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隆城在洪济之东,与洪济约相隔不过四十里,早上出发,赶紧一些午后就能到。此地也是唐军的大后方,原是有驻军的,不过这下叶畅领着杨景晖来了,原本的驻军就换防离开。
与洪济一般,化隆城位于山头之上,面积并不大,周围险峻,易守难攻。叶畅进了城,片刻也不停歇,便拉着那位杨军使欲去查看城防。
“叶参军,你可连累我了,原本指望着防秋立些功劳,如今却被打发到这边来,叶参军,你还看什么城防,寻逃命之路才是正经。”
杨景晖一开口,就让叶畅吓了一大跳。
“逃命?”
“皇甫大夫将咱们塞到这边来,可是一个饵!”杨景晖此时不再是那无精打采的模样了:“他要用咱们来诱出犬戎!”
瞪着眼睛的叶畅,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与高适两个商议出来的计策,怎么就给这个并无名声的边将一语揭穿!
杨景晖没有说错,这便是个饵,饵料就是唐军积存的粮草辎重,为了怕这个饵料不够诱人,皇甫惟明还塞来了匠营——犬戎人对于大唐的工匠可谓求贤若渴,几次骗取和亲,都指明了要大唐派遣工匠去。这些高原上的夷狄尚且明白,工匠对于增加国力的意义,可是大唐执政者却真遂其心意。文成公主进犬戎时,便派去了大批工匠,到那儿才知道,原来犬戎赞普早已经娶了尼婆罗公主为妃。金城公主进犬戎时,同样带去了数以百计的工匠,到了早知道,娶这位十四岁公主的赞普野祖茹(赤德祖赞)才七岁——这不是骗婚这还是什么?
“凭着我们这一千五百人,如何守得住?”杨景晖又冷笑起来:“叶参军,我不受皇甫大夫待见已经不只一日,我看你也同样如此……你既是在朝中有门路,赶紧遣人回去报信,以备不时。至于你自己,就别瞎操心什么防备了,犬戎不来则矣,一来必是雷霆之势,区区化隆城,能守住几日?”
“你既是知道,皇甫大夫以我等为饵,那又何必担忧,他必不会坐视化隆城失守。”叶畅定了定神,再次肯定,这些唐时人一样聪明得可以,自己的那点算计,还真需要考虑得更深一些。
“皇甫大夫无非就是诱出犬戎之后,猛然袭击犬戎后路。叶参军,你不在边关,不知犬戎情形,犬戎当中,亦有智者,岂是这般容易上当?莫看如今你手中尚有一千五百军,皇甫大夫为了能将犬戎诱出,必会再调兵走……”
杨景晖话音未落,便见一骑飞驰而来,那骑来此之后,便传皇甫惟明之令,要调走王难得的那一千军。
“你瞧,我说了吧。”杨景晖苦笑:“叶参军,你以为接下来会如何?”
“这个……杨将军说与某听听?”
“接下来,皇甫大夫必为迎接监军到来,会在城中摆酒宴乐,然后随军的吐谷浑里,必然会有人去给犬戎通风报信!”
廓州这一带,原是吐谷浑人活跃之所,后来犬戎人势力延伸至此,土谷浑人便分裂,一部投了犬戎,受犬戎赞普之令,据闻还迎娶了犬戎公主。另一部则内附大唐,为大唐效力。这两部吐谷浑当中,互有大唐与犬戎的奸细,双方对此都是心知肚明。
“然后?”叶畅又问。
“然后便是犬戎大举来犯……犬戎屯于积石军,骑兵至少过万,再加上附庸的吐谷浑,若是来袭,必是一万五千骑以上。莫说你又被调走了一千兵,便是那一千军在,凭着一千五百人,如何与敌一万五千骑相抗?”
叶畅哑然。
“兵多,犬戎必不上当,兵少,则化隆城必不守。无论犬戎来与不来,咱们都是吃力不讨好,若不来倒还罢了,吃力不讨好至少不丢性命,可若犬戎来了,咱们若不早谋退路,必死无疑!”
“越是如此,越要整顿城防。”岑参在旁听得此处,再也忍不住道:“总不能不战而逃!”
“战了再逃,为时已晚!”
李白望着高适,又看了看叶畅,他极聪明的,想起方才高适叶畅所言,顿时想通透了:“来这化隆城,乃是你们给皇甫大夫献的计策,方才那模样,是你们做给犬戎探子看的?”
叶畅没有想到,一个杨景晖便看出了他们的计策,与高适对望了一眼,便有些尴尬。
“杨将军,既是你不避嫌疑以诚待我,那我也坦诚相告,太白说得不错,此计不是皇甫大夫所设,乃是我自告奋勇。”叶畅开口道:“我与皇甫大夫假作不和,他将我驱于此处,又令我携匠营来,原就是诱犬戎来攻……只不过却不知他为何会将王难得部调回去!”
“啊?”杨景晖听得这个,也不免有些尴尬:“若是如此……咱们就只有想法子撑到援军来了,援军若来晚了,咱们……可就惨了。”
叶畅深以为然。
第171章 诱汝入彀虞诈间
好在化隆城规模不大,人手虽是略有不足,但是五百精兵加两千民壮,勉强也可以支应。
如何布置城防上,叶畅纯是外行,虽然他知道棱堡知道交叉火力,可这些暂时都派不上用场。见那杨景晖颇有见识,叶畅便拉着他与高适,让这二位来决定如何布防。李白跟在身边也总是指手画脚,不过大多数情形下都被叶畅无视了,倒是岑参,很是细致地默记,显是在学习如何布置城防。
到后来,叶畅干脆不管这边的事情了,他跑到了匠营驻地,看着工匠们升起炉火,开始打造兵刃。
在匠营这里转了一圈,吩咐了些事情,然后又去看了一下库房。在这边,叶畅发现了问题,皇甫惟明口口声声说是粮草辎重大多集中于化隆城中,但实际上库房里却甚为空荡,这让叶畅心中一紧:自己不会是被皇甫惟明耍了吧?
仔细推敲下去,倒真有可能,皇甫惟明没有在化隆存放太多物资,那么抛弃这个诱饵,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损失了五百不算亲信的士兵,再有就是叶畅这个看不顺眼的人……
一念及此,叶畅顿时跳了起来。
他从来是不惮从最大的恶意去推测那些算计他的人,这是他很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也让他树了不少敌人。但是,这种性格,同样也让他不只一次在陷入险境之前就嗅到了危险。
若是皇甫惟明真将他们牺牲掉的话,好一些还可以上报朝廷说他们是奋战而死,不好的话,干脆把化隆城丢失的责任完全推到他们头上。
反正高适向他献计时,知道的人不多,这样就可以将大败犬戎的功劳,全部收入囊中!
越想不对劲儿,叶畅神情凝重,看来自己最初的打算还不足,还得有更充分一些的准备!
“军械倒是不少,立刻将民壮武装起来,野战是指望不了他们,但守城时在军士带动下还能起到一些作用……”
一边想着,他一边匆匆回到城上,到城头时,见高适与杨景晖仍在那边讨论,叶畅道:“为备万一,将绞车弩架上城头,工匠那边,我已经令他们加紧制造简易绞车弩,能应付一时即可!”
“那是自然。”杨景晖道。
“以杨将军之见,犬戎会在何时来袭?”
“犬戎得到消息需要一两日时间,派人来确认再需要一两日时间。咱们麦收入城,也需要四日时间。以我所料,应是八日之后。”
“如此说来,时间还来得及,那么……杨将军能否向皇甫大夫求援,哦,罢了,若你求得到援手,皇甫大夫也不会派你来了。”
“不过你的袍泽总还有关系,杨将军,你遣人回去打探一下,为何皇甫大夫会将那一千兵调走。”高适在旁道。
有一千五百军士,再加两千民夫,那么此战就不必太过担忧了。
杨景晖很快就探得消息,这个消息让叶畅咬牙切齿。原来边令诚只带了五百余人来,最初时还觉得大唐威压四方,这五百余人大多是跟着他来混功劳的,结果了解犬戎的凶残之后,他便缠着皇甫惟明要护卫。他为监军使,要人护卫倒不算非分,可是皇甫惟明拨给他五百人他嫌少,而且指名要王难得部给自己护卫,皇甫惟明想到他曾经为叶畅说话,一气之下就将拨给叶畅的人手调了回去。
说到这里的时候,杨景晖恼怒地道:“你说他一个宦官阉人,不在宫中好生服侍天子嫔妃,跑到这边关来做什么!这厮不是个好货,当真害人不浅!”
他与叶畅是难兄难弟,故此有些牢骚敢在叶畅面前发作。但却没有得到叶畅的回应,抬眼去看时,发觉叶畅脸色寡白呆呆愣在那里。
叶畅确实是呆愣在那里。
边令诚这厮,得了他的好处,原是想在皇甫惟明面前为他说话的,结果却变成这模样了……果然,他不愧是历史上鼎鼎大名专坑队友的货色啊。
坑了高仙芝、封常清,坑哥叔翰——问题是,现在他坑的可是自己。
“驴日的死太监,没卵的货色!”在心中大骂了两句,叶畅知道,现在骂也晚了,除非他弃职而逃,否则便要面对这种尴尬局面。而弃职逃走的结果,必然是被朝廷通缉,抓着了也是死路一条。
自己终究还是对边疆情形估计不足……
旁边高适、李白与岑参都皱眉凝神,叶畅看了他们一圈,发觉大伙都是一筹莫展。
皇甫惟明既然做出抽调他们这边部队的事情来,显然是被边令诚激怒,既然看出边令诚为叶畅说话,就干脆把叶畅坑了。因此,想寻皇甫惟明再派人来,那纯是自取其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为之。
“这样吧,我回去见一见边令诚,看看能不能想些办法……”
叶畅琢磨来琢磨去,只有寻边令诚相助了。他看着高适,高适点了点头,再看岑参,岑参多少有些不愤,而李白反倒觉得理当如此:“便是这样,他找来的麻烦自然要想法子让他解决,不过十一郎,边令诚胆小如鼠,只怕不会将自己的护卫借你。”
“护卫?”叶畅嘿然一笑:“只要他护卫,岂不便宜他了!”
高适眼前顿时一亮:“若是有法子将他骗来,那自然最好,原本粮草匠营便是犬戎必取之地,再加一个监军大使,犬戎如何会放过?”
杨景晖听得他们在这算计监军大使,饶是他对边令诚也没有半点尊敬,却还是不禁变色:这几位据说都是名动天下的名士,果然名不虚传啊。
不过边令诚那胆小鬼,岂敢以身为饵?
“此事当真唯有十一郎去才行,叶十一,你是如何将我们三拐骗来此的,便如何将边令诚也拐来吧。”李白笑道。
叶畅干笑了两声,果然,没有谁是傻子,李白他们三个现在也明白,自己上洛阳是特意为拐他们三人而来啊。不过高适深沉、岑参内敛,不像李白这样藏不住话。
说出来也好,说出来此事就揭过去了。
“如此,畅现在便去,总之要想法子将边令诚拐来。”叶畅道:“这边的情形,就有劳高公、杨将军与二位了。”
杨景晖对于叶畅能拐来边令诚是持怀疑态度的,但此时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
叶畅返回洪济城后,并未去找皇甫惟明,而是径直来求见边令诚。皇甫惟明虽是不待见边令诚,不过表面上的礼仪倒还是做到了,因此边令诚住入了城中少数完整的房屋,而那一千精兵营地便扎在边令诚宿处周围,将之拱卫起来。
看到这情形,叶畅更加肯定,边令诚这厮实在是胆小如鼠了。
听说叶畅求见,边令诚倒没有让叶畅久等,一会儿之后,叶畅便进了他的屋子,恰好听得他在大发脾气,只因为这军中未备蜜水。
叶畅想起一事,笑着便取了一个小包递上去:“边公,边地条件简陋,没有蜜汁亦是寻常,边公想要吃甜的,某这里倒是有些糖,边公不妨尝尝。”
他献上去的,乃是方糖。制糖术的改进,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将过滤后所得的白糖制成方糖出售,亦是他准备的下一个产业。
“叶畅,你为何到如今才来见咱?”边令诚让随侍接过糖,他不怕叶畅害他,因此径直取了一颗塞入嘴中,然后开口怪罪起来,不过只说了一句就转口风:“咦,好甜,好甜,没有别的糖的涩味……叶十一,这必又是你捣鼓出来的新东西吧,不知它的配方是如何,抄一份送到我这来吧。”
叶畅笑道:“边公这可就难为我了,这是前些日缴获的战利品,我们初到之时便与犬戎交了手,边公想必也知道此事?”
边令诚哪知道这个,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声,还有些怀疑:“叶畅你莫非骗我,犬戎哪有这等本领,他们会制糖?”
“太宗皇帝曾遣使去天竺学熬糖之策,边公当知此事。”叶畅又道。
边令诚仍然含含糊糊地应过,他还是不知,不过想来这等事情,回去一问便晓得,叶畅应该不敢骗他。
“天竺与犬戎有何关系?”
“犬戎与尼婆罗关系极睦,尼婆罗乃犬戎属国,当初赞普松赞干部除了迎娶我大唐文成公主,据闻亦娶了尼婆罗公主。”
“你别绕弯子说啊,直说,直说!”
“天竺有大大小小数百国邦,其中有些又是尼婆罗属国,太宗皇帝时朝散大夫王玄策曾请尼婆罗出兵,破天竺摩揭陀国,故此,天竺制糖,便传入尼婆罗,又经尼婆罗传入犬戎。”
叶畅信口胡诌,所言半真半假,边令诚如何能够分辨?因此,他有些惋惜地道:“若是这糖是叶十一你制的,那该多好,那能给我赚多少钱财……”
暗暗骂了一句,叶畅笑道:“边公若真想要,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咱们能胜了犬戎,俘虏其匠人,细细迫问来历就是。”
“是极,是极,还是叶十一你说得对,皇甫惟明这蠢货,在这边多年,也不曾见他注意此事!”边令诚大乐,原本是想立刻寻人去问皇甫惟明的,但一想到若是揭穿了,这其中利益自己就不能独占,当下改了主意:“叶十一,你想法子打个胜仗……”
话说到这,他突然闭口,因为他看到叶畅的神情有些怪异。边令诚虽是欲令智昏,却不愚蠢,顿时瞪圆了眼:“怎么,你莫藏着掖着,有什么就直说!”
“边公不知道么,莫非皇甫大夫没有告诉边公?”
“这个……这些时日他都躲着咱,能告诉咱什么?”
“唉呀,皇甫大夫不告诉边公,畅也不好说……”
“叶畅,皇甫惟明为难你的时候,可是咱出面替你说话!”太监多疑,叶畅越是如此,边令诚就越想知道其间有什么因果,因此沉声道:“你可要想清楚来,皇甫惟明并不待见你!”
死太监的眼光倒是毒,叶畅脸上却又是浮起异样的笑来:“这个……真不好说……”
“唔……莫非那日,你们是在演戏!”边令诚见自己提到皇甫惟明不待见叶畅,叶畅露出这神情,顿时自以为抓住了关键。
叶畅讶然相望:“边公如何知晓……啊哟。”
见叶畅终于说漏了,边令诚得意洋洋:“你快说,快说,瞒不住咱了,你和边令诚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叶畅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左右,边令诚屏退左右之后,叶畅才压低声音道:“方才边公要某想法子打个胜仗,某觉得奇怪就在这,一场大胜便在眼前,边公竟然不知!”
“大胜?”
“对,可以献俘于朝的大胜!”叶畅道。
边令诚到这里才数日,就被这高原环境折腾得脾气大涨,因此听得献俘于朝,顿时眼前一亮:这岂不意味着可以回长安?
“说。”
“边公慧眼如炬,我与皇甫大夫确实是在演戏,如今我带着匠营与粮草在化隆,为的是将犬戎自积石军诱出。我献策与皇甫大夫,犬戎出兵之后,皇甫大夫于半道劫击之,必使犬戎首尾难顾,这岂不是一场大胜?”
边令诚琢磨了一会儿,有些怀疑地道:“犬戎会上当?”
“上当的可能在七成。”叶畅笑道:“皇甫大夫已经决定,只等犬戎出积石军,便要全军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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