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此时的大唐,却已经相当了不起的了。即使是制成棉衣,也可以制成两万件以上了。
按此时吉贝布在中原的价格,这就是三万贯以上的收益,扣除成本,也有五六千贯的利润。
“这数字,报到玉真长公主府了么?”叶畅正琢磨着寻谁来举荐高适,此时心中一动便问道。
玉真长公主不适合为举荐人,但玉真长公主在京城里人面广,她来找这个举荐人完全没有问题。
“棉花摘完不久,得知郎君回来的消息,上头便派了小人来,如今长公主那边,应该有数字,但未必准。”郑五小声地说道。
他虽是佃农,却还有些精明,叶畅顿时会意,只怕这个数字还在保密之中。庄子里肯定还有玉真长公主的忠仆存在,但这些人得到的,只会是个大概数字。
叶畅却是一笑。
他不准备向玉真长公主等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他知道,整个行业链条之中,最赚钱的部分并不在于棉花的种植。
“很好,很好!”叶畅笑道:“你远来辛苦,先歇息去,在长安城转转,给你家娘子和两娃儿买些东西去吧,若是没有钱,只管寻这香雪海的账上支取。”
打发走郑五,叶畅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转,然后回到座位之上,开始提笔写信。
信是给玉真长公主的,此时叶畅觉得,不用主动去寻玉真长公主了。只要看到这封信,想必这位李隆基的妹妹会迫不及待地来寻他才是。
写完之后,他正准备命人将信送到玉真观去,恰恰这时,看到高适走了进来。
“达夫兄今日回来得挺早啊。”
“兴尽便散,长安也就是这么回事。”高适目光在叶畅面上打了个转:“倒是十一郎你,今日甚是欢喜的模样,不知是为何啊?”
“孟州来了人,说是木棉丰收了——两千亩收了二十五万大斤的棉花。”
“这似乎不多啊?”
“确实不多,不过是因为第一年种罢了,只要风调雨顺,以后还会增,估计几年后,两千亩便能收五十万斤,那个时候,这木棉产业,便是无尽财富……”
说到这里,叶畅难以按捺住兴奋:“达夫兄,你可知道,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一项惠及万民的产业链!”
产业链这个词,高适早就接受了,不过他还是想不明白,叶畅为什么会高兴到这个地步。
他正待细问,这时南霁云却进来:“外边来了人,这是名刺。”
叶畅接来一看,不禁神情大变。
李林甫。
名刺上只有这三个字,写得也实在算不上美观,但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凌厉。
高适瞄了一眼,也是神情肃然,稍顿一顿之后道:“他怎么派人送名刺来?”
“不知道……”叶畅心中突的一跳,想到自己与吉温的密谋,若说哪儿容易出意外,非此处莫属。
“我去见见此人,达夫兄请稍候。”叶畅道。
他出来后,看到的是一个青衣人,约摸四十余岁,看上去应该是李林甫的幕僚。见着他后,这青衣人便露出笑:“李公有请,叶参军若是不忙,请随我来吧。”
叶畅略一琢磨,便招来南霁云道:“我这有信一封,原本是亲自送去玉真观的,如今既蒙李公相召,便由你替我送去。玉真长公主若问起我,便说被李公请去了。”
那青衣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跟随在李林甫身边日久,如何能不懂叶畅的意思。
这其实是说给他听的,若是李林甫要为难于叶畅,那么至少要顾忌一下玉真长公主。
跟着青衣人,叶畅只带着善直到了李林甫府。就像传闻中的那样,李林甫的府邸极尽奢华,台榭相连,亭楼互望,几不亚于王公。
李林甫并没有在屋里见他,而是在后偏院的一座小园子里,叶畅入内走的也是侧门。当叶畅进入这小院之后,便看到一个人在一小池旁,身边有烧蜂窝煤的暖炉,身上穿着厚厚的狐裘,面色和霭,未语先笑。
见到叶畅,其人离开小池,略行两步,算是相迎:“可是叶畅然叶十一?”
声音沉稳和缓,听上去当真象是一位宽厚长者。
“区区叶畅,可是李相公在前?”叶畅长揖前趋道。
“老朽李林甫是也。”
正是李林甫。
这是叶畅第一次与李林甫相见,他想想心中也有些好笑,此前他两次在长安城闹得风声水起,却都没有见到什么真正的大人物,此次却在短短数日内,连见着李隆基与李林甫。
“相公拨冗赐见,叶畅受宠若惊,天气寒冷,相公身荷国事,不可久处室外,还请入屋。”叶畅道。
李林甫其人,时评便是口有蜜,惯会说些暖人心的话语。叶畅在他面前表露关怀,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只见李林甫随手一指:“有叶十一所献石炭炉,冷有何惧?况且叶十一方才从边关苦寒之地立功回来,那边的罪你和将士们能受,我这里些许冷又算得了什么?”
叶畅有些无语,他一向善辩,可在李林甫面前,似乎这个特长也被压制住了。
“叶十一见识卓越,看我这园林如何?”见叶畅无语,李林甫笑道。
两人谈话的主动权在他手中,这种感觉,让他觉得非常好。
“美轮美奂,几疑仙境。”
“听闻你卧龙谷亦有仙境之称,不知与此相比,又能如何?”
叶畅沉吟了会儿,然后答道:“卧龙谷乃天地造化,灵秀所钟,相公园林则人力极致,巧夺天工。如春兰秋菊,各有所长,不可比也。”
二人话语中各带机锋,李林甫听得他这样答,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叶十一郎,当真是少年才高,王勃之流亦不及也。”
李林甫自身非文学之士,对于那些文章闻名的文学之士多少存有嫉妒之心,他以王勃评叶畅,明地里是褒扬叶畅年少才高,暗中却是在说他自负骄傲,可能会和王勃一样早夭。
叶畅也明白其所指,不过这时候他还是装不知道为好,太聪明了,总不会有什么好处。
“为建此园,我极尽奢侈之能事,时评多有讥者,叶畅以为如何?”
“某以为时评者颇陋矣。”
“哦?”
“相公建此园所花费用,可动国库一分一厘,可用公款一铢一文?”
“自然未有,某岂是这等人物!”
“既是如此,相公建此园,必大有益于国家。”叶畅笑着道:“相公之钱,藏于窖中,不过锈蚀为泥,存于库房,不过供鼠为榻。如今用于建园,须购买木料土石,这般经营木料土石之商便可获利,唯其获利,方有余钱缴纳国税。建园用工,则工匠可得衣食,可有余粮养家糊口。故此,叶某以为,建此园乃大有益于国家也。”
此等言论,当真是发此时人所未言,便是李林甫,也觉得振聋发聩!
这让李林甫险些忘了此次召叶畅来的来意。
“你细说说。”他吸了口气然后道。
“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蝼。一国之财富,唯有流动起来,方能令其国富强。以钱为例,若是家家户户收得铜钱,都藏于窖中,市面缺钱则物价必腾贵,物价贵则百业俱损,百业俱损则朝廷税赋无凭……”
此时所谓的理财能手,不过就是收税能手罢了,能如叶畅一般,从宏观上分析经济运行者,绝无仅有。严格来说叶畅也只是半瓶水晃荡,但来自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另一世的观念,在此际还是有划时代的冲击力。
特别是对李林甫而言。
李林甫为何能够得李隆基宠信,在相位上盘踞如此久的时间?无非就是想方设法逢迎李隆基的奢侈欲望。别人可以劝谏,他却不能劝谏,而且还得绞尽脑汁,维持因为李隆基的穷奢极欲而摇摇欲坠的大唐经济。
瞧瞧李隆基这些年来用来管财务的都是些什么人:宇文融、杨崇礼、韦坚,此三人可都不是他李林甫举荐提拔的,他们当中,好一点的懂得节流,差一点的就只知收刮。他们弄一大笔钱财去讨好了天子,升官发财不在话下,但留下的烂摊子,却要李林甫收拾!
“依你之意,反倒是穷奢极欲能令朝廷富裕了?当真是奇论,叶十一,你这倒是言人所不能言了。”李林甫笑着说道。
他神情看上去是挺赞赏的,但实际上什么态度,唯有他自己知道了。
“穷奢极欲自然不能令朝廷富裕,要看这钱花在哪儿、花多少了。辟如说,朝廷手中有四万万贯钱,若是将这四万万贯钱撒在长安洛阳,虽是一时间朝廷收入会增加,但令长安洛阳宅价腾贵之后患则无穷尽。可若是用在修桥铺路、兴修水利、开矿办场,则能使产业兴盛,虽一时难见其利,却为百世之益也。”
叶畅随口便是四万万贯钱,李林甫吓了一大跳:“朝廷如何能有四万万贯钱!”
“若是朝廷改弦更张,农工俱以为本,四万万贯钱何足道哉。”叶畅又道:“农为国富之基,工为国富之根,商为国富之干,古人唯以农为本,实是陋矣。”
他从消费促进财富增加又跨越到农工商三者关系,其跳跃性不可谓不强。李林甫思维敏捷,竟然可以跟得上去。待听他又细细说到工业如何让资源变成财富,而商业如何让财富流通,最后国家如何在这流通中受益,李林甫只觉得,自己眼前豁然开朗,仿佛出现了一片新的天地。
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叶畅口干舌燥,李林甫才挥手道:“与我入内说话……叶十一,你以为本相如何?”
一句话便让叶畅愣住了。
第187章 生性纯良叶十一
提此问,是因为李林甫真的起了爱才之心。
李林甫善妒,嫉贤厌能是不假,但他同时也善用吏。那些文章之士,在他这里是讨不得什么好处的,特别是进士们,他一向不屑。但对于能吏,他还是不吝提拔——因为这些能吏不可能威胁到他的宰相之位。
叶畅就更不可能了。
如今叶畅才十九岁,二十尚未到,就算李林甫不遗余力相助,他也要在官场上爬个十几二十年,才有可能来中枢窥望宰相之位。十几二十年后,李林甫没有老死也只怕致仕了,因此,李林甫不认为叶畅能对他构成威胁。
相反,叶畅展现出来的“理财”本领,却让李林甫生出为我所用之心。
这等本领,可比如今为李隆基理财的那几位强上太多了。哪怕叶畅只是纸上谈兵,但凭他能弄出蜂窝煤、弄出水泥的本领,只要再弄出什么东西来,那么便足以获取数十万贯的财富。
“时人称某口蜜腹剑,又说某妒贤嫉能……叶十一,你怎么看?”李林甫又问道。
叶畅觉得脑袋有些发蒙。
他与人谈话,喜欢掌握主动权,此前也几乎是无往不利。但在李林甫面前,他却觉得自己的手段都没有什么用处,每当他想要岔开话题获取主动的时候,李林甫就用一种异样的看上去很温和实际上却犀利透顶的目光看着他。
仿佛他心里想什么,李林甫都一清二楚。
而李林甫的这个问题他又不能不答,因为李林甫连续两次相询,明显是不容他回避的。
拍马屁当然简单,可如何拍得正确特别是不留后患,则是难事。
“依某所见,今圣登基以来诸相之中,唯有姚崇,可与略胜李公一筹,余子诸人,皆不如也。”
思忖了好一会儿,叶畅决定还是不正面回应这个问题。
“呵,叶十一对老夫评价倒是高。”
“姚崇胜过李相公,那是因为他已盖棺定论,李相公今后尚不可知。若此时李相公致仕,相公必亦与姚崇相当。若李相公今后能再有所成,更在姚崇之上。”
“你言下之意,若老夫所为有不当之处,怕是远不及姚梁公吧。”李林甫哈哈大笑起来。
叶畅以姚崇比他,确实挠到了他心中的痒处。他与姚崇有许多相似之处:俩人都长于吏务,都深得李隆基信任,都不遗余力驱逐政敌。因此,笑毕之后,他拍了一下叶畅的肩膀:“见识能如叶十一一般,朝中青紫衣冠者,十中无一,叶十一,你所说可是真心?”
“真心!”叶畅倒不是说假话,李隆基这几年来越发荒唐,奢侈无度,非李林甫能力出众,国力早就难以支撑了。当然,李林甫只以为叶畅是夸自己,却不知叶畅来此世后,发觉传说中的贤相姚崇的一些轶事,对这人的评价大大降低了而已。
李林甫点了点头,二人进了小园东面的一间屋子,屋子里装饰仍是极尽奢华,就连鼓励富人消费以带动经济的叶畅,看得都有些受不了。
待叶畅坐下之后,李林甫长长叹了一声:“叶十一乃知我者也,因为我身下的这个位置,不少人对我谀词如潮,却不如叶十一之语得我心。大唐之相,实属不易……大唐户簿上有四千余万人,不在户簿之上亦有三千余万人,一个小小的麻烦,若是乘上七千万,那便是天大的麻烦;而再大的功劳,这七千万一除,也是微不足道……”
叶畅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林甫,那神情,便是李林甫都觉得有些不对。不过李林甫判断,他应该是被自己坦露心怀所感动,觉得有必有再添一把火,于是便又道:“这些年来,我几乎夜夜难眠,每每何处有灾异,便常泪流满面……民生艰辛,尽在我心啊!”
叶畅终于是一脸被感动到极致的模样:“李相公忠君为国,天日共鉴!”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
李林甫重复了一遍,见叶畅不接这个话茬,心中不由也暗骂了一声“小狐狸”。他说出这番话来,若叶畅年轻血热一些,少不得要顺着话往下,说愿为他效力,可偏偏叶畅不上这个当。
既是如此,那就再换一法吧。
“霍仙奇有功于国,岂可轻弃。”李林甫道:“韩朝宗自己上书致仕吧。”
叶畅微微一抖,只觉得压力空强大,心中暗暗骂了一声:吉温你这狗才!
果然是吉温把他卖了,所以李林甫才来找他……只不过吉温把他卖了又有什么意义,他最大的对手乃是霍仙奇啊!
叶畅想不明白,口里却很坚定地道:“霍仙奇其人开了个极不好的先河,他今日可以上书告韩公,明日就可以上书告李相。”
李林甫嘿然一笑,神情有些轻蔑。
这点子挑拨,怎么能起效果,李林甫有绝对的自信,能够控制住霍仙奇。
“另外,皇甫惟明与韦坚……他们为朝廷栋梁,都是陛下腹心之臣,你区区一参军,不可在人后诬诟,若是被他们知晓,你第一个便要受国法!”
李林甫这句话让叶畅当时就傻了。
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其中有两层含义,一层是他拿捏着皇甫惟明与韦坚的把柄,与霍仙奇告韩朝宗并无两样,都是小人之举;另一层,则是要叶畅交出这把柄来,否则李林甫就要将此事漏给皇甫惟明、韦坚,让他们来收拾叶畅!
叶畅之所以傻,不是畏惧,而是李林甫的手段。
原本叶畅是拿着李林甫梦寐以求的东西来寻他讨价还价,结果却变成了手中捧着一个烫手山芋,需要李林甫来相助了。
“李相公……当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叶畅傻了一会儿,然后笑道。
笑容有些苦涩,自己和李林甫,暂时——不,是在可预见的时间内,都还不是一个等级的对手。所以李林甫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将他逼到了墙角。
霍仙奇是必须要受惩治的,这是叶畅答应韩朝宗的事情——这个时候,叶畅突然间明白,韩朝宗当初那模样,只怕也是做出来的。
莫非是又被韩朝宗利用了?
看看李林甫,想想韩朝宗,叶畅觉得头都是大的,还是率直的贺知章可爱些。
“不过,此事与我可不相干……李相觉得,我手中便是有什么把柄,能够奈何得了皇甫惟明与韦坚?若我手中真有,只怕皇甫大夫也不会让我活着从陇右回到长安了。”
叶畅这一句话让李林甫第一次露出发愣的神情。
没有想到,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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