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动的家奴们总算被制住了,韦谅来到那帘子前,想要去掀,却又不敢。
大冬天的,马上就是年关,他却是冷汗涔涔,仿佛如三伏天一般。
他回头望着叶畅,目光中既有怨毒,还有更多的是不解。
“高……高将军!”他在帘外犹豫了会儿,终于开口:“不知将军在此,卑职……卑职失礼了。”
“失礼?咱看到的却是你威风凛凛呢。”高力士淡淡的声音传了出来。
果然是他,果然是高力士!
韦谅额头冒的汗更多了,他父亲是韦坚,对于高力士,自然不陌生。
李隆基还是王子之时,高力士便是他身边的内侍,在李隆基发起的两次宫廷政变当中,高力士都扮演了很活跃的角色,故此,高力士一直得李隆基信任。他虽然不是权阉,影响与权势,却不比汉时那些著名的权阉小。
太子李亨,见了高力士,也要称之“二兄”,诸王公主呼之阿翁,驸马辈唤他“爷”,便是李隆基,于人前呼之,也多为“高将军”而不名之。高力士并不擅权,声名甚好,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乃是天子李隆基心腹中的心腹,他在李隆基面前说话的份量,绝不在宰执重臣之下。
他如何会在这里!
李隆基待高力士亦是极厚,高力士在宫外有宅,而且娶有妻室。但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高力士还是随侍在李隆基身边。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兴庆宫中陪着天子么,怎么会到香雪海来!
定然是叶畅的诡计……一定是他设计陷害!
此时韦谅心中深深后悔没有听卢杞的话了,只要忍一忍,哪怕丢掉一些面子,至少不会处在如今这种局面。
“卑职不敢,卑职有罪,还请高将军念在家父份上,宽恕则个!”他弯腰深揖,根本不敢抬头,便这样杵在帘子前。
叶畅终于从座位上起身了,迈步来到那帘子前,拱手一揖:“高将军,某先告辞了。”
“参军多礼,且去自便。”高力士的声音很客气。
叶畅拍了一下韦谅的肩:“韦户曹,有件事情还忘了禀报韦户曹一声,这铺子,某已经转给高将军了——哈哈,韦户曹带着人砸了高将军的茶楼,当真是胆大啊。”
说到这,叶畅扬长而去,韦谅则是膝盖一软,险些趴在了地上。
自己……砸的是高力士的铺子?
这绝对不是韦谅能承受的后果,甚至他父亲韦坚也承受不起。当然,若是他们知道高力士只是个幌子,叶畅把香雪海送给的真正主人是杨玉环,只怕他们更会魂飞魄散。
韦坚父子本来也就是靠着钻营而上的人物,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唯其如此,所以才会更知道哪些人不能得罪。
高力士没有理睬他,而是咳了声,又有个内侍掀开帘子,高力士背手出来,径直从韦谅面前离开。
韦谅站在那边,汗滚滚而下,他的人盯着香雪海,高力士必不是从正门而入,应该是后门。也就是说,高力士是配合叶畅演这一台戏。
这背后的深意,岂不是……陛下对他们韦家父子不满了?
“韦户曹,韦户曹!”
高力士走了半晌,韦谅仍然保持着那姿势站在那边,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才踉跄一下,回过神来。
不行,他必须想办法挽回——唯有找卢杞,他既然看出叶畅有所准备,那么他必然有法子!
想到这,韦谅快步出了香雪海,一双眼睛在大街上逡巡,希望找着卢杞。但让他失望的是,在长街之上,虽然看热闹者甚众,却绝无卢杞的身影。
那厮……走了?
韦谅心中顿时凉了半截,旋即意识到,卢杞定然也是看到高力士离开了。以卢杞心性,发觉事情竟然变得如此不可收拾,特别是干系到高力士这样的天子近臣,他会做什么选择?
当然是有多远避多远!
“卢杞,你想要独善其身……休要做梦!”一刹那间,韦谅将全部怒火都转到了卢杞身上。
在他看来,卢杞献计算计叶畅,这便是错的,然后未能坚决阻止他再次来找叶畅麻烦,更是错的。两件事情加在一起,错上加错,自然全部责任都应该是卢杞的!
他失魂落魄走出来,却不知在人群之中,刚刚赶到的王忠嗣看到这一幕,眼神有些异样。
韦谅都这模样了,各家恶仆自然是各自回去,片刻间走得一个不剩。长安县的差役们此时姗姗来迟,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洗地了。
香雪海楼上雅室,李腾空面色复杂,深深吸气呼气,让自己怦怦直跳的心恢复平静。
她眼中还是叶畅的身影在晃——她并不害怕方才发生的杀戮,在洛阳城外,她早就见识过叶畅的手段,知道叶畅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而身为李林甫的女儿,她更是明白,站在某个位置上,有的时候杀戮是不得不去做的选择。
但高力士的出现,还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叶畅若是与高力士扯上关系……
李腾空微微有些黯然,终于明白,父亲为何不但不阻止自己来看这场热闹,甚至还有鼓励的意思。
老仆李肥不动声色地道:“小娘子,当行咧,回去迟了,相公怕会责怪。”
“是……是……”李腾空低声应了,然后起身。
李腾空是最后离开香雪海的,其余人等,无论是看热闹的,还是别有用心的,都早已经离开。在李腾空离开的同时,离着香雪海不远的一处小巷子里,卢杞鼻青脸肿地爬了出来。
他喘着粗气,看着四周,杂乱的脚步声已经远了,但肉体上的疼痛,却仍然盘踞在他的身上,估计没有十天半月,是脱不了的。
远远的还传来说话的声音。
“为何不干净利落地了结了这丑鬼,方才咱们做得很干净,没有人看到。”
“自然要留着他,总得有人出来顶罪。”
“顶罪?”
“韦谅那小小户曹,也敢砸高将军的茶楼,这背后若是没有人唆使,谁能相信?谁是最合适的人选,毫无疑问,便是这丑鬼了。”
“你是说……”
“对,韦谅自然会来收拾这厮,这厮想要活命,只怕难喽……而且不仅是他,便是他家人,也会受其所累,他啊,这回可惨咯!”
卢杞浑身一抖,原本满是怨毒的眼中,突然间充满恐惧。
他当然知道是谁派人乘乱将自己拖到这僻巷来痛殴的,因此心里原本已经在想着要如何报复,可此时他才意识到,在韦谅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他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韦谅必须要有一个替罪羊,最合适的替罪羊,自然是他这个出谋划策的家伙。
若是他能第一时间到韦谅身边,为他献计如何应付高力士的怒火,那么事情还有转回的余地,可是他却被人拖走。这个时候,韦谅应当已经离开香雪海,并且已经在布置向高力士赔罪事宜了。即使韦谅蠢到没有想到将他推出来当替罪羊的地步,叶畅也会设法让他想到这一点!
那么,卢杞接下来要面对的,倒不是叶畅——殴打了他一顿,又将他逼上绝路,叶畅应当已经满意了,倒是韦坚韦谅父子,绝不会饶他。
怎么办?
想到这里,卢杞身体抖了起来,难道说他要就此再度灰溜溜离开长安?不,这一次与上一回不同,上一回他能安然离开长安,那是因为叶畅实力有限,未能穷追猛打,这一次……莫看殴打他的人已经离开,但谁知道暗中还有没有人盯着他?
更何况,最危险的敌人,乃是刚才还是他盟友和靠山的韦谅。
必须……除了韦家父子,唯有扳倒他们,才能避免被他们抛出去充当替罪羊的命运。
这一刻,卢杞最恨之人,瞬间就由叶畅变成了韦坚韦谅父子,他心中转动着的恶念,也尽是如何让韦坚韦谅父子迅速垮台。
第196章 长安城中急风雨
“事情已经妥当了,我准备过两日就离开长安,先回洛阳——达夫,你是不是也一起去?”
叶畅的话让高适心中半是兴奋半是酸楚。
他自诩才华,却始终得不到施展的机会,原不欲靠权贵提携,但最终却还是走了后宫裙带路线。事情已经敲定,杨钊那封写给章仇兼琼的信他亲眼看过,而章仇兼琼也根本不可能会拒绝杨钊的请求,更何况,这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的亲口许诺。
军中掌书记,再进一步就有可能是副节度,起点不可谓不高。
“我自然要随十一郎回去,你家中亲长,我也须拜见。”高适道。
拜谒亲长那就是所谓世交,叶畅笑道:“达夫兄这就拘泥了,我家中嫡亲长唯有寡嫂,其余便是族亲。若一切顺利,大约上元后确切的消息就会传来,达夫此去剑南,路途遥遥,还是先回家一趟吧。”
说到这,叶畅又补充了一句:“你我之间,无须客套。”
“好!”高适也是豪爽之人,点头应了声是。
“你的身份?”不过,高适还有些犹豫。
“我已经请辞,想来不会有人挽留我的,毕竟我最擅长的还是惹各种麻烦。”叶畅笑了起来。
自从知道李隆基的真实心意之后,叶畅悬着的心算是放下来了,想来李隆基赶他去边关受一回罪的目的已经达到,应当不会再为难他。
所以应该可以抽身回乡了吧。
“十一郎,有句话,我憋在心中,如今分别在即,当一吐为快了。”就在叶畅想着回乡之后的美好生活时,高适又开口道。
“达夫只管说。”
“十一郎,你胸中丘壑,满腹智珠……但你究竟想要做什么?”高适转过脸,正对着他道:“你在家乡,无论是办产业还是学堂,终究都只是小打小闹……这些东西,不是立身根本!而且你做起一样,别人便觊觎一样,你觉得这样下去,能长远么?”
叶畅有些讶然,看着高适,这种指摘,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十一郎,我与你结交以来,也算是明白你的心思了……你心思太野,故此行事有如围棋国手,东一子西一子,初时只觉你步棋散漫,要待中盘之后,才知你之真意。但是十一郎,人生终究不是下棋,不会待你中盘,切记切记,你那些闲子考虑得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叶畅嘴唇嚅动了一下,却不知如何说起。
“若是……实在寻不着施展你所长的地方,你也可以跳出棋局之外。”高适又道:“我此去剑南经营,争取十五年中,得一节度,到时十一郎你便可以来助我。”
“明白了……达夫兄,你保重。”
高适言下未尽之意,叶畅一清二楚。十五年得一节度,接下来便是入相,高适若能入相,叶畅再接替他节度一镇,那时他们联手,权倾朝野,便能如现在李林甫一般。
到了那个位置,叶畅想要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便少了掣肘。
十五年……
望着高适转身而去的背影,叶畅心里甚为复杂。有过命的交情,高适自然比起现在朝廷里的那些人物可靠,叶畅推他出来,便是想着十数年后,自己在朝中有个可靠的朋友,而不必像现在一样,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做出利益让步。
但高适的话提醒了他:即使顺利,高适只怕也要十数年后才有望成为朝中重臣,他现在的布局,若没有强有力的支持,这十余年间,仍然是被人侵占的对象。
或许……自己真应该主动一些吧。
目送高适的背影消失,叶畅回过头来,向着黄衫客抱拳:“韩兄,有劳了!”
“李太白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更何况还有萧、贾二位兄长的关系?”黄衫客笑道:“还要多谢十一郎安排,我先去洛阳暂避些时日了!”
黄衫客乃长安豪侠,但他介入叶畅与韦谅的冲突,自然也要提防韦家报复,故此转身他便也要离开长安了。
再别了黄衫客,叶畅身边就只余善直与南霁云,也不知是离别的伤感,还是其余。
然而就在这一转身之间,他便看到一队队士兵涌了出来!
叶畅心头一凛,旁边的南霁云与善直也做出戒备之态,可这些士兵根本不理会他们,而是径直冲向南面——那边乃是崇义坊。
“怎么了?”叶畅心中浮起一种极不好的感觉:“出事了?”
若不是出了大事,怎么会有大队官兵出现在长安城的街头。而且看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的模样,分明是去执行某种任务。
街上的行人看到这一幕纷纷走避,叶畅一行也避到了路边。眼见那队官兵经过,南霁云怕还会出什么事情,将叶畅的马缰绳一扯:“叶郎君,咱们回去吧!”
叶畅如今租了处民宅居住,他才到门口,便看到一队官兵守在门前。远远看到他,那队官兵中有人上前道:“奉李晋公之命,请叶参军往!”
李晋公即是李林甫,这个时候,李林甫派兵来邀他做什么?
叶畅心中犹豫,若李林甫真要对付他,他手下这点人马根本不够看,难怪连跋扈如安禄山者,每入长安都觉进了鬼门关一般。不过,这兵士既是以礼相邀,此去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你们收拾好行李,我们提前离开长安。”叶畅向叶英吩咐道,然后对善直、南霁云使了眼色,二人相随,便向着平康坊进发。
此时大街之上已经几无行人,一队队士兵在各街巷间巡视,原本渐浓的春节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种肃杀。
平康坊与崇义坊乃是斜对角,叶畅在进入平康坊时,远远向崇义坊望了一眼,却见那边死一般的寂静。
“崇义坊那边情形如何了?”叶畅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那带队的军官咧开嘴笑了笑,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回应。
这一次李林甫仍未在正堂见叶畅,叶畅进门后,便被一个老管家领着进了西跨院,然后又穿过两道门,来到正堂之后。
此处便是李林甫的“月堂”了。
等了一会儿之后,叶畅见李林甫背手而入,神情甚为轻松。
“李相公相召,不知有何吩咐?”叶畅行礼问候。
“今日闲着无事,召你来手谈一局,听闻你擅游娱之术,这围棋,应当也不弱吧?”
叶畅才不相信李林甫叫他来只是为了下一盘围棋,不过随着李林甫的示意,老仆上前为二人布好棋盘。李林甫不等叶畅说什么,便抓起白子,砰的一声,下在了棋盘正中。
叶畅有些讶然,他其实只是稍会下围棋,唐人的围棋规则之中,执白子者先行,这个叶畅很明白,但李林甫直接下到了天元位置,则让叶畅难以理解。
紧接着叶畅更难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李林甫下了一子之后,并未停歇,而是一口气抓了一把白子,将之摆在棋盘上,转眼间,棋盘中腹部分,就已经给白子占得大半。
“轮到你了。”李林甫在摆下数十子之后,才停手,向着叶畅示意。
叶畅看着眼前的棋盘,又看了看李林甫,心神渐凝。
李林甫……是将大唐当成棋盘么?
“某如何是李相公对手?”叶畅袖手道:“此局李相公必胜。”
“哈哈……你虽不是老夫对手,但是,却往往能让人意外啊。”李林甫也不强求,伸手一拂,棋盘上的棋子顿时乱了。
叶畅实在不明白,李林甫为何要试探于他,有事直说就是。他不愿意在这乱猜,因此直接道:“李相公,叶某愚驽,相公有何吩咐直说就是。”
“愚驽?呵呵,叶十一,昨日在香雪海做得好戏。”
昨天香雪海闹得那么大,自然会为李林甫所知,叶畅起身一揖:“迫不得已,唯有如此,某也是损人不利己。”
“呵呵,你竟然与高将军也有联系……愚驽……叶十一,你可知道,如今长安城中,最让老夫把握不住的人是谁?”
“李相公言下之意,莫非是区区?”
“正是,长安城中,只有你这厮行事,老夫总觉得有些看不透……故此今日请你前来,便是防着你又来搅局。”
李林甫将话说得这么直白,叶畅愣住了。
李林甫的布局,他哪有什么资格去搅?
“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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