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叶畅放热水放得太快了些,烫得那人顿时哇哇乱叫:“慢些,慢些,你这厮好生粗笨!”
嗯,这算是为后世人报复,想到那些人要背你这厮那么多诗句、要如同站在地上仰望月亮一样看着你这厮的背影,要追随着你这厮的脚步周游祖国名山大川,烫你一下是轻的。
那厮足足泡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晃晃悠悠地从水中爬起,他光着身体,就在叶畅面前晃悠着,穿上了衣裳。
一边穿,他还一边问:“叶十一为何还不来见我?”
叶畅一笑:“某在斯。”
“呃……啊?”
那人手一抖,衣裳险些落在地上,然后讶然看着叶畅。
却见叶畅戏谑地望着他,眼光还偶尔往下瞄,似乎带着些瞧不起的嘲意,那人终于尴尬了。
他手忙脚乱地将衣裳罩起,然后向叶畅拱手长揖:“十一郎莫怪,某不知……向来便闻十一郎大名,但缘浅未曾见过,早晓得十一郎年轻,却不曾想年轻得这个模样!”
这是真心话,他心中的叶畅,就算年青,也是少年老成的那种,象是王维年轻时一般,可是叶畅这样不动声色为他端水递毛巾的,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某却认出你了……醉成这般模样,除了李太白之外,再无他人。”叶畅哈哈笑道:“青莲居士不在长安城富贵乡中,怎么跑到我这穷乡僻壤里来了?”
“果然,某料想不差,十一郎与某虽是未曾见面,却依然是挚友。”李白咂了咂嘴,不过想到自己刚对着叶畅袒裎相对,得意劲就没有了,有些苦恼的道:“只是某初次见面,便在十一郎面前失了礼……”
“俗礼凡节,岂为我辈而设?”叶畅道。
这一句话,显然直击李白内心,他喃喃回了一句,然后洒脱地笑道:“正是,我辈岂是世俗人,十一郎风标别致,某此次来见,果然没错——自然,十一郎这边的美酒,就更是没错了!”
这种个性诗人,他们的一些毛病,叶畅还是有容忍的雅量的。他笑着引李白出来,两人正式见礼,然后叶畅再次问道:“太白先生不在京中,怎么会来到修武?”
李白听得这话,叹息了一声。
声音中既有无奈,也有愤懑,叶畅一惊,这厮一向以爽快洒脱著称,却发出如此的叹息——莫非他被李隆基赐金放还的事情,提前发生了?
果然,李白接下来说的,正应证了叶畅的猜测。
李隆基在去年年底时去了温泉宫,李白未被携行,这让李白心中原就生出失落。而且这个时候,朝廷当中有议和亲,欲以宗室女为公主,许与事唐最恭谨的奉化王,李白恰恰听说叶畅在洛阳城与李颀高适等人议边之事,大感共鸣,于是便在翰林院等地大发牢骚。
结果李隆基回来后,却被人告到了李隆基那儿,李隆基倒是主宽,当时没有发作。过完年,寻了个由头,只说李白乃谪仙,非凡世之官,赐金放他还乡求访仙道。
“便是如此,不曾想十一郎你的经历,李某也会遇上。”
叶畅有些好笑,当初李隆基把自己赶出长安城,便是放他回乡求仙为借口,现在李白又是如此,这位三郎皇帝,倒也是个妙人,对不会威胁他权势地位的人,还算是宽容。
至少这个赐金还乡的手段,已经用得炉火纯青了。
“李十二兄,才高人妒,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有此遭遇,亦非偶然。”
“正是,旁人谤我,倒还罢了,让我想不到的是,向天子进谗言者,竟然会是张垍!”
李白性傲,李林甫与高力士都不放在他眼中,若是这二人进谗言,他会哂然一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哪有正人君子不为小人陷害的!但是进谗言者却是张垍,这个向来赏识他举荐他,被他视为有知遇之恩的好朋友,这让李白倍受打击。
然后他就想到一件事,据闻叶畅与张垍向来不和,叶畅无法在长安城中立足,便是张垍使的气力。若不是有玉真长公主庇护,叶畅甚至有可能性命堪忧。
相同的遭遇,相同的敌人,让李白觉得同仇敌忾。被驱出长安之后,没有面目去见那些熟惯的故友,便径直来寻叶畅倾诉。
听得他发牢骚,大骂张垍,叶畅心里却暗暗叹息。
李白文才不必说,那是光耀千秋的,辩才也不必说,骂人都是翻出千百种花样,明明在指责张垍,却不带一个脏字。但是他的情商真不能算高,特别是他在看人一项上,当真是差。
“我与他结交多情,却落到今日下场,君子绝交,原不该口出恶言,但此次……”李白诉说完毕之后,长叹了一声:“十一郎,请拿酒来吧。”
看来他是想去醉乡逃避了。
叶畅唤人拿好酒来,心里一动,道:“你同僚当中,便无人上书鸣不平?王摩诘呢?”
“王维?”李白有些傲慢地抬起下巴:“他不曾落井下石,某便高看他一箸了。”
叶畅哑然,传说中这两位天才诗人关系不睦,虽然同处一个时代,生活的圈子也有不少交集,但双方竟然未曾有过唱和之作,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啊。
不过眼前之事,让他有感而发,想起一首诗,当下笑道:“十二兄长,你休要着恼,某听过一诗,或聊可解汝之忧。”
第158章 白首相知犹按剑
李白正等着酒上来,闻言精神微振:“十一郎你梦中得诗,名动天下,某倒要洗耳恭听。”
必须说,时人对李白评价舌粲莲花是有道理的,他此话说得叶畅心中也有些飘飘然。
这种恭维,出自别人之口没有什么,可是出自李白之口……大不一样啊。
但旋即,叶畅便警惕:这可不是自己真正的才华,玩玩可以,不能玩过火。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这首诗,此时拿出来,最是应景不过了。唯一让叶畅有些担忧的是,这首诗的作者,便是王维本人。叶畅依稀记得,这是王维晚年赠裴迪的作品,应当写在安史之乱后,此时提前十余年拿出来,不会被人识破。
李白听得“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之句,悚然而起,待全诗毕后,他喟然长叹:“十一郎,汝亦出尘之人,竟然看透如许……这不像你年纪能作啊。”
确实,若非饱经世事人情练达,哪里写得出这样的诗句来!
叶畅与此时三位大诗人都接触了,杜甫老实人一个,但不失热血,李白中年愤青,满腹牢骚,王维恐怕是三人中最聪明也人情最练达者。想想三人经历,王维官当得最大,便是曾被迫受安禄山伪职,最后亦富贵身名皆得保全,他表面上柔和,实际上却比李白与杜甫坚韧得多。
正因为看得透看得破,王维半官半隐,独善其身。
“不过也难免,你叶十一可是老狐精,自然看透世情。”李白评价叶畅道。
说完之后,他拍着叶畅道:“既是说不如高卧且加餐,便请某共食吧,早听闻你叶十一厨艺不逊于易牙,今日得大快朵颐!”
“那是必须的。”叶畅顿时有了精神,那些诗是他偷来的,可这厨艺,确实是他自己的啊。
李白的到来,让卧龙谷热闹起来,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最初是东张西望,拉着叶畅要去寻幽访道。结果发觉叶畅确实忙碌,便开始跟着叶畅四处晃荡。他又是个好奇的家伙,见着新奇的东西,总爱开口相询,弄得叶畅不胜其烦,干脆让张休这个同样问题多多的来相陪。
结果这二人凑到一块,见什么拆什么,虽然造成了不少破坏,却总算让叶畅可以集中起精神来安排自己的事宜了。
他原本就计划赶往孟州,几日之后,便邀李白同往孟州去。李白不以为然:“十一郎,以往我不知,如今才晓得这卧龙谷给你弄得如此舒适,便是长安的宅邸,也比不过你这边——你何必四处奔走,为着些蝇头小利而徒耗精力?”
“呵呵,青莲居士这般说可就差了,若没有我这等人物为了蝇头小利奔走,哪里有你如今的舒适?”叶畅闻语,摇头笑了起来,果然,李白就是不能静下心来做实际事务,这厮嘛,或许得给他找些活儿:“别的且不提,就说我此去孟州,为的是种植木棉之事,我用南诏来的棉花,制成的棉衣棉被,你可不都是用过?”
“是用过,倒是极暖和。”
“当初太宗征高丽,还有今上令大门艺征渤海,我军吃亏便吃在天气寒冷兵不耐冻上。若全军能换上棉衣析被,你想想看,不说万无一失,但总胜过如今的麻衣苇絮吧?”
李白一拍头:“原来如此……这倒是件大事,某也与你去!”
叶畅心中暗道,若是我将你这厮忽悠得去种棉花,我华夏诗坛岂不少了许多不朽名篇?他笑着道:“此等杂务,非汝所喜,勉强不来。况且,某正有一事,也需要人相助,居士你来得正好!”
“说,说,杀人报仇还是什么?”李白兴致顿时来了。
叶畅再度无语,李白的性子,也太过跳脱了,虽然明知是玩笑,但想起这厮确实有过前科,叶畅还是有些担心。
“不是私仇,而是国事……李颀、高适与岑参三位,多次邀我一起,踏足边疆,熟悉边情,以备不时之需。我忙着这些杂务,实在是无暇,居士代我一行,不知可否?”
此时李白正失意之时,灰溜溜地从长安出来,让他意识到,想在长安那清贵之地熬上去,以期有一日能施展平生抱负,那是极难的。听得叶畅这建议,他眼前一亮,这倒是一个好出路,凭借边功,获取勋爵!
“好,便如此了!”他一拍手:“某就与那三位同去!”
“此次去,切不可逞血气之勇,一人一时胜负,无干大局,可几位若是能通过此行,得出好的定边之策,可是利国利民之举。某不才,便在中原,为诸君后盾。”叶畅见他如此爽快,心中倒是有些歉意,这几人都是慷慨悲歌之士,他们去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只怕终身难安。因此,他便多交待了几句。
“只管放心。”李白昂然道。
李白与李颀、高适和岑参等人,即使未曾见面,也是闻名已久,听得叶畅介绍他们的计划后,仕途不顺的李白已经心血澎湃。身为浪漫主义诗人,他原本就有一种冒险的热血,而叶畅出资以众人安顿家小和充当盘缠,更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叶畅唯一的要求,就是他们每到一地,便要标明地图。虽然叶畅知道,让这些想象力丰富的诗人干这个,只怕会出不少纰漏,但这地图只是充作个参考。
试想一下,李白画出的东北边疆图吧:此处有山,高万仞,旁有河,水由天上而来……
打了个冷战之后,叶畅决定,花上一天功夫,给李白做一点画图训练。
必须承认,这世界上是有天才的,叶畅原以为很难让李白接受的画图训练,却不曾想,仅仅是一天功夫,他便能将等高线地图玩得溜转了。
“这有何难,依样画样罢了。”听得叶畅的夸赞,李白不以为然:“不过此等地图,也只能充为军机所用,完全没有美感,实在是辱没了某家之笔。”
要的就是没有美感,叶畅又恭维吹捧了几句,李白这才得意洋洋,又将注意力转到了好酒之上。
两天之后,大唐天宝三载的三月初四,叶畅与李白、贾猫儿等离开卧龙谷,第一步目标乃是洛阳。在洛阳只是呆了几日,叶畅将李白、贾猫儿扔下,自己北上,去了与洛阳隔着黄河的孟州。
玉真长公主的两个庄子便在孟州王屋山下,如今山上正大兴土木,为她建今后养老的道观。叶畅赶到时,还可以看到被驱使着前去服役的百姓。
“正值农忙之时,却驱使百姓做这个……”
对此,叶畅有些无语,但其背后的考量,叶畅大致也能猜得出来。
百姓耽搁了农时,哪怕只是稍稍耽搁,都意味着灾难,一批自耕农的破产,就意味着一批土地要被兼并、一群劳力变成奴婢。
若非如此,仅靠着周边诸国入内的奴婢,大唐如何能积下三千万甚至更多的奴婢总数?
“庄子上的佃户如何?”
玉真长公主的两座庄园相隔一条小溪,土壤肥沃,而且是难得的连在一起的大片良田。叶畅估计了一下,两个庄园加起来,万亩是肯定没有的,可是七八千亩总是有的。
叶畅一开口,不是问田亩数量,而是先问佃户情形。
迎接他的庄头总管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郎君这问的可就外行了,那些佃户,要多少便有多少,每年都有人来哭着喊着为佃户。”
叶畅不为人知地皱了一下眉。
任何一个封建王朝,构成其军力基础的,几乎都是自耕农。这种自耕农大量破产投靠的现象出现,也就意味着构成其政治稳定基石的经济基础在崩溃。大唐的危机,远比他想象的来得更早,甚至在这号称盛世之时,便已经有了苗头。
不过对叶畅来说,自耕农破产……也是件好事,大量无地的劳动力,也能为他推动自己的工业计划创造条件。
“佃户究竟有多少?”叶畅又问了一句。
“某不是说了,佃户数量郎君不用担心,只要某呼一声,便有足够的人手出来……”
叶畅再次皱眉,这次不是为大唐的危机,而是为这两个庄子。
两个庄头总管,都是玉真长公主面前能说上话的人物,但他们的态度,对自己分明是阳奉阴违。
一个笑嘻嘻默不作声,仿佛就在一边看笑话,另一个回答问题是顾左右而言它,就是不肯真心配合。
看来……原本以为顺利的田庄接收,还是会有麻烦啊。
“告诉我如今有多些佃户,将名册登记好,按着年纪、擅长分类。”叶畅没有着恼,只是平静地道:“一日之内……不,四个时辰之内,我要这名册。”
“呵呵,叶郎君,你可是精贵之身,这稼穑之事,还是我们这些劳累命的来吧,不劳你亲自操心……”
“叶英,叶挺!”
叶畅森然一喝,他身后的两个叶家族人应声而出。
随和尚善直学习技击的叶氏族人当中,这两个最为出色,他们此次跟叶畅出来,也是叶畅有意培养。
他二人上来,直接将那名庄头总管架起,那庄头总管却并不畏惧,大叫道:“某乃玉真长公主府中总管,尔等何许人也,敢对某无礼?”
“不过是长公主府中的一个奴婢头目,再是什么总管,也只是一贱奴罢了。”叶畅到他面前,脸上尽为厌恶之色:“休要以为某不知你这狗奴肚子里的算盘,每年欺下瞒上,从庄子里捞得不少好处吧?从今日起,你这狗奴的好日子到头了,某向长公主交了三年庄子出息折成的钱财,这三年里,庄子里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是某说了算。你这狗奴,还想以管事自居?做梦!拖出去,先打一顿,然后绑在庄前示众!”
叶英叶挺将那庄头拖了出去,来之前叶畅便有交待,因此竟然那庄头又是大骂又是威胁,他们却都是听若未闻。
“你是聪明人,方才那厮自以为聪明,结果被你使唤了,出来捋我虎须。”叶畅转向剩余的那个管事。
那个管事脸色顿时变了,忙低头哈腰:“郎君哪里的话,某最蠢了……”
“听着,我来此处,看中的不是你们这些奴婢的些许好处,你们弄什么花样,我一清二楚,只要你们听话,我便懒得与你们计较。”叶畅树起两根手指:“两个时辰之内,将我要的名册准备好来,不仅是你那庄子上的,还有方才那蠢货的。”
那个管事愣了愣,然后恭声道:“是!”
这些庄头管事最奸猾,因为远离主家,庄子里的收益,倒是有近一半被他们巧立名目弄走了。胆子大的,甚至还假借主家之名,行不满之事,肥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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