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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天下百姓之利?”
“正是为天下百姓之利,自张骞凿空绝域,塞上商旅往来不绝,若是能择要害之地,向往来胡商征税,每多增一分商税,便可少向中原百姓征一分庸调。民不困而国库足,此大善之政也!量天下之财物,养华夏之生民,岂非大善?”
叶畅侃侃而谈,众人听他点评古人行事,虽不是什么极深的道理,但看问题的角度,却颇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竟然没有谁来反驳他。
王维原是想说话的,但一想到自己与叶畅的关系刚刚缓和,便又紧紧闭住了嘴。綦毋潜见无人应对,便起身道:“十一郎之言虽是有理,但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谨慎,妄动刀兵,非国家百姓之福。”
“綦公所说甚是,战亦或和,皆为国家百姓之福祗,而不应是为君王个人之喜好。”叶畅抿了一下嘴,终于还是决定把心中所想的话说出来:“有一事,某极担忧。”
“何事?”
“某读史书,察历朝兴衰之事,略有所得。以汉为例,汉初之时,承秦末战乱之衰,天下人口,不过一千五百万。但至武帝之时,便增至三千万,至宣帝、元帝之时,人口更至五六千万。人口滋生,原是盛世之景,可却种下乱世之因!”
众人听得都动容:“此危情耸听是也!”
“诸公请想,宣、元二帝之时,人口三倍于汉初,可耕地、山林、河泽,可曾三倍于汉初?这较汉初多出的三四千万人,耗尽地力,无食无衣,乃至为奸人所惑,西汉有绿林、赤眉之乱,而至东汉,又如此循环,至有黄巾之祸!”说到这,叶畅扬声道:“我大唐开国之初,人口一千五百万,与汉初相近,太宗贞观二十三年,为一千九百万,中宗神龙元年,人口三千七百余万,今上天宝元年,计口四千五百万——诸公皆知,此中数字,未算奴婢,若加上三千万奴婢之数,口七千万有余!”
方才众人还觉得,叶畅是在危言耸听,可是这一连串的数字报了出来,他们虽不知叶畅是从何得知的,可是也不禁心中冰冷。
“地力有限,供养如今七千万余口,已近竭矣。圣人自长安东巡洛阳,非为奢侈,只因关中地力已尽,不足供养长安百万之民。如今尚可维持,可人口滋生,待一万万之数时,国家当如何是好?待二万万之数时,国家又当如何是好?”
“叭!”
叶畅说到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坐下。座中诸诗人,却都是呆若木鸡,更有人手中筷箸都拿捏不住,任其跌落于地。
人口,乃是朝廷的财富,但是叶畅却揭露出另一个恐怖的事实,就是当这财富膨胀到一定数量,便会成为朝廷的负担。
在座者皆是聪明人,其中熟读史书的,还从叶畅的暗示中得出了结论:战争,唯有改朝换代的战争,才能消灭过剩的人口。
想到那个结果,众人就不寒而栗。
好一会儿,张旭才勉强笑道:“原是说边事,叶十一如何扯到了这人口增殖与前汉兴亡之事了……喝酒,喝酒!”
众人应付似的举杯,却个个都觉得难以下咽。
王昌龄忍耐不住,放下杯后又问道:“十一郎必不放无的之矢,从边疆之事,说到人口——莫非十一郎是想以战事限制人口?”
“非也,以战事消灭本国人口,乃外忍内残之策,非不得矣,绝不可行。”叶畅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某虽不才,却不会出此绝户之计。罢了,罢了,不扫诸位之兴,还是回到边事来——某亦有一诗,愿请诸君品评。”
诗人谈到最后,自然还是要绕到诗上来,不过方才叶畅所言太过惊人,众人应者不免寥寥。
叶畅胸中早有成竹,看着众人,乃缓缓说道:“此诗乃某梦中所见……”
众人顿时哑然。
第154章 我是男儿为国羞
叶畅一有诗作,便假托梦中所见,这几乎都成为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方才他还说了那么严重的事情,紧接着便又开始大扯他的梦境,众人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便是张旭,也不禁摇头:叶畅终究是年轻,性子太过跳脱。
不过这“梦中所见”四字一出,却让雅间中压抑紧张的气氛淡去了好些。
叶畅面带微笑,徐徐说道:“却是某梦中魂游北地,经瀚海戈壁,过阴山之时,见一石壁,壁上有纤纤指痕,旁有文字,书‘昭君出塞之时所留指印’十字。”
众人莞尔,昭君出塞,有没有经过阴山,谁知道呢。
“这十字之侧,乃是诗三首。其一题为《阴山昭君手迹》,诗如此:一拓纤痕更不收,翠微苍藓几经秋。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寒雨洗来香已尽,澹烟笼著恨长留。可怜黑水知人意,旁与吞声未忍休。”
“其二题为《代昭君致意》: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其三题为《汉昭君手痕》:故乡飞鸟尚啁啾,何况悲笳出塞愁。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行路至今空叹息,岩花野草自春秋。”
当叶畅第一首中“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出来时,在座诸人,不禁个个面红耳赤。第二首中“遣妆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出来时,各人情不自禁咬牙切齿。第三首“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一出,那边李俊兰便以袖掩面,待“行路至今空叹息,岩花野草自春秋”出后,她更是失声哭了一句,然后起身退席。
论诗造诣,这三首加起来,未必能抵得上李颀那一首千古名篇,但论及其应景契合,却又有过之了。
人人都知道,叶畅说是三首纪念昭君之诗,实际上却是借汉讽唐,刺如今和亲之策。
唐人写诗,胆量极大,后来白居易就敢直接写《长恨歌》,假托汉皇之名,实写玄宗之事。叶畅这三首一气掷出,风格虽略有差别,但所言尽是一事:朝中诸公尸餐素位,文无策,武无勇,方须用一女子之躯和亲安边,不过徒劳无功罢了。
“十一郎此三诗传出……今后再提和亲者,怕是要三思了。”好一会儿之后,张旭笑道。
“原是不该和亲,十一郎在此事上,并未说错。”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岑参此时开口。
“且住,且住,再下去,十一郎没准又要掷出什么大道理来。”张旭举手打断他的话:“今日原是为送綦孝通返乡雅会,便是有诗,也当为送别之作。”
叶畅这才恍然大悟,无怪乎这些诗人能聚在一起,原是给綦毋潜送别。
众人将话题转到送别之上,少不得诗句唱和,不过都不向叶畅索诗——若是索诗,这厮又说梦中所得,岂不让人哭笑不得。
这正好,叶畅虽然记得不少送别诗,可是如今场合下却未必适用。他每次抄诗都会称是梦中所见,一个原因也在于此,所赋之诗若与眼前之情景有不适之处,他只要推到梦里便成了。
说是梦,也没有错,随着在盛唐时间久了,另一世对叶畅来说已经有些恍惚,宛如一梦。
酒宴散罢,那边綦毋潜自是乘船返乡,而李颀、高适、岑参三人却将叶畅拦了下来。
这三人都是有志于边事者,虽然方才不赞同叶畅主动对周边蛮夷出击的战略,但对于如何与吐蕃人作战,他们还是极感兴趣的。
王维原本也是要与叶畅谈话的,可是见着这三人拉着叶畅不放,便与刘长卿、王昌龄携手离去。
“诸蛮夷当中,吐蕃最为难制,原因不在于其兵精将勇,而在于其地利。吐蕃王庭汗帐,于高山峻岭之中,离平地有三千里之遥,我大唐将士,不习其地气,水土不服,先折十一,行动不便,再折十一,再加上不识道路、关隘,补给难运,又折十五。故此,我大唐将士只能以十分之三气力与之相争。某虽主张断绝和亲主动出击,却不是说立刻就要西征。”听得众人问如何应对吐蕃,叶畅笑着解释道:“国争非一朝一夕之时,亦非一战一役之功,对吐蕃,要十年准备,十年练兵,十年征伐,三十年抚定。”
听得他这样说,李颀笑道:“原来如此,方才吾还在心中腹诽,叶十一郎年少气盛好大喜功,却不曾想竟是六十年远谋……”
众人神情都有些不以为然,显是觉得叶畅此时又有些夸大西征的难度。叶畅对此却是很明白,要想与吐蕃争锋,至少要有一支适应青藏高原环境的高原部队。
众人又谈了一些对于奚、契丹等族的看法,叶畅皆是点到为止,饶是如此,他以后世大战略的眼光来分析大唐边患问题,仍然让三位有志于边事的诗人敬佩不已。
这一聊便聊到华灯初上,外头的吏员们早就走了,傍晚的三通闭城鼓也已经结束,叶畅是回不得南市了。众人便联床夜话,话题也从边境,聊到了遥远的天竺、大食,还有更远的大秦。
叶畅早就倦了,可三位诗人却缠着他不放,让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支撑。待得鸡鸣,三人犹自兴意未尽,可是再也撑不住的叶畅已经发出了鼾声。
“二位如何看这叶十一?”
李颀轻轻推了一下叶畅,发觉他真睡着了,便向高适与岑参问道。
“当世奇才,他将自己隐居之谷取名为卧龙谷,便是以诸葛孔明自诩,以某观之,便是不及孔明,相差亦不远矣。”岑参道。
“某亦以为如此……高达夫,你呢,你以为如何?”
高适却没有急着回答,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高达夫?”见他不出声,李颀以为他也睡着了,便又问了一声。
高适这时才缓缓开口:“某却觉得……叶十一应是介于曹魏武与孔明之间的人物。”
“此言何意?”
李颀与岑参都来了精神,高适目光高远,在众人当中向来有独到之处,他出此语,必有所据。
“昔日许子将称曹魏武,治世之能臣,乱臣之奸雄。”高适低声道:“叶十一与之几近矣。”
“幸哉,如今乃盛世。”李颀与岑参都觉得有些过了,李颀开玩笑道:“叶十一便是治世能臣……”
以叶畅如今展露出来的本领,无论是改良生产技术,还是发明新的物产,或者是组织工程建设,“能臣”二字还是可以算得上的。但是李颀话只说到这,便悚然一惊。
高适后面,还有半截话没有说出来啊。
现在确实是盛世,但是大唐一片繁荣底下的潜流,却也瞒不过他们这些人。他们原本以为可能威胁到大唐的,只有边患,可叶畅提出的人口问题,却让他们意识到,大唐真正根本性的危险,还是来自于内部。
此时矛盾还未激化,因此是盛世,可是按照叶畅的计算,大约四十年左右,人口就能增长二分之一到一倍,也就是说,到叶畅五十七八岁之时,大唐的人口,将会突破一万万,达到一万万二千万至一万万六千万——那个时候,大粮的粮食绢麻,足够大唐百姓所用么?
若不足用,如今是多繁荣的盛世,那时便会是多可怕的乱世!
那个时候,叶畅五十七八岁,虽已老去,却未衰朽……
“我等既与叶十一定交,当引之正途,不可任其率性为之。”李颀轻声说道。
“李公所言甚是,此为友之道也。”
他们暗中商议,却不知黑暗之中,叶畅睁开了眼。
叶畅原是为了摆脱这三个好奇宝宝而装睡,却不曾想听得他们这番话语。这几位都是豪爽之人,才见一面,因为志趣相投,便视叶畅为友,叶畅心中很有些感动。
不过……他们所说的“正途”,与叶畅自己觉得的“正途”似乎未必相合呢。
次日早晨,在告别之后,叶畅继续去南市。说来也怪,在当日聚会之后,姚訚日日都跑到南市来,却不是找叶畅麻烦,而是跟着他后面跑前跑后——若不是叶畅有自知之明,简直要以为自己虎躯一震收了个小弟。
李颀、高适与岑参都在洛阳长住,因此隔三岔五,也邀叶畅过往同游,叶畅忙得不可开交,哪有这样的闲功夫,婉拒了几回,他们便不再派人来了。
今冬虽寒,可一直到十二月十五日,依然没有下雪。晴好的天气,让南市的改造工程进展较叶畅估计得快,一个半月时间,便已经拆出了一大片空地。接下来便要开始建造,此时东都治下的水泥坊也开始生产出水泥,加上各色砖石、木料,源源不断地顺着运河送到南市,再被送到工地上去。
若是换作初时,这么多工作同时展开,必是乱糟糟一团,可是经过叶畅整治,如今灾民们都熟悉了各自工作,做起事情井然有序,整个工地显得忙而不乱。
“真没想到,仅仅是两个月不到功夫,就能做成这么多事情,而且民夫皆不言累!”姚訚站在车上,扶辕四望,感慨地对叶畅道:“叶十一果然有大本领。”
“才只是起个头罢了,整个南市整治,需得花费三年时间。”叶畅却摇了摇头。
放在另一世,这确实不算什么,一个包工头便能指挥好的事情罢了。只不过此时统筹之术尚未广泛传习,故此叶畅这点本领,也能唬得姚訚一惊一乍。
“叶十一,你忒谦了,果然,你与传闻中的,不一样啊。”姚訚突然笑了起来:“你这些时日,不是总要我惩治我家那恶奴么,如今那厮已经被打发了。”
他说到“打发”时,语气有些森然,叶畅讶然望了一眼。
那恶奴为难叶畅手下军士,叶畅想要收拾不是一日两日,只是姚訚一直不愿意交出来。此时他突然提到,叶畅不免心中一动。
“此前我不交出,因为那日之事,是我所授意。”姚訚声音低了下来:“其过不在他,而在于我。”
“嗯?”
“姚家到如今,已经是盛而转衰,家叔与堂兄,或贬或死……这是老天厌倦了我们姚家啊。”姚訚声音越发低了:“叶十一,我欲出外为吏,你觉得哪儿较好?”
叶畅初时没有细想,指着东面说:“青州好……”
但旋即,他身体一震,看着姚訚,神情有些疑惑。
姚訚言中厌倦姚家的,只怕不是老天,而是自称天子的皇帝吧。此前姚訚种种跋扈,小错不断大过不犯,难道说只是他的自污之策?
他在姚家,只是一个小人物,哪里需要什么自污……不是他的自污之策,而是姚家的自污之策才对。如今姚家几乎是四代同堂,姚崇虽死多年,门生故吏仍在,姚家高官显贵者不乏其人,这么庞大的一个家族,如何会不受李隆基猜忌!
“青州啊……”姚訚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拱了拱手:“多谢这些日子叶郎君教诲,来日若再相会,当再拜致谢。”
说完之后,他便扬长而去,竟然片刻也未停留。
“怪人一个。”叶畅身边的善直可听不出姚訚话语里隐藏的含义,喃喃嘟了一句。
然而就在这时,听得有人唤:“叶十一,你做得好大事业!”
叶畅回过头去,却见李颀、高适与岑参三人联袂骑马而来。
“三位如何来了?”叶畅惊喜交加,上前相迎。
三人都仔细观察叶畅的神情,见他神情真挚,不似做伪,便交换了一个眼色。
此前叶畅屡次婉拒他们的雅集,三人不免怀疑,叶畅是不是并不愿意与他们交往。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屡请你不至,便只有我们来了。”李颀捋须四顾,啧啧称奇:“十一郎当真是好本领!”
“不敢当李公赞誉。”叶畅苦笑道:“眼见年关,某还想赶回去过年,故此便催促工人加紧施工,忙着这些事情,实在脱不得身——三位来得也巧,若是再晚两日,某便回修武了。”
“哦?这边能脱身了?”
“此后事情,用不着某亲历亲为了。”叶畅笑着道。
“便是用不着亲历亲为,只怕叶十一你也清闲不了。”李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