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有主意的,自不需我多言。”黄衫客又道。
“是。”
叶畅在宿住又等了两日,李隆基仍未见他,便是以往只要他到长安必然来纠缠他不放的李虫娘,也连着几天未曾来缠他,这让叶畅不免有些惊疑。
李隆基要骂他,早就该来骂他了吧?
就在他犹豫间,李林甫忽然又召他去相见,不过此次却没有让他见李腾空,而是直接引他到了月堂。
“叶畅,明日你就出京吧。”一见面,李林甫便开口道。
叶畅大吃一惊,他虽然不愿意在长安久呆,可是让他明日离京,这是何意?
“陛下不会见你了。”李林甫象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又开口道:“奚人、契丹人已反!”
叶畅顿时想起李林甫对安禄山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契丹与奚人那边,莫让他们闹得太凶了。
那么,契丹人与奚人的叛乱背后,只怕又有一个阴谋。安禄山当时那紧张模样,显然,这个阴谋的主谋就是他!
契丹与奚既反,那安禄山就必须尽快赶回范阳!
李林甫也希望安禄山离开长安,若任这个胡儿讨李隆基欢心,真成为牛仙客第二,以边将为宰相,对李林甫也没有什么好处。安禄山虽是胡儿,心眼比起李适之要多得多,留此人在朝与自己争权,智者所不取也。
“安禄山已经北返,他上奏天子,请拨兵甲财货与你,令你游说安东都督府诸州土酋,骚扰松漠,务必令契丹不得与奚人并力夹击营州!”
叶畅双眼一张,心中又惊又喜。
此前他虽然得到李隆基默许,以积利州录事参军、襄平守捉之职便宜行事,但有衔无职,更无一兵一卒相助,很大程度上,徒有虚名罢了,莫说当地豪族土酋不将他放在心上,就是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将这样的名头挂在嘴边,唯有应付之时才用之罢了。但有安禄山之荐,则完全不同。
“老夫已经上书陛下,否决此议,并遣人斥责了安禄山。”李林甫又道。
这一句话便让叶畅冷静下来,叶畅没有急着回应,只是等着李林甫的解释。
见他如此沉静,李林甫暗暗又点了一下头:不愧受其所重之人,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在原先多智之外,又加了沉毅的品性。多智尚不足夸,沉毅才是真正难得。
“十一郎又长进矣,以往我颇担心你好炫智而冒失,今不惧矣。”李林甫道。
这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了,李林甫其人,口中含蜜,说得不急不徐,闻者如沐春风。叶畅欠身行礼致谢,却仍然没有答话。
“汝在辽东,与安禄山少些来往,安禄山其人,外忠内诈,恐你为其所欺也。”
“是!”
“不过亦无须得罪之,此人奸猾,今后圣眷极深,宜如君子遇鬼神。”
也就是让叶畅对安禄山敬而远之,叶畅心里甚是奇怪,李林甫待自己为何如此之厚,难道真只是为了女儿么?
望着叶畅,李林甫捋须微微笑了起来。
狡兔须有三窟,他权倾天下十余载,眼见无数政敌兴勃亡忽,如今年迈,自然会考虑身后之事。他有一子也曾经跪于他面前,劝他多为以后考虑,当时他嘴中未语,心里却深以为然。
自古以来,为权臣者,几乎没有一个好下场。名声好得象霍光一般,也保不住死后族灭的结局。他虽得李隆基信用,但却恶了太子李亨,为相时得罪的人又太多。他活着,自信能掌控一切,但若是他死了,子孙必为仇人杀戮无遗余矣。
诸子皆无才,唯有招才子为婿,即使不为婿,为门生亦可,一有力门生,能护他子嗣。
叶畅是人选之一,还有一个人选……
想到这,李林甫看着垂眉低眼站在自己身边的一小吏。
卢杞。
“卢杞有大才,十一郎,若你有意,我令卢杞去辽东助你,如何?”
叶畅目光凝动,微微笑道:“只要卢郎君不惧烟波浩渺,有何不可以的呢?”
卢杞若真是去辽东,叶畅有一百种方法让这厮正常死亡,即使李林甫怪罪,叶畅也必然会下此手。
卢杞想是知道叶畅心意的,脸色微动,却没有说话。果然,李林甫笑道:“只不过如今我离不得卢杞,十一郎,你身边有堪用之人,只管举荐与我。”
叶畅听得这里,心里暗暗发笑,既然李林甫给他添堵,那么他也回敬一下就是。
“李太白,文章之名垂动天下,相公欲用人,某便荐此人。”
李林甫愣了愣,他方才以卢杞刺叶畅,不想叶畅转手就以李白刺他了。在心中骂了一声小狐狡耳,同时也大感满意,若没有几分手段,自己如何敢将女儿、子孙托付与他!
“尚有他人否?”
“宰相欲用人,先试其一即可,何须多哉?”叶畅笑道。
“李太白文章辞翰之臣,虽名满天下,却几无牧守之学,又无远略,轻薄无行,非真才也。”李林甫淡淡地道:“是我难为你了,如今四野几无遗贤,才智之士,充盈朝堂,你如何荐得人来?”
叶畅不禁愕然。
李林甫对李白的评价,甚得叶畅之心,李白当真是举世无匹千年一位的大文豪大诗人,却绝不是一个好的牧守一方的地方主官,更不是一个优秀的有战略眼光的谋士。相比而言,只是劝农劝恤民,杜甫怕是比他都要强。但李林甫由李白身上,推断出天下没有遗贤,这可就是强盗逻辑了。
不待他回应,李林甫便又道:“行了,契丹与奚人复反的事情,你已经知晓,你可以出京回辽东了。”
离了李林甫府,叶畅皱着眉,心中甚为讶然。不过才行了没多远,便又见一人笑盈盈站着,向他招了招手。
“吉公在此,有何吩咐不曾?”见是吉温,叶畅问道。
吉温与他最初有冲突,但在弄翻韦坚、皇甫惟明等人的事情上,两人算是合作了一把,虽然合作得并不愉快。此时叶畅尽管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他与李适之等所谓清流已经彻底反目,也必须暂时依靠李林甫的力量自保。
“得知君要远行,仆在此恭候,为君送行耳。”
黄衫客听得这句话双眉一展,斜睨着吉温,手也握在腰间刀柄之上。吉温瞧了他一眼,哑然一笑:“真壮士耳,不过我与十一郎乃是积年交情,相识至今,已近四载矣。”
黄衫客看了叶畅一眼,叶畅微点头,赶前几步,与吉温并行。吉温谈笑宴宴,看上去甚为殷勤,与他聊了些辽东风物,然后又转到朝廷中的局面上来,末了,吉温低声道:“契丹、奚人谋逆之事,朝中多有攻讦叶郎者。”
“与我何干?”
“朝中那些清流都说,是你妄论边策,又写三首诗,致使公主不得和亲,乃有二胡叛乱之事。”
“笑话,二胡叛乱,岂是区区公主和亲与否能改变的,若是和亲,无非就是倒贴两位公主性命与清白罢了!”叶畅闻言勃然大怒:“彼辈无计安边,先欲以妇人之躯和亲,后欲以士子之诗归罪,尸位素餐祸国殃民者,皆彼辈之谓也!”
吉温深以为然,然后笑道:“虽然此议为相公压制,但君还是早日离京,远离这是非之地为好。”
叶畅点了点头,见叶畅会意,吉温便告辞而去。
吉温所谓的送行,无非是替李林甫说他不适合说的话罢了,既是示恩,又是催促,总而言之,就是让叶畅与所谓清流划清界限,同时早些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叶畅对此心知肚明,不过,李林甫最终目的是什么,他还没有想清楚。
他绝对猜测不到,因为自己向来的表现,让李林甫把他视为身后可以维护自己子孙的人选之一。
但是叶畅并没有依李林甫之言,立刻离开长安,他还在等一个人。当日傍晚,他所等之人终于出现了。
此时的杨钊,早没有初入长安时的风尘狼狈,他身长玉立,相貌丰俊,随从皆是鲜衣怒马,一个个神采飞扬。
“十一郎,你在辽东做得好大事业!”见着叶畅,他便笑吟吟地道。
叶畅见他这模样,神情依旧亲近:“杨兄来之何迟也,若再晚一日,畅出京矣。”
“公务繁冗,实是无暇,非钊有意怠慢。”
杨钊说的话半真半假,他确实不想有意怠慢叶畅,但是如今京城之中风声正紧,叶畅看似闲人,实际上却成了旋涡中心,他有意观望,故此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来见叶畅。
叶畅上前抓着他的手,叹息了一声:“杨兄,我知你心,若我待罪下狱,能救我者,唯杨兄耳!”
一边说,一边拉着杨钊入内,杨钊哈哈大笑:“知我者,果然畅然!”
两人入内坐定之后,杨钊想到方才叶畅那话,笑吟吟又问道:“十一郎,你为何觉得,这些时日我不出来见你,实际是准备救你?”
“那是自然,契丹、奚人反复,朝廷诸公归罪于我,而杨兄与我交称莫逆,若非为救我计,如何迟迟不发帖召我拜谒?”
“或者是冷眼旁观,没准还落井下石呢。”
“旁人或会如此,杨兄绝不会!”叶畅摇头:“听闻章仇大夫将入为尚书,此皆杨兄之力,欲报其恩。某与杨兄,患难之交,杨兄既愿助章仇大夫,又如何会坐视我落难而不恤?”
杨钊闻言大喜:“十一郎所言,正合我心!”
事实上,杨钊确实有意在必要时拉叶畅一把,但是,前提是叶畅没有落入必死之局。此时杨钊还很小心谨慎,不敢过于嚣张,凡事唯李林甫马首是瞻,故此,在得知李林甫二见叶畅之后,他顿时来见叶畅。
两位公主与杨家乃是大仇,推动她们女儿和亲最力者,正是杨氏,而攻讦叶畅的人当中,也有不少为见风使舵想要奉迎杨氏者。杨钊当然不会细细与叶畅分析此事,他只是稍稍说了哪些人在骂叶畅,自然都是李适之一党。
末了之后,杨钊也道:“十一郎,京中虽好,以某之见,你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哦,我也有此意,既然圣人不愿见我,我明日便动身,准备离开长安,回辽东去。”
“好,好……对了,辽东有什么土仪,莫忘给我带些人,我替你送人。”杨钊毫不掩饰地道:“待此间风波了结之后,总得让贤弟的官职再升上一升,让那些奸贼们羡慕嫉妒恨!”
听他说起“羡慕嫉妒恨”,叶畅觉得有些怪怪的,他含笑点头,然后又问道:“我欲跨海求仙之事,圣人那边有没有什么吩咐?”
“如今他在气头之上,哪有心吩咐这个,倒是我想知道,你所说日本盛有黄金之事,是真是假?我寻了几个遣唐使相问,可都说绝无此事!”
叶畅哈哈一笑:“日人粗鄙,懂得什么,他们是坐于宝山之上而不自知!兄且放心,少不得你一个富可敌国,终有一日,王元宝在你面前也只是这个!”
一边说,他一边伸出一根小指头。
第225章 封桩岂可灭虏贼
对李隆基,叶畅说是去辽东建船坞是为了出海寻仙,反正不需要李隆基出人出钱,他只是给叶畅一个名头罢了,故此李隆基自是乐见其成。
但对杨钊,叶畅却知道,此时杨钊正值壮年,对荣华富贵的渴望更胜过长生不老,故此除了求仙之外,还很明确地说,要想法子打通大唐至日本的贸易线路,好自日本取黄金来。
此时日本金矿尚未大规模开采,故此遣唐使亦不知之。杨钊知道叶畅向无虚言,既然叶畅说日本富有金银矿藏,那么就一定是有的,他心生向往:“若真有成,我当奏请陛下,为日本市舶使。”
大唐在广州设安南市舶使,至今已经有三十余年,杨钊欲得日本市舶使,倒不足为奇。叶畅哈哈大笑,两人又谈了一会儿闲话,便揖别而去。
杨钊此来,除了看望叶畅,也是一种态度表明:杨家并没有因为公主和亲之事未成而怪罪叶畅。表面虽是如此,可是叶畅想得到,杨玉环那三个连自己妹夫李隆基都要勾引的姐姐,恐怕心胸不会有那么宽广。好在与杨钊交好,多送礼物以宽其心就是。如今旅顺第一座玻璃窑正在建造,待其建成之后,便可以小批量地生产玻璃器皿。到那时,以此为礼物,想来可以让贪财好利的杨氏满意。
送别杨钊次日,叶畅大早便遣人送信与诸人告辞,然后自己一行乘车出了长安城。
再回头看那虎踞龙盘的长安城,叶畅摇了摇头,自己这一趟,还真是……
却不曾想,当他到了广运潭码头时,身后却有一骑追了上来:“叶郎君,叶郎君!”
叶畅回头望去,那人他见过几面,乃是虫娘身边的一个内监。他有些讶异:“你来此,可是贵主有何吩咐?”
“贵主请你稍候,她乘车,片刻之后便至!”
叶畅心中微微一暖,这次离开长安与第一次一般,多少有些狼狈,在某种程度上是被赶出长安的。他虽然不在意这点小挫,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异样,虫娘想着来送他,倒是不忘旧谊。
在广运潭码头没有等多久,便见一行车驾过来。虫娘如今排场可不同,虽然仍未封公主,但是该有的仪仗一点都没有少,到了之后,立刻有仆役使女张开帷幕,将一块空地隔开,驱散看热闹的人群,然后才有管事到车驾前恭声道:“贵主,请下车,叶郎君已经等候多时了。”
话声还没有落,就见车帘掀开,一个少女蹦跳般出来。
叶畅与虫娘也是大半年未曾见面,两人相识至今,已经是三载过去,虫娘也到了女孩儿生长发育最快之时。她如今心情不再积郁,神色欢快,面庞红润,眉清目朗,一见着叶畅,便跳了过来。
“十一郎!”
叶畅一脸惊讶:“不知女郎如何认识在下!”
“嗯?”虫娘愣了愣,旋即想到,自己这大半年里可长了个儿,足足长了小半个头,大约是让叶畅认不出了。她顿时欢喜地笑道:“十一郎不认识我了,我是虫娘啊!”
“不可能,绝不可能!”叶畅一本正经地摇头道:“幻觉,眼前尽是幻觉!”
“何出此言?”
“虫娘又黑又瘦又小又丑,眼前之人却貌若天仙,这不是幻觉……啊哟!”
他拿虫娘开玩笑,自然少不得被虫娘又踏了一脚。虫娘嗔道:“见面就说疯话,也不在长安多留些时日!”
“唔,如今我相信你是虫娘了,唯有虫娘,才这般凶悍!”
两人相视一笑,觉得双方情谊,并未就此疏离。
“你为何跑得这么快,害得我赶得好紧!”调侃已毕,虫娘又埋怨道:“十一郎哥哥,你便是想着你那小使女,也不能就抛下我!”
叶畅顿时尴尬起来,但看着这如今已经是十五岁的娇俏少女腻声唤他“十一郎哥哥”,心中还是觉得极欢喜。
“不得不早走,陛下正怪罪我,若是给他知晓他心爱的贵主唤我哥哥,只怕要砍我脑袋了。”欢喜归欢喜,这地方终归不是说话之所,叶畅还是要提醒一下虫娘的。
“就知道是为此事……出来,出来吧!”虫娘道。
叶畅愣了愣,然后就看到虫娘的车中又钻出两个少女来。
这两位女郎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们看到叶畅,齐施大礼:“郎君为奴等所牵连,奴等实是心中不愧……”
她们满嘴的致歉话语,好一会儿之后,叶畅才弄明白,原来这二位就是原本要被派去和亲的那两位“公主”。
她们实际上是李隆基的外孙女,要唤虫娘姨母的。
叶畅确实与她们见过,就在年初,于香雪海之中,那时她们将叶畅误以为是管理梅园的小厮。如今她们也认出了叶畅,神情更是羞涩。
“这个,我并非有心……”
“郎君虽非有心,但我等若非郎君,便要远入穷漠,为夷狄所辱,乃至杀身殒命。”二位女郎中身量更高的那个道:“我二人无以为报,只能穷尽所有,以壮郎君行囊。”
说完之后,她二人拉开身后车上的帘子,叶畅见了不禁再度一愣。
车上放着一匹展开的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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