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
王元宝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自问自己的反应很快了,叶畅那边才办的竞卖会,这边他就邀琉璃行的东家商议集体采取对策,却不曾想,叶畅那边的动作比他还快!
“顾郎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与我听听。”强自镇定之后,王元宝沉声道。
“昨日上午收到王翁的请柬,下午便收到了叶十一的请柬。”那位顾东家面色阴沉:“请柬乃是胡源祥代发,除了王翁与某,所有人都收到了!”
“胡源祥,这个鼠目寸光的狗奴!”
听得这个消息,王元宝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胡源祥便是当初市赛时他的竞争对手,在贾猫儿的介绍之下,他与叶畅搭上了关系。王元宝不喜其人,故此发放请柬时并未有其人,但是胡源祥家三代在长安经营琉璃,行内的人脉还在,王元宝请客的消息很快就被他所知。虽然王元宝请客的名义并不是商讨对付叶畅,可是他既然没有请胡源祥,胡源祥自然会想着破坏这次大会。
“竟然没有人通知我……”
王元宝此时还有一个觉得心寒之处,全长安城中十余家经营琉璃器的大商家,竟然没有一家去通知他,还是这位顾郎君,因为一向与胡家关系不睦,也没有接到邀请,这才将消息泄露于他。
“王翁,得想想办法,昨日玻璃器的竞卖你也是知道的,百余件玻璃器,便卖出了十万贯!无论是玻璃茶具,还是玻璃宝镜,都是大受欢迎,显然要在长安大行其道!王翁,若是我们被排除在外,不仅赚不到玻璃器的钱,就是手中的琉璃也要大受影响啊!”
顾郎君的话,王元宝如何不明白,可是又能怎么办?
“依汝之见,当如何是好?”
“王翁牵头,领着咱们这些未曾收到请柬的,径直去寻叶十一郎。王翁既然从叶十一郎那儿接手球市,想来也有几分情面,只需让我们也加入其中分一杯羹,一切自然安稳!”
王元宝神情有些古怪,他看着顾郎君,好一会儿之后问道:“咱们……不只你一家?”
“自然不只,胡源祥那狗眼看人低的只发了大商家,还有几家和我一般,不入他眼中的,我们在一起商议了,觉得我们势单力薄,不好与之相争,唯有王翁牵头,方可与胡源祥抗衡!”
王元宝满嘴都是苦涩,算是明白顾郎君的真实用意了。顾郎君嘴中说得好听,说他与叶畅有几分旧谊,实际上谁都知道,他从叶畅那边接手球市,可是很耍了些手段的。
如今让他去再与叶畅交涉,无非有二,一是再耍当初的手段,二是俯首向叶畅道歉赔情。
可是再耍当初的手段?莫说一时之间,寻不着有份量的人向叶畅施加压力与影响,就算有,在这时谁敢?长安城现在消息稍灵通点的人可都知道了,叶畅向杨玉环献上了一面巨大的宝镜,甚得圣人欢喜,而且叶畅刚刚在辽东得了一场大胜,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一箭一矢,便收复了积利州!
献宝,军功,这两者正合了李隆基好大喜功的性子,内有杨玉环,外有李林甫,叶畅靠山之大,已经不是当初除了玉真长公主外无依无靠的情形了,现在甚至玉真长公主要想对叶畅伸手,也未必能落得到好。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叶畅服软认输……
原本王元宝想着集中长安城琉璃行与叶畅相抗,结果被叶畅一个玻璃器皿配额分配便弄得分崩离析,甚至连他的计策都还没有来得及施展,就已经胎死腹中。这等情形之下,王元宝哪能不怀疑,这一切,都是叶畅事先构思好了的。
若真如此……
王元宝额头冷汗直冒,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仿佛有一只凶狠无比而又狡猾至极的猛兽,就在他背后露出锋利的牙齿。
此时王元宝心中当真是后悔,不该得罪叶畅的。
从天宝二载他自叶畅手中夺去球市的经营权,到现在天宝五载,按月计算还不足四年,叶畅的报复便已经到了。
“此事……容我再思量,再思量。”王元宝犹豫了很久,终于迟缓地说道。
顾郎君眼中满是失望,他觉得王元宝当断不断,实在没有了纵横商场三十年的智慧。不过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与胡源祥矛盾之深,更胜过王元宝与胡源祥,若不得王元宝之助,他便是跑去见叶畅,叶畅也不会搭理他。
“王翁,咱们做生意的都知道,这世上没有放不下的怨仇,唯有放不下的利字。若是咱们能给叶十一郎带来比胡源祥更多的利益,便是此前有些许误会,叶十一又如何放在心上?咱们要的,不过就是王翁你向叶十一认个错罢了,咱们开门做生意的,认个错能赚钱,有什么错不能认,说得不好听些,便是认爹认娘,也不过那么回事!”心中情急之下,顾郎君对王元宝道。
王元宝叹了口气:“我知矣……好吧,我让人送拜帖去叶畅府中……不,我亲自去他府前恭候。唉,当初一念之差,竟至于此!”
他想来想去,为了表现出自己的真诚,便令人回去备好重礼,准备径直到叶畅府中去。他还在吩咐的时候,便看到几个文人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其中有两人他认得。
“这不是王翁么,怎么今天有空到步云楼来?”他认得的人当中有一个向他颔首道。
“原来是何先生、费先生。”王元宝心中有事,只是招呼了一声,转身便离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落到何、费二人眼中,二人对望了一眼,心中有些不喜。
当初李适之为相的时候,连带着他们这些门人清客也地位高涨,王元宝见他们少不得巴结,可现在么,连多说几句话都不愿意。
“这位王翁,看上去富态逼人……不知是何许人也?”跟他们一起的一个清瘦的文士问道。
“啊,子美贤弟,这位王翁就是王元宝,长安城中有名的巨富,所谓富可敌国,便是说他啦。”何先生干笑着道。
子美便是杜甫,他与李适之一派关系更为亲近,此次上京,乃是准备参与铨选。李邕之死对他的冲击很大,让他意识到,大唐朝廷之上确实有奸邪,他性子犟,便铁了心要出仕,与那些奸邪相争。
李适之虽然已经不在为相,但太子少师也是显爵,算是杜甫能接触到比较有可能举荐他的人物了。他往来长安城中,便与李适之的门客们相熟,此次何、费二位宴请士林儒生,他也被邀了来。
上了步云楼,已经有几个人先到了,这些儒生在一起寒暄见礼,少不得折腾个半日功夫。杜甫虽然心中觉得这些虚礼实在无趣,却也不得不跟着大伙一起折腾。
到了巳时三刻,所邀之人到齐,酒菜也开始上来。杜甫家境一般,以前跟着叶畅不需要为钱财操心,两人决裂之后,虽然叶畅还是如以往一般遣人经他家中送钱粮,却被他全部退了回去。长安城中物价腾贵,象这样一桌酒菜,没有十万钱拿不下来,见到这满桌酒菜,杜甫忍不住在心中喟叹起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诗句,并不是凭空而来的,甚至不是一时激愤之作。
“饮胜!”
“饮胜!”
无论如何,众人都在大吃大喝,杜甫也只能随大流。酒过三巡之后,那位何郎君与费郎君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何郎君开口道:“长安虽好,非吾久居之所,诸位都是我二人至交好友,大家志趣相投,然辄人生无不散之宴席,或许今日过后,我等便各奔东西了……”
“何郎君何出此语?”费郎君讶然道。
“以往在长安,那是因为此为我大唐首善之地,衣冠形胜之所。可是近来看长安,只觉得铜臭熏天,已非往日清静……”
众人都是甚为惊讶,若论铜臭,这位何郎君可也甚好黄白之物,此时他发此感慨,多少让人觉得不适。
“何郎君必是有感而发,何事令汝如此颓然?”费郎君又问道。
“我辈客居长安,所为者何?不过是能文章达天意,出仕为官,不负一腔抱负么?大唐官员,乃圣意选拔,替天子司百职。故此以大唐律令,官员一律不得为商贾之事,可是就在昨日,便有六品之显官,竞卖搜刮而来的奇珍异宝,奢靡放纵,肆无忌惮!”
那何郎君滔滔不绝地说着,在他口中,昨日竞卖之举,乃是叶畅罪恶滔天之举。那何郎君不愧是文人,末人还吟诗道:“石崇幔遮溷,王戎锥破李……”
吟了一半,却一时间将另一半忘了,憋了好一会儿,他面红耳赤地道:“总之这叶十一,骄奢淫逸无耻至极!”
他说完之后,那边费郎君抚掌道:“正是,正是,何兄一说,费某也觉得大大不妥,那叶十一行事,实在不合朝廷命官体统!他怎能如此,坏我大唐风气!昔日吐蕃相赞东禄至我大唐,为人节俭,据闻其为节省开支,住在长安城中十文钱一夜的逆旅之内,早晨不食,实在饿了乃于街头拾人所弃之胡饼充饥。吐蕃大盛,实由此可见其一二!我大唐官员,亦该如此,那叶十一微末小官,却敢坏庙堂之风,实在可恼,可恼!”
在座之人面面相觑,这二人一唱一和,矛头直指叶畅,这些人虽是不太通晓官场之事,却也明白,他们如此开口,绝对不是事出无因。
旁边的杜甫更是神情冷峻,目光冰冷。
杜甫没有想到,今日之会,竟然会和叶畅有关。他实在不想听到叶畅的名字,但是在得知叶畅于边疆立功收复积利州之时,他却又在自己家中以水代酒,默默祭拜过天地。他与叶畅极熟,知道叶畅生活比起一般人确实要奢侈,但叶畅对于自己的奢侈又有他的解释:他能赚钱,若不稍奢侈一些,将钱散出去,那么钱财就会变成废铁。
叶畅的这种理论,杜甫最初是觉得荒唐的,但后来观察民生世情,却渐渐觉得有道理起来。一个人在自己收入的基础上奢侈些,只要不浪费,确实是有益于那些为此人服务者的。
“说的是,任此等人物嚣张下去,我大唐国将不国!”有沉不住气的愤愤地道:“他不过一介斗鸡走狗之徒,幸进得官,岂敢如此!”
有人开头,顿时群情汹汹,众人纷纷开始指责叶畅。见得这一幕,何、费二人眉宇间便有喜色,知道事情成了一半。
他们趁热打铁,那费郎君便又道:“我辈读书之人,才智之士,把持舆论,岂可坐视此等小人当道?何兄,你也莫急着离开,咱们大伙不妨……”
他说到这,声音开始压低了,众人头渐凑到一处,然后有晓事理的就吸了口寒气:“这可是千夫所指……真要办成了,咱们这些人,便不逊于御史!”
第254章 昔日亢龙今有悔
王元宝在叶畅宅前等了足足有两个时辰,饿了也只是在房边的西市叫了个食盒,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这才看到叶畅带着十余人回来。
“这些人……”
见着这些人之后,王元宝心里就是一颤。
除了善直之外,跟随叶畅的都是些精壮汉子,他们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一股精悍。更重要的是,他们眼睛看人时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以王元宝的见识来看,只有那些在边关上见过血杀过人的厮杀汉,才有这种神情。
想到传闻中叶畅在辽东招募勇士收复一州之地,王元宝并不意外他身边会有这样的人手。
“叶参军,叶参军!”
心中虽然发寒,王元宝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还隔着老远,脸上就堆满了笑,他一边呼一边长揖,以他现在的体型,能揖到这种程度,实在是费了不少气力。
叶畅目光向这边扫了一眼,然后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径直向门内走去。
王元宝既然来了,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其中也包括受辱。叶畅不理睬他,他并不意外,他小跑着跟上叶畅的步子:“小老儿得知叶参军在辽东立功,特意备了些礼物,为叶参军贺!”
“闪开!”
叶畅仍然没有理会,说话的是叶畅的一个随从,直接就将王元宝推到了一边。王元宝趔趄了一下,见叶畅就要走入门中,他情急之下叫道:“叶参军,若是能与小老儿携手,何愁玻璃不大卖,获利何止十万贯?”
叶畅听了这句话才停住脚步,转过身,脸上浮起了一丝笑。
“你是说,与你合作?”
“正是,老朽人脉、眼光,都眼胜过胡源祥之流,而且老朽不唯可以与叶参军于玻璃上合作,便是其余产业,亦能助叶参军一臂之力!就是球市,老朽亦愿交还与叶参军!”
“呵呵,球市……说起来,王翁,你既然提起球市,我倒要问问你,球市在你手中这两三年里,不知赚了多少钱啊?”
王元宝微微有些语塞。
球市在他手中,仍然还算红火,但是比起最初由叶畅遥控时,却略显不如。其赢利到现在也没有脱离当时的最高水准,而支出却比当初还要大,这让王元宝原本以为每年有十万贯的收入预期大大减低了。
即使他还跑到洛阳去搞了洛阳球市,情形也就是那个样子。
“从球市,到水泥,到棉布,到玻璃,无论哪一样,获利都是不只十万,无论哪一样,都没有你王翁一星半点助力。”叶畅冷笑:“我叶某人要赚钱获利,岂需要你这等老朽无能之辈协作?”
老朽无能!
这四字评论一出,王元宝顿时觉得血往上涌,脸上火一般烧了起来!
他中年时开始白手起家,赚出富可敌国的若大家当,叶畅对他的评价,却是“老朽无能”!
这几乎是对他平生最自负的成就全盘否定,他顿了顿,将那怒火又忍了下去,讪讪地道:“是,是,与叶郎君相比,我自然是老朽无能,没有老朽,叶郎君亦是做出了一项又一项的大产业……不过老朽还是有些锦上添花的本领……叶郎君,那胡源祥独占玻璃配额,必然会压价,可若是老朽加入……”
“钱赚到我这个份上,多赚几万贯少赚几万贯都已经无所谓了。”叶畅摇了摇头:“王翁,你老老实实盘了琉璃店,专心致志去玩球吧。”
“叶参军,莫非……莫非不给我王老汉生路了?”
“你当初不是给自己选了生路么,球市啊。”叶畅一笑,再不理睬他,转身便走。
当初对他来说是巨无霸的王元宝,如今只是一个老朽罢了,只要他愿意,便可以挖了他的根基,让他的琉璃铺子自此一蹶不振。叶畅对于别人的无心冒犯,心胸向来开阔,但是对于别人有意算计,则是一向心胸狭隘。王元宝与他之间的矛盾,绝不是这几句软话可以挽回的,甚至不是王元宝所能带来的利益可以弥补的。
若是为了些许锱铢之利,便放任这等曾经算计他逼得他不得不闪转腾挪才回过来的人,岂不意味着今后任何敢于害他的人,只要能带来利益就能被他放过?
“当初得球市,老朽可是出了十万贯……叶参军你不可如此……”
王元宝兀自大叫,叶畅却已经进了门内,他身后一个随侍上前来,一把将王元宝脖领揪住:“你出了十万贯,不是已经得到球市了,莫非我家郎君还欠了你什么不成?老儿,再在此处胡言乱语,小心你的狗头!”
王元宝再也不敢停留,他以袖遮面,慌慌张张爬上了自己家的马车,飞也一般离开了叶畅邸。
他心中既恨且悔,恨的是叶畅根本不给他留任何颜面,毫无疑问,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长安,他积累多年的声望,怕是要因此而损毁大半;悔的是当初真不该那般贪婪下手,哪怕当初多留一分情面,也不至于受今日之辱。
“当时……谁知道他竟然能到这个地步!当初只以为是个有几分才智的少年郎罢了……”
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王元宝长吸了口气,然后闭起了眼。
必须考虑一下后路了,王元宝可以肯定,玻璃器将与琉璃器产生直接竞争,若是琉璃店不能兼营玻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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