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得了孝宗的特许,明乐的马车是在二重宫门才被叫停,换乘了内侍早就准备好的小轿直接去了孝宗那里。
“臣妇见过皇上!”跟着小庆子走进殿门,明乐就对着坐在正中巨大桌案后头的孝宗盈盈一拜。
彼时姜太后还没有到,孝宗手里拿着江南道奏呈的那本奏章在闭目养神。
“你来了?免礼吧!”听闻她的声音,孝宗睁眼看过来的时候却是难免一愣
本以为匆忙得了消息入宫,即使不狼狈慌张,她的神色之间起码也该现出些疲惫之意来。
可是不曾想眼前的少女却是盛装而来,举止得体,仪态雍容而尊贵,却是比他以往见她的任何一次都显得更为郑重其事一些。
容貌绝艳的女子,一身华服,金玉点缀之下,光彩慑人。
孝宗怔怔的看了她一瞬,一时之间突然有了几分恍惚,倒是完全无法将这个样子的明乐和他接下来将要宣布的事情融为一体。
仿佛明乐前来,是要赴一场盛宴。
她这般光鲜亮丽的站在他面前,盛气凌人,便是将他紧紧握住掌中的那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反衬的更加无耻和龌龊起来。
孝宗心里一烦,就强迫自己把视线从明乐身上移开,淡淡说道,“你先坐吧!”
明乐谢恩,在下首找了张椅子坐下。
孝宗不提,她也不主动追问他深夜召见自己的原因。
孝宗被她这副安之若素的神态逼着,心里却是越发的急躁起来,远远的瞧了眼外殿的水漏问道,“小庆子,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是叫你去请太后了吗?太后她人怎么还没到?”
虽然万寿宫离着御书房也不近,但是没有道理宫外的明乐都已经坐在这里了,姜太后反而还不及赶来。
“回禀皇上,奴才已经差人去请了。”小庆子回道,“常嬷嬷叫人传话,说是太后娘娘这几日心神不宁,每天都要在佛堂念经到子时,并且不许人打扰,想来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到了,奴才这就再找人过去看看!”
“嗯!”孝宗挥挥手,即使姜太后不来他也没了耐性再等下去,就把手里的折子往桌角一扔,示意侍立在侧的内侍道,“先把这个拿过去给殷王妃看看!”
小太监应诺捧了折子送到明乐面前。
明乐看了一眼,却未去接,只就抬头递给孝宗一个询问的眼神,那意思很明显
奏折这种东西,并不是她该看的。
“没关系,你看看吧!”孝宗无所谓摆摆手,“是江南道八百里加急刚刚递送回京的折子,老五那里出了些事情,你看过之后就明白了。”
“是,皇上!”明乐于是就不再推拒,打开折子一行一行飞快的浏览起来。
孝宗重又闭目靠在椅子上养神,间或拿眼角的余光注意着她的反应。
但是出乎意料,明乐从头到尾将那折子浏览了一遍,脸上表情却始终平静如一而无一丝的波动。
“你”孝宗心里狐疑,刚要开口说什么,就听外头小庆子尖着嗓子唱道,“太后娘娘驾到!”
孝宗无奈,只能生生的把刚要出口的话咽下去,从案后起身迎了出来。
小庆子话音刚落,外头常嬷嬷就搀着姜太后的手走了进来。
“儿子见过母后!”
“儿媳给母后请安!”
两人分别走上去给姜太后见礼。
“嗯!”姜太后只就神色淡漠的瞧了孝宗一眼,然后就把目光移到明乐身上,道,“这个时辰了,你怎么会在宫里?”
“回禀母后,是儿子传召她入宫来的。”明乐刚好回话,却是孝宗抢先一步说道,说着就似是有难言之隐的叹一口气。
“是老五那里,临时出了点状况。”孝宗说道,顺手从明乐手里取过那道奏章,稍稍迟疑了一下才递到姜太后面前,道,“这是江南道今夜八百里加急连夜递送入宫的折子。”
姜太后看了一眼,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也似乎是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孝宗等了片刻,他对姜太后的性情实在是太过了解,于是也就不再浪费时间,聊作体恤的收了那折子藏在背后,却是转向明乐说道,“殷王妃,这折子你已经看过来,还是由你来向母后说明吧!”
明乐心里冷冷一笑
这折子她的确是看过了,好在是她对上头陈述的事情早有准备,否则连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事,但凡是稍微还有一点人性的人,孝宗就不该还叫她去对姜太后转述什么,分明就是故意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呢!
“皇上,这件事,弟媳无法对母后说明!”深吸一口气,明乐说道,目光冷毅不避不让的直视孝宗。
孝宗一愣,嘴角不觉的抽搐了一下,仿佛是未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你说什么?”
“我说,这件事我没有办法对母后说明什么。”明乐说道,咬字清楚而无一丝的畏惧和回避,“折子是江南道呈送上来的,上面所叙之事我也不曾亲见,对此同样也有很多的疑问和不解,实在是无法代替皇上对母后说明什么。如果皇上体恤,江南道的来使不就在殿外候着的么?不妨叫他进来,原原本本的把一切说给母后听听,也好顺便解我的困惑。”
她这一番话,圆滑周到,虽然是给孝宗摆了个软钉子,却是叫人无法反驳。
孝宗的脸色不觉沉的更加难看了些
之前是为了在人前做样子装出来的,这会儿却是真的难看,死死的盯着明乐,半晌没有吭声。
“到底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么三更半夜的把哀家叫来?”姜太后不悦的开口打破沉默,随便找了张椅子往上一靠就事不关己的闭目捻佛珠。
孝宗虽然被明乐堵了一口气在心里,但此时心里就只想着赶紧的把事情了结,略一权衡就收摄心神对殿外吩咐道,“小庆子,把来人给朕带进来!”
“是,皇上!”小庆子在门外远远的答应着,然后抱了拂尘快步转身出去把江南道派来的信使叫了进来。
“下官许益拜见吾皇万岁!”那人一路低垂着脑袋快步进来,自始至终都谨小慎微的,不敢公然抬头去和孝宗对视。
他只是江南道都督府的一位小小幕僚,若不是遇到这样的大事,是一辈子都不曾指望会有机会得见天颜。
然则虽然是天大的荣幸,这一次差事走的这许益也是提心吊胆。
“这折子上所言之事可都属实?”孝宗并未叫起,转身坐回案后,只就声音阴冷的问道。
“回禀皇上,一切属实。”许益回道。
孝宗颔首,“当时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你都仔细说来给太后和朕听,事无巨细,不得有一丝一毫隐瞒,知道吗?”
话到最后,孝宗突然冷了语气,肃声喝道。
“是,下官不敢,一定如实禀报!”许益急忙伏地叩首,并且借此机会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继续开口说道,“七月廿九那日,沥州暴雨,江边堤坝隐隐有绝崩之势,彼时殷王殿下刚好巡视到了附近,入夜之后听闻府衙的管事前去通禀,说堤坝危矣,随时都有可能裂开,将住在沿岸的数百村舍和农田淹没。殿下体恤,不惜冒雨亲临堤岸督促河工连夜加固堤坝防灾。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下半夜的时候雨势又突然转疾,上游的河坝先行裂开,巨浪压顶,回天乏力,殿下殿下和正在抢修堤坝的河工一起被巨浪卷入洪流之中”
说到后面,也不是悲是急,那许益的声音隐隐就开始颤抖起来。
他顿了一下,扯着袖子擦了把额上汗水,这才又对着孝宗和姜太后分别磕了个头,痛心疾首道,“事后大都督立刻调派了人手往河流沿岸寻找,想要救助殿下脱险,可是可是启用了整整三万人,足寻了数个日夜,也未能寻见殿下踪影。不得已,大都督这才紧急修书差遣下官进京向皇上报报丧!”
最后两个字,他的声音已经细弱蚊蝇微不可闻。
姜太后和明乐两人,一个闭目念佛,一个垂眸敛目,各自不动声色的听着。
孝宗在案后全神贯注注意着两人的表情变化,可是这一个丧子、一个丧夫的消息压下来,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居然各自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姜太后不说话,明乐也不吭声,孝宗坐在案后几度想要开口却又觉得无从说起。
整个御书房里的气氛突然之间就陷入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宁静之中。
那叫做许益的信使匍匐在地,原也是在等着两个女人的爆发的,可是左等右等,直到后背的衣物都被汗水湿透了也没听到一丝的响动,困惑之余终于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案后的孝宗。
孝宗更是脸色阴郁,几乎能滴出水来。
可虽然姜太后和明乐都不肯配合,这一场大戏还是要继续唱下去的。
“母后,虽然事出突然,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您”孝宗叹息一声,从案后出来,刚一抬手扶上姜太后的肩膀,一直都在事不关己闭目养神的姜太后却是骤然睁眼,目光如炬带着凛冽而锐利的刀锋直刺跪在当前的许益,厉声喝道,“把这个奴才拖下去,给哀家打!”
她的为人素来严厉,但是这样有如雷霆之势的发起火来还是头一次。
不仅仅是许益吓的一个机灵,就连孝宗也是心头一颤,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
姜太后话音未落,常嬷嬷已经招手叫了侍卫进来。
“母后,您这是”姜太后这是迁怒,孝宗知道,却还是做做样子的开口。
虽然表面上姜太后和宋灏母子不合,即便是彼此之间再不亲厚,那也是亲母子,更何况没有谁比孝宗更明白姜太后十几年来隐忍避让的良苦用心。
她可以以和宋灏母子分离反目为代价,就是为了换宋灏的平安,如今宋灏出事,那便是触了她的逆鳞,她是如何也不会忍气吞声的。
可即使她再怎么如何的愤怒又怎样?人都没了,即使她发再大的脾气,一切也都很快就会过去。
两个侍卫拖着那许益往外走,许益惊慌失措的大声叫喊,“皇上、太后,下官只是如实禀报当日的情形,下官没有过失,太后您何故要对下官动用私行?这于法不合!”
“于法不合?”姜太后冷冷说道,“何谓报丧?殷王现在只是失踪,不是没了,如果你今天是带着他的棺饷入宫,哀家只赐你殉葬也便罢了,这样的口无遮拦,诅咒当朝亲王,你还敢说你并无过失?”
孝宗本还预备替许益求情,愣是被她把话堵回了喉咙里。
侍卫们把许益拖出去,直接就在御书房外的广场上打了起来。
那许益一介文人,哪里遭过这样的罪,直被打的涕泪横流哀号不止,不住的请罪告饶。
可是姜太后只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听着他的哭喊,毫无动容之色。
一直到二十多个板子下去,孝宗这才试探着开口,“母后,他不过是一时口误,罪不至死,聊作小惩大诫也就是了,若是为此闹出了人命,怕是朝臣心寒。”
“朝臣们心寒?皇帝就不怕哀家心寒吗?”姜太后冷冷说道,“别忘了,老五不仅仅是哀家的亲儿子,他同时也你的亲兄弟,皇帝你是不是需要给哀家一个交代?”
这话再外人听来或许是真的只因愤怒,但在场的三个当事人各自都心知肚明姜太后所谓的“交代”二字到底是何用意。
“母后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这是要迁怒于朕吗?朕也不想这样的。”孝宗急忙说道,心里冷笑,面上却很有几分惊慌,“虽然老五是因为走这一趟替朕办差才出了这样的意外,可这事情却是天灾”
“皇上!”一直坐在旁边冷眼旁观的明乐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凤目一挑,目光锐利道:“如果殿下遇险此事并非意外的话,那么皇上是否愿意给我们婆媳一个交代?”
他问的突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连面色一直不动如山的姜太后都忍不住稍稍侧目看过来一眼。
“不是天灾?”孝宗额角的青筋抽搐着一动,冷冷的把目光移过来,阴阳怪气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明乐冷嗤一声,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而是径自转身走到御书房门口对着外面清冷的夜色喝道,“先别打了,把人带进来。”
外面是常嬷嬷在管事,闻言自然就命令侍卫住手,几个人把已经皮开肉绽全身无力的许益拖进来扔在了地上。
明乐并不曾理会他,转身的时候对候在门外的武冈略一颔首道:“你跟我进来!”
“是,王妃!”武冈拱手施了一礼,举步跟了进来。
“这是什么人?”孝宗沉着脸问道,心里却已经下意识的起了防备。
明乐仍旧不曾理会他的话,却是拿鞋尖踢了一下趴在地上动不也不敢动的许益道,“你抬头看看,可是认得他?”
许益满头冷汗的缓缓抬起眼睛,在看清武冈脸孔的时候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慌乱的情绪,然后为了掩饰又飞快的别开眼,咬着牙摇头道,“他是何人?下官下官不认得!”
“可是我却认得你!”武冈冷冷一笑,用力一脚踏在他腰下的伤处。
许益哀嚎一声,只痛的眼冒金星,险些晕死过去。
“江南道都督府的幕僚,许益许大人,殿下抵达沥州之后,不是全程都由你代替那徐昌平陪同引路的吗?”武冈说道,说着就狠狠的在他的伤处用力碾下去,痛的许益哀号不止。
“够了!大胆的奴才,在朕的面前岂容你胡来?”孝宗被许益的嚎叫声震的耳朵嗡嗡作响,指着武冈怒声道,“来人,把这个不识进退的奴才给朕拖下去。”
外面的侍卫闻讯疾步涌了进来。
姜太后眉头一拧,冷声喝道,“叫他说下去!”
“母后,这里是朕的御书房,岂容这奴才这样的放肆无状?若不惩处,朕的天威何在?”孝宗看着姜太后,也不再忍让的冷声说道。
“你要如何惩处他那都是后面的事。”姜太后说道,语气平平却是不怒而威,一字一顿,“现在,哀家要一个真相!”
她话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孝宗也就不好强辩,死咬着后槽牙,腮边肌肉不住的绷紧。
明乐又对武冈使了个眼色,武冈这才愤愤不平的又在那许益身上碾了一脚,然后走到旁边对着孝宗和姜太后的方向跪下去道,“奴才武冈,是殷王殿下的贴身护卫,七月廿九殿下出事那晚,的确是遇到大雨被困沥州,当时就是江南道大都督徐昌平府衙的书记官这个姓许的一路追随给殿下引路的。那日殿下唯恐堤坝冲毁殃及百姓就去了河岸督工是真,但真正致使殿下落水失踪的原因却非是天灾,而是人祸。”
“不是的!不是的皇上,下官句句属实不敢欺瞒,您不要听他话说八道!”许益急了,忙是大声辩驳。
“你住嘴!”姜太后出声喝止,“若不是做贼心虚,就待他说完了再行争辩,到时候若真是他冤了你,皇帝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许益被她的声色俱厉震住,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再多言。
“那日殿下在河岸巡视河堤加固工程的进度,不曾想沥州府衙招募来的河工里头居然混有刺客,并且狠下杀手,殿下是被人刺伤之后才失足落水进而失踪的。”武冈说道,语气愤恨的回头扫了许益一眼,讽刺道,“可是事后也不知道江南道是做贼心虚还是为了推脱干系,更是由衙门出面将殿下随行的钦差仪仗封锁于沥州城内不准消息走漏,也不准他们出面找寻殿下下落。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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