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回廊整个建在一片睡莲池子上,没人能够靠近。
宋灏止了步子,一掀袍角随意往旁边的栏杆上一坐,拉起袖子把自己的手腕递给柳扬。
柳扬捏了他的手腕把脉,片刻之后眉心突然皱成一团。
宋灏的神色一直都是淡淡的,但看柳扬的反应心里已经了然。
“不是普通的催情药,其实还是毒?”他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主子!”柳扬咝咝的抽了口气,目光里是少有的阴沉,像是十分难以启齿的模样。
宋灏这回倒是略有了几分警觉,递给他一个坦然的神色道,“你我之间,不用顾忌,实话实说吧!”
柳扬抿抿唇,拉过他的衣袖把他的手腕递回去,又很是斟酌了一下才迟疑着开口道:“这不是毒——”
他说着,顿了一顿,然后突然弯身下去,单膝点地跪在了地上:“是蛊!”
“嗯?”宋灏一愣,随即由鼻息间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蛊?”
纪红纱藏在那个扇坠里的红雾竟然是蛊?
那女人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是从第一次给他送了那把扇子过来的时候就打了这样的主意!
“是蛊!”柳扬道,“从主子现在的脉象和反应上看,的确是中了媚药的反应,可是属下刚刚把脉,这东西应该是已经在您体内存留了几个时辰了,若是催情的药物必定会当场作,是不可能用内力震住的。所以这应当是同等效用的蛊毒,起初被您用内里震着,后来——大约是触动了启用这蛊的蛊引了。”
触动了蛊引?
宋灏目光一动,随即已经了然——
他的确是中了蛊,而所谓的蛊引,应当就是纪红纱本人了!
当时在花园里易明乐无意中触动藏在扇坠里面的蛊,那会儿他虽然瞬间屏息,但终究因为先去顾及着她而缓了半刻,还是让那红雾散了一点到肺腑。
他本来也以为那是毒,所以先运了内力将其暂且压制在丹田处,想等着寿宴结束后再行处理。
可是后来在暝宸殿上,纪红纱接近他,并且刻意试探的时候他便现不对——
下腹燥热,体内虚浮,并且在她接近的瞬间被引。
这根本就不是中毒的迹象,却是一些下九流的催情药物所能引的结果。
而之后出宫,在马车上他和易明乐独处,那种躁郁之气虽然还在,却并没有因为两人独处而增进一分。
当时他心下狐疑,又觉得还是应当还是毒,却不曾想竟是那么一种肮脏的玩意儿!
“主子——”柳扬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的脸色,担忧道,“如果是毒,应当难不倒我,可是这蛊,属下却是一窍不通的。”
巫蛊之术在大邺朝中是禁忌,莫说柳扬,就算是翻遍了整个盛京都未必能找出一个精通此术的能人来,更何况蛊毒的施用方法又极为灵活,即使是同一种蛊,用了不同的蛊引炼制,最后的解法也是千差万别的。
这个纪红纱,还真是有恃无恐。
“既然是蛊,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宋灏冷嗤一声,整理好袍角站起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说不定这会儿那解药已经躺在本王床上了。”
他这话出口就是一半戏谑,但语气里却全然一片冷肃之气。
柳扬对他的脾气十分了解,心知他已然是动了真怒。
宋灏不再迟疑抬脚就走,柳扬迟了一步,急忙收摄心神大步跟上。
出了水榭,又过了里面另一重花园,宋灏转身进了自己的院子。
他的院子平时都是两个心腹的侍卫在照管,不准其他人随意进出。
彼时已是三更时分,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抬眼望去每一扇门窗之内都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月影打在窗棂上,窗外的竹林里偶尔摇曳过一阵风声,悠然舞动的影子却是十分的静谧而美好的。
一切看上去都与往常无异。
宋灏站在门口,略一停顿,月影洒在他清俊的容颜上,映出唇边一抹森凉笑意。
那笑容一闪即逝,他刚要抬手去推门,却听见守在院外的柳扬沉声一喝:“谁!”
喝问的瞬间柳扬已经闪电出手,宋灏回头,正好看到他和迎面窜上来的那道影子过了一招。
“是我!”同时另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后面疾步走了出来。
看到去而复返蓦然出现在自己府中的明乐,宋灏眸光一动,不等她跨进院子,已经掠身迎上去,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一边。
“不是叫你走了吗?”他的语气微凉,略带了几分斥责的怒意。
明乐并不理会他的情绪,抬起头来看他,单刀直入道,“宋灏,你是不是中毒了?”
宋灏握着她的手腕,虽然隔了层衣服,明乐还是能够感觉到他那掌心的温度灼热烫。
确实像是中了媚药所能引的症状,可是她不傻,自始至终宋灏都没有真的避讳她,这说明他身上中的绝非媚药那么简单。
她问的笃定而强硬,目光灼灼盯着他的眼睛,不避不让。
宋灏的喉结略一抖动,却突然觉得有几分难以启齿。
见到来人是明乐,旁边的柳扬和长安也就停了手。
“不是毒,我家主子是被人下了蛊了!”柳扬本来也是正在为了宋灏担心,下意识的就冲口而出。
宋灏恼怒的横他一眼,似乎是在怪罪他多事。
柳扬话一出口才觉失言,紧抿着唇角垂下眼睛。
明乐有些愣,缓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拉开宋灏在她腕上的手,扭头看向柳扬道:“有解吗?”
刚刚得了主子的警告,柳扬这一次便没敢答。
宋灏出一口气,语气颇为不耐的甩袖往旁边挪开一步,“一点小事,我自己会有办法解决的,天晚了,你再耽误下去就该有麻烦了。”
四个人,杵在院子外头。
宋灏不再说话,也不肯当着她的面回房。
双方对峙片刻,明乐心里就明白过来。
那蛊是纪红纱下的,那么——
她的目光往那院子里瞥了眼紧闭的房门,表情坦荡。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宋灏心里却突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再度一把拽了她的手腕,转身就走。
“我送你回去!”他的声音暗哑低沉,一边就吩咐柳扬备车。
宋灏这种人生来高傲,明乐只当他是被人算计了所以不才愿意被自己撞见这副窘态。
她不知道该拒绝还是坚持,毕竟——
宋灏会中这蛊是她的责任。
“主子!”柳扬急了,一个箭步追上去,忧心忡忡的劝道,“这蛊毒已经被触,您不能再耽搁了,一直用内力震着,拖得久了是会损伤经脉的。”
宋灏脚下不停,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告诫。
明乐抿抿唇,忽然止了步子,“你回去吧,我自己走。”
宋灏回头看她。
明乐的神色平静,毫无情绪的去拉他扣在她腕上的手指。
她这是以为自己会为了解毒去碰纪红纱吗?
即使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这样做,也即使她的神情一直看上去都是平和而安宁的——
宋灏突然就有种感觉,这一刻她看在眼里的自己,很脏!
他胸口一闷,心里就又跟着起了一股火,冷哼一声对柳扬道,“你去吧,不管用什么办法,尽管撬开她的嘴巴就是!”
纪红纱是大兴公主,并不是说动就动的,而且她如果在宋灏这里造成什么损伤,后面的事情会很麻烦。
宋泽虎视眈眈的盯着,纪浩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柳扬一时也不知道当不当应。
宋灏却已经定了主意,抓着明乐的手腕又重复一遍,“我送你回去!”
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
明乐被他拽着,机械化的往前挪了两步,她下意识的抬头去看他的侧脸。
月色下那男子的容颜俊美,怒意之下带着冰冷而沉郁的气息,让脸部轮廓看上去仿佛有种刀雕一般的质感。
极其阴冷而邪气的一个人,起脾气来的样子竟然固执专断的像个孩子?
明乐唇角不觉扬起一丝笑容,正色道:“我去吧!”
“嗯?”宋灏皱眉,脚下步子慢了半拍,回头递给她一个不解的眼神,似乎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
明乐仰着头看他:“纪红纱身份特殊,你若对她出手,回头纪浩渊知道了不好收场,交给我,我来处理!”
以宋灏的手段,要从纪红纱那里逼出解药不是难事,但纪红纱那个性子,一看就是骄纵惯了的,肯定也不会太容易。
到时候势必要起冲突,或者采用一些非常手段,回头一旦纪浩渊介入他便也难做了。
宋灏的目光沉了沉,看着她没有说话。
柳扬快走两步跟过来,似是想说什么,但是看着眼前这个娇俏的少女,也只是目光复杂的沉默了。
明乐和宋灏对视,认真道,“你会着了她的道儿,说到底还是我的责任,我不想欠你这么大一个人情。”
她说着,又是莞尔一笑,这一笑娇俏,略带了几分顽皮的味道:“而且有些事,你来做难免要涉及到两国之间的利益冲突,换在女人之间,就无伤大雅了。”
她说女人?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罢了!
宋灏怔了怔,看着她眼中灼灼闪烁的光彩,突然一改方才的沉郁之气,失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便像是冷月破云而出,清雅明朗的把前一刻的冷肃阴沉之气尽数驱散了。
“主子——”柳扬一惊,急忙就要开口劝阻。
在他看来,这个易家九小姐阴得很邪的很,万一她没有分寸,搞不好就要惹出大乱子来。
“去找身衣服给九小姐换了!”宋灏却没等他开口,已经做了决定。
明乐的这身衣服是之前在宫里赴宴时候穿的,虽然纪红纱那人眼高于顶,从头到尾可能都没用正眼看过她,但是有些事还是有备无患。
换了衣服也好掩盖身份,总不能把武安侯府给牵扯进来。
宋灏的思虑周全,明乐也很满意。
“是!”柳扬忧心忡忡的垂应下。
宋灏没再说什么,又看了明乐一眼就转身先一步回自己的院子。
柳扬站在原地,几次看着他的背影都是欲言又止,明乐已经敛了神色,转身对长安吩咐道,“长安,你马上去大兴使臣下榻的驿馆走一趟,帮我找两样东西过来。”
“是!小姐!”长安俯下来听明乐于他耳边交代了两句就领命而去。
明乐出一口气,走上前去在柳扬的身后站定,“你家主子的性命安全要紧,咱们也别耽搁了。”
柳扬回过神来,脸上神色自始至终都不见轻松。
明乐耸耸肩,“走吧!你们王府里的布局我不熟!”
柳扬抿抿唇,转身带着她往花园另一端的一处别院走去。
同时,宋灏已经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直接抬手推了房门进去。
房门大开,屋外月光皎皎落了一地。
他举步进去,却未关门,而是就着夜色坐在了屋子中间的圆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默默的饮。
整个屋子里寂静无声,却若有似无像是飘了种陌生的香气弥散。
他不动不语,沉默着坐了片刻,终于有人按耐不住,里面床榻的方向传来一声女子的浅笑,“殿下回来了?”
纪红纱的声音,夜色中带了几分轻缓的柔媚。
“府中有客,本王自是不能在外流连的。”黑暗中宋灏的唇边掠过一丝冷笑,同时抬手击掌三下,淡声道:“掌灯!”
床榻方向纪红纱轻笑一声,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她不怕人看见,甚至巴不得越多人看到她在宋灏这里才好。
随着黑暗中啪啪啪三声轻响,门外已经动作迅捷的飘进来两个身影。
那两人进来之后也不行礼,只就动作利落的掏出火折子一人一边从门口开始,把所有的宫灯逐盏点亮。
从外厅到内室,火光闪烁。
正对门口的大床上,纪红纱披一件薄纱上衣悠闲地撑肘斜卧,看着外间桌旁那男子越来越清晰的眉眼,笑容越的得意起来。
可是等到内室第一盏灯被点燃的时候,她笑不出来了。
她今日偷偷摸到宋灏这里本来就动机不纯,刻意在外衫里面罩了一件其实什么都遮不住的薄纱衣。
想着宋灏中了她的蛊,今晚是铁定要成事的,进门她就把外袍脱了,此时一层薄纱罩在肩头,香肩在外,锁骨清晰,连抹胸宫裙下面的酥胸都若隐若现。
而宋灏叫进来掌灯的——
是两个侍卫,是两个男人!
即使她对宋灏用了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只是因为她喜欢,但说到底她也还是个未曾出阁的姑娘家。
纪红纱脸上噌的一下烧了起来,一边护着胸前从床上爬起,一边气急败坏的跺脚,“你——你府上婢女呢?为什么叫两个男人进来服侍?叫他们出去,出去啊!”
“这里是殷王府,本王喜欢用什么人服侍就用什么人服侍。”宋灏慢条斯理垂眸饮着杯中水。
虽然不过一杯白水,他像是从那杯底看出了花儿来,津津有味的不撒眼。
里面纪红纱手忙脚乱的找来自己的外袍裹上,满面怒气的冲出来。
“你——”她指尖颤抖指着宋灏,本来正预备难,抬眼一看他身后俩门神似的两个冷面侍卫一左一右的站着,顿时就转移了泄口,怒道,“你们两个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滚出去!滚出去!”
两个侍卫没动,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纪红纱手足无措,一时怔在那里。
无论是要跟宋灏谈情还是讲条件,都总不能当着两个外人的面。
和两个侍卫大眼对小眼了半天,纪红纱终于还是不得不咬牙咽下一口气,软了语气对宋灏道,“殿下,我有话要同你说,麻烦你打他们下去。”
“本王与你之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宋灏道,不为所动。
“你——”纪红纱一口气噎在胸口,脸色有点黑,但转念一想,横竖今天在孝宗的寿宴上已经丢了人了,是怎么都没有回头路走,也就不顾那么多。
“好,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索性一次把话说个清楚。”纪红纱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纪红纱看着宋灏脸上不自然的一丝红,婉转笑道:“你不想知道我在你身上放的到底是什么吗?”
“哦?是什么?”宋灏像是有了点兴趣,神情依旧冷淡。
纪红纱却在心里窃喜,宋灏中了她的蛊,那蛊的效力她最是清楚不过,他撑不了多久,总得要妥协于她的。
“你应当已经察觉了是不是?”纪红纱笑着,脸颊慢慢爬上一层迷离的红晕,咬着嘴唇道,“若不是你一直避着我,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我为你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她说着便是蹭到桌旁,要来拉宋灏的袖子。
宋灏目光嫌恶的把手臂垂下,态度鲜明的避开。
纪红纱一手抓空,顿时就委屈的红了眼圈,又气又恼,“宋灏,你不要得寸进尺,我这一辈子还从不曾对谁这么低声下气过,你不领情也就算了,今天在大殿之上还那般的羞辱于我,你知不知道今天宴会散时,那些长舌妇都是怎么说我的?”
“羞辱你的是你自己,至于别人怎么说你那也是你的事。”宋灏道,目光终于往她脸上瞟了瞟,冷声道,“还有,本王与你自认为没什么交情,不要直呼本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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