李相、杨钊,可都不希望见到太子登基!”
李白猛然抖了一下,这涉及到宫闱秘事和高层争斗,岂是可以妄语乱言的,他看着叶畅,叶畅脸上的无奈,让他长叹了一声。
“十一郎,与这些人为同僚,想来你甚是苦累吧。若王公在内为相,你在外……”
“想也休想,王公主持一方军略绰绰有余,但若坐镇中央,他比家岳就差得远了。”
“令岳名声可不大好,前年斥退杜甫等,还向天子贺,说是野无遗贤……”
“嫉贤妒能与能吏并不矛盾,昔日姚宋为相,亦少不得构谄之事。”叶畅不以为然:“太白,论文章诗赋,十个我也不是你的敌手,但论治政抚民富国强兵,十个你都不是我的对手,你以为是还不是?”
李白想了想,心中早就承认,嘴中却是不服:“那是我不曾有施展所能之时机,若我也有这等时机……”
“太白,你少嘴硬了,我去辽东,哪里是什么时机?我记得曾听人说过,时机只与有备者。你若无此准备,未有此才,哪里会有什么时机?就算是有,只怕也如马谡守街亭一般!”
对李白的性格,叶畅还真有些担心,这看似敲打,实际上是提醒他,要注意他自身性格上的弱点。李白此时尚不以为然,只是一笑置之,然后开始狂啸。啸声清越,震动四野,惊得飞鸟腾空,扑翅而去。
离开王忠嗣庄子时,叶畅显得很是急切,但到了能州土围,他却又不急了。在土围之外,他扎下营帐,然后带着众人,四处游赏,看上去甚是悠闲。李白见这模样,心中不免诧异,难道说他来能州,并不仅仅是见王忠嗣,还有别的安排?
果然,在能州呆了两天之后,那个接应他们的人突然又出现了,与他同时来的,还有一群蛮人。
听得这群蛮人来的消息,叶畅大喜,立刻出来相迎。李白见他神情欢喜,显得有几分激动,心中更觉奇怪,这伙蛮人莫非是什么重要人物,竟然得叶畅这般重视?
他跟着出来相迎,便看到这伙蛮人男女各半,但为首者竟然是一女子。
这女子身材婀娜,眉宇秀丽,虽然皮肤稍黑了些,但仍然是位美人。见到她,李白恍然大悟,然后有些暧昧地看着叶畅。
只是叶畅却没有注意他,而是盯着眼前女郎,拱手笑道:“终于又见到娓娘了啊。”
“叶郎君,多年不曾见了,你倒是原先模样,我却已经老啦。”蛮女娓娘笑道。
她笑时整个脸都涣发出光彩,显然,对叶畅的礼遇甚为欢喜。
“若是你也算老,我岂不是已经走不动了?”叶畅打了个哈哈,然后直接道:“我信中所说之事,你觉得如何?”
“你当真许我自立?”
“不仅你,原先五诏,凡能助大唐平乱灭敌者,皆可自立。我如今奉命征讨不臣,朝中亦有支持,凡我表奏者,无有不允!”
娓娘比起与叶畅在洛阳分别之时要成熟了许多,她看着叶畅,目光中带着怀疑:“就这个?你就不怕倒了一个南诏,又出其余什么诏?”
“既能灭南诏,大唐自然也能灭其余什么诏,凡有不臣之心者,必自取灭亡。”叶畅道。
“我还不知道你,你定然还有什么打算!”娓娘道:“你们汉人,最是奸诈狡猾!”
她话腔里,没有多少恨意,却多了几分幽怨。李白眉头一皱,心中好奇之火熊熊燃烧起来:眼前这个蛮女,莫非与叶畅曾经有过一段过去?
他自然不知道叶畅曾经利用娓娘获取棉花之事。
“我当初答应你的事情,可都是做到了。”叶畅道:“甚至未曾答应的事情,如今也开始做了!”
“哼,原本我们白叠布卖到益州成都去,可以换来盐与铁器,如今白叠布价格低下来,这不是你的杰作?”娓娘哼了一声道。
棉布的销售如今铺开来了,就是成都、广州也有人卖。这原本是六诏蛮人的产业,如今却给叶畅的工场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你随我来!”叶畅向她一摆手。
唯有娓娘跟着叶畅,来到营帐外的一处缓坡上,便是李白也没有跟去。叶畅指着面前一片田地:“这其间的作物,你们那儿多么?”
第342章 穷则仁礼达则济
顺着叶畅所指,娓娘看着这一片片绿色的植物,微微笑了起来。
“甘蔗?”她望向叶畅,有几分妩媚。
“正是,我欲在此办制糖作坊,需要大量甘蔗。”叶畅也笑了,露出洁白的牙,看上去甚为诚恳:“我有一个建议。”
“说。”
“此次你们其余五诏,所俘南诏之人,皆可令其种植甘蔗,我以高价收购,或以盐、铁、粮、绢、棉、玻璃等交换!”
听得叶畅说起一样样南诏急需的东西,娓娘眼睛便开始发亮,听得最后“玻璃”时,娓娘更是神情一动,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圆镜,在叶畅面前展示:“这个?”
此时消息闭塞,虽然玻璃镜也传到了云南,但娓娘并不知道这玩意儿竟然是叶畅捣鼓出来的。叶畅见了那面小小的圆镜,失声一笑,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枚比巴掌略大的方镜,递给了娓娘。
“送你的。”
娓娘讶然,看了看镜子,又看了看叶畅,显然是知道这东西的珍贵。远处李白望到这一幕,心里暗道:果然,果然不同一般,叶贤弟果然与这蛮女有一腿!
镜子到手,娓娘将之收好,然后又是嫣然一笑:“既是送我的礼物,与今日所议之事不相干。”
“那是自然。”叶畅道:“南诏既叛,乃是你们恢复部族的最好时机,若我大军进发,无论胜败,这时机就都没有了。”
“此言作何解?”
“我胜,则整个六诏皆改土归流,只有大唐的直属郡县,再无什么六诏部族。我败,则南诏国势大振,其余五诏,只能为其婢仆,亦是没有什么六诏了。”叶畅缓缓道:“其间利害,你是聪明的,自然知晓。”
“呵呵,说得仿佛是我们有求于大唐一般!”
“自然是你们有求于大唐,我大唐若是拼着不要些脸面,不理睬姚州之事便是了。区区姚州,难道还能动摇我大唐根基?倒是你们,想要恢复部落,就必须借助大唐之力。”
“这……”
娓娘此次来,原本是瞅准了时机,觉得可以与大唐讨价还价,至少要逼得叶畅答应一些要求。可是叶畅一番话,便覆雨翻云,反倒将她们放在了有求于人的位置上。想着叶畅此前的种种手段,娓娘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占这个家伙的便宜,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你究竟想要什么?”她问道。
“我已经说了,糖。”叶畅应道。
叶畅早就使用了新的制糖方法,但是因为缺乏原料来源,所以所制之糖产量有限,还不足以真正支撑起一个行业。故此此次来剑南之前,叶畅就规划好了,在今后大唐的经济版图中,云南将成为制糖业的基地。
种植甘蔗会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而这劳动力,毫无疑问可以去犬戎那儿抢掠。
“你要我们做什么?”娓娘又问道。
李白看着叶畅与娓娘在那缓坡之上谈了许久,有时叶畅在说,手舞足蹈,有时娓娘在说,眉飞色舞。他越看就越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足足谈了半个时辰,两人才谈兴完毕,联袂回来。蛮女没有耽搁,行了礼便又带着她的部下离开。
目送娓娘一行消失,叶畅心放下一半,此次来能州,见王忠嗣问策只是目的之一,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见娓娘。能得娓娘相助,就可以秘密与五诏旧部联络,有他们充当“带路党”,此次南征的事情能轻松许多。
回过头来,却见着李白一脸诡笑的脸。叶畅愣了愣:“太白兄,你这是何意?”
“贤弟,你且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和弟妹说的!”
“何事?”
“贤弟你还装,装什么装?果然不愧是天子与李相要争夺的女婿,就连这南面的蛮女,你也勾搭上一个……说来也奇了,你怎么会勾搭上六诏蛮女的?都说蛮女多情,象方才那般姿色的,还有没有?”
“滚!”叶畅终于明白李白在说什么了:“我在做正经事!”
“对,对,正经事!”李白哈哈大笑,眼神却是暧昧如故。
没办法与这位不喝酒也能发酒疯的诗仙交流,叶畅懒得理他,下令拔营离开。他们乘船回上,又用了三日时间,才抵达戎州的兵营。
高适在这里等着他。
众人相聚,自是一番亲热,即使是叶畅,与高适也是分别多年。在戎州没有呆多久,叶畅留高适在此调配粮草,自己率三万军,自石门关道往南。
石门关向南虽属大唐戎州,实际上却多为羁縻州。过牛头山,到马鞍渡时,叶畅得报:云南王阁罗凤使者来此。
“使者?”叶畅闻言一笑:“阁罗凤倒是消息灵通得紧。”
他大军才行了三天,对方的使者便在中途来迎,若说阁罗凤在戎州没有细作,谁也不相信。
“让他来见我。”叶畅道。
不一会儿,这使者被带到叶畅面前,此人黥面乱须,一双眼睛转个不停,显得非常狡猾。
看他这模样,叶畅便知道,这次来使,怕不会客气。
“云南王麾下军将杨子芬,拜见叶大使。”他被引到叶畅面前后,看得叶畅这么年轻,便有些傲不为礼,胡乱拱了拱手就算是“拜见”了。
他心里还有些嘀咕,不是说大唐人才济济么,为何鲜于仲通吃了一次败仗,大唐竟然派出这般一个年轻人来收拾残局,是欺南诏无人,还是大唐已经拿不出象样的人手了?
“咄!”见他这模样,旁边的善直怒吼了一声,杨子芬惊得一颤,双膝软倒,情不自禁就跪在地上。
叶畅不以为然:“阁罗凤遣你来做甚?”
“我家大王遣我来,是有下情禀报大使。前者两国起刀兵,实是情非得已。张虔陀欺凌我家大王太甚,鲜于仲通不能……”
“是非曲直,你我心中都有数。”叶畅打断了他的话。
表面上看,南诏的叛离乃是张虔陀欺凌过甚,但实际上问题不出在这里,而是出在阁罗凤个人的野心。此前李隆基制订方略,扶植南诏统一其余五诏,想要借此牵制犬戎,但如此南诏势力增大之后,哪里还愿意充当大唐的走狗斗犬!阁罗凤在长安呆过几年,更是觉得,与其为大唐之犬马,何如当一个真正的云南王?
他有此心,便有一些动作,比如说从长安私逃回南诏,比如说回南诏继位后拒不听从大唐的命令。这些行为,也自然引起了鲜于仲通、张虔陀的警惕,而此时李隆基大约也意识到南诏势大难制,便不再像过往那般支持南诏。阁罗凤乘机发难,攻姚州,逼死张虔陀,为了蒙蔽其治下百姓,还搞出了一大堆大唐如何欺凌南诏的罪名。
叶畅对这些都没有兴趣,故此直接打断了对方。
“不知是非,不判曲直,如何能行?”那杨子芬跪在地上,看上去是吓着了,实际上却仍然狡辩:“听闻中原大唐,仁义之邦,礼仪之国,若无是非曲直,仁义礼仪何存,还不如我这化外之地?”
“化外之地?汉时云南便为我圣人教化沐浴之地!”叶畅盯着这厮,见他犹自不服气,一笑道:“好吧,我就实话实说。我大唐穷则仁义礼仪,达则自古以来。这云南汉时便在大汉皇帝治下,自古以来就是我华夏不可分割之一部分!何为仁义,遵循我汉家教化,就是仁义,何为礼仪,服从我汉家皇权,便是礼仪!”
“好!”旁边的大汉族主义者李白听了顿觉高妙,浑身热血沸腾:“穷则仁义礼仪,达则自古以来,妙,妙!”
“遵循我汉家教化就是仁义,服从我汉家皇权便是礼仪——当真激昂之语,与陈汤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可相简益彰!”已经与叶畅会合的蔡明也点头道。
叶畅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却见周围将士,一个个神情激动,竟然都被那一番话打动了。他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看起来……自己又说了一句了不得的话语啊。
杨子芬只能将满嘴的理由咽了回去,因为他发现,眼前这看上去极是年轻的大唐兵马使,似乎比起此前见过的鲜于仲通等大唐高官,都要难应会。
“既是如此……我家云南王遣我向大使谢罪,愿退出姚州城,重修城墙,归还所掳。”杨子芬又道。
“就这些,还有么?”叶畅问道。
“这个……就这些。”
“阁罗凤自知有罪?你方才不是说仁义么,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赏善罚罪,乃仁义之先。”叶畅道:“阁罗凤既然自知有罪,为何还不自缚于前,待天子依大唐律责罚,却遣你一个说客来此?”
杨子芬张着嘴,看着叶畅,实在不知这位大唐的兵马使是真糊涂假糊涂。有罪无罪,不过是大人物嘴上的一句虚言,如何能当得真,难道还真要云南王自缚请罪?
从方才叶畅的话语来判断,他绝对不是糊涂,只是自大罢了,看来,要给这个年轻的汉人一点厉害啊。
“我云南一向忠心大唐,如今犬戎大边压境,若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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