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童贞娘这是嫌弃了。
“老太太可听说过边上的伍家?”
“伍家?我恍惚听人说过村里有个孝子叫伍彪的,守了个生病的老娘好几年,比做姑娘的还仔细。将他娘伺候得妥当。”
“那就是了,左右我也不清楚。老太太若是有兴趣的话,倒是可以向我老根婶子打听打听了。”
“哦——”许陈氏的这一声兴味索然,挥挥手,又微微地阖上了眼睛。
童贞娘也觉得没趣。讪讪地说了两句闲话便回房了。
庄善若这才得空回到了后院,穿过那蓬枯草丛的时候,她特意放轻了脚步,生怕惊到了那一对鸟儿。
庄善若先是坐到床头发了好一阵呆。修缮过的柴房散发出一股潮润的气息。她留意到勾到石缝里的黄泥上还粘着干瘪的穗子,原本金黄的颜色经历了一个冬天之后转成沉稳的浅赭色。却依旧记录着秋日璀璨的旧梦。
庄善若弯腰从床下拿出装玉米渣子的布袋子,拎在手里轻飘飘的。极尽俭省地吃了四五日,终究还是要告罄了。
明天无论如何得去趟县城了。
庄善若将剩下的一捧玉米渣子细细地淘洗了一遍放在锅里,往灶膛里塞了几把老树皮,让它慢慢地熬着。
庄善若看着面前的那两三分的空地,只剩下四五寸长密密的枯草茬子,茬子下的土是黑黝黝的熟土,看样子是之前耕种熟了的,这么多年空置下来也没彻底荒了。
庄善若回想起榆树庄王家的那个后院,四季的菜蔬都不用愁了。这块地种菜是其次,多种些容易出产的粗粮才是要紧呢。怎么的也得在开春之前将这块地整出来。
种地她不拿手,可伺候菜园子她可是内行,榆树庄王家的那块一年三季葱绿的菜地可都是出自她手。
冬日天黑得早,庄善若留意到前院的小厨房的烟囱里也冒出了袅袅的炊烟,弥漫着似有还无的饭菜香味。
庄善若把那碗清汤寡水的玉米渣子粥搁到窗台上稍微晾凉,准备趁着还有些天光,将那块帕子上的最后几针绣好。
“媳妇,你绣什么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许家安凑到了身前。
庄善若刚好收了最后一针,正偏了头将线头放在齿间轻轻一绷,一块石榴花的帕子总算是绣好了。
许家安最近像块牛皮糖,只要是没事便往柴房里跑,一来便腻着不想走了。庄善若见怪不怪,却也要费老大的功夫劝他回前院。
“正绣帕子呢。”
“我看看。”许家安将帕子举到窗前展开细细地端详着。
这块帕子是素白的绸缎底子,用银丝线细细地纫了边儿,再用各色深浅不同的红丝线绣出了一枝斜逸旁出的石榴花,花瓣上又绣了颗露珠,欲坠未坠,盈盈可爱。
“好,真好,这枝石榴竟像是活的一样。”许家安大赞。
庄善若笑而不语,这些绣品是要拿去换钱活命的,自然要下一番功夫。
“媳妇,我怎么老是见你绣石榴花儿?”许家安不解。
庄善若一愣,她只不过见陪嫁箱子上的石榴花样子新鲜好看,便就地取材,在原先的基础上改了几处,将石榴花绣得更加俏皮灵动罢了。
“榆树庄院子里就长了一棵好石榴树。”庄善若一语淡淡带过,那个替她进城描花样子的王有龙可还记得她这个表妹?不过半年却恍若隔世,庄善若不由有些淡淡的惆怅。
“媳妇,这是啥?”许家安没有深究,被窗台上的那碗清汤寡水的玉米渣子粥吸引了注意力。
“黄金白玉汤。”庄善若苦中作乐。
许家安将信将疑地端起来嗅了嗅,立刻皱起了眉头,又嘬起嘴巴略尝了尝,摇了头。蹬蹬蹬地端了碗去外面。
庄善若还来不及阻拦,许家安便将那碗玉米渣子粥泼到了地上,愤愤道:“这东西又霉又酸。哪里吃得?”
庄善若心里一阵发苦,许家安将她晚饭泼了。这玉米渣子粥虽然味道差,可至少能果腹。可她又不好发作,只好道:“大郎,这粥味道虽差,可即便再想要,也没有了。”
许家安却嘻嘻笑道:“媳妇,我知道你正和娘赌气。不吃我们家的饭食。”
庄善若无语,这哪里仅仅是赌气这么简单。
许家安却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递到庄善若面前,邀功似的道:“晚上吃白面馒头。我多拿了两个偷偷藏在怀里,特意留了给你吃。”
庄善若见那纸包里的馒头被压得扁扁的,却还带了温度,香气扑鼻。
许家安将纸包硬塞到庄善若手里,道:“媳妇。你放心,娘没瞅见,是小妹偷偷地在厨房塞给我的。”
自从庄善若搬到后院单过后,许家的饭菜便由许家玉与童贞娘轮流着做。庄善若知道许家玉是故意多蒸了几个馒头,好让许家安偷偷地捎给她。
许家安又道:“晚上小妹做了一盘蒜苗炒腌肉。可香了,可惜不能带过来。”那肉还是年前她亲手腌的。
庄善若叹了口气。
“媳妇,你快吃,别凉了。”许家安见庄善若不动弹,便抓了个馒头送到她嘴边。
庄善若只得嚼了一口,这是她这几天吃到的第一口细粮:“大郎,以后别再送东西过来了,要不然我可要恼了你。”
“嘻嘻,嘻嘻!”
庄善若见许家安神色平静,心中一动,便道:“小妹手艺越来越好了,我记得喜儿妹妹的馒头也做得又大又喧呢。”
“她们手艺再好也没媳妇你做得好。”许家安只专心地看着庄善若吃。
“你前几天去宗长府上可见到喜儿妹妹了?”
“见着了。”
“可有找她说话?”庄善若慢慢地引导许家安。
“和她有什么可说的?”许家安摇摇头,“喜儿成日里低了头,从来也不和我说话。”
“姑娘家不好意思呢。”
许家安奇怪地看了庄善若一眼,道:“姑娘家?还不是黄毛丫头一个,成日里闷声不响,走路也是沿了墙根,悄无声息的。”
庄善若抚额,看来许家安根本就从来没注意过喜儿。榆木疙瘩不开窍,庄善若只得单刀直入了:“听说,老太太原先还想着让喜儿给你做小呢。”
许家安全身一震,急道:“媳妇,你别恼,那不过是我娘玩笑之语,当不得真!”
“我恼什么,欢喜还来不及呢。”庄善若娓娓道,“之前喜儿年纪小,你没留心也就罢了。过了一个年,我看喜儿是长开了,也标致了。最难得的是,她一心系在大郎身上。你还记得你不慎掉进柳河那次吗?喜儿都急得哭了,照顾你也妥当,老太太都不住嘴地夸呢。喜儿的心思我看全家上下都知道,只大郎一个是当局者迷。我如今是搬到了后院,可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是要走的。有喜儿来照顾你,我也放心……”
庄善若说着说着停住了。
许家安本含了笑听着;渐渐的,那笑容就僵住了;再后来,许家安脸上静默地像是一张白纸;最后,他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深深的悲哀。
庄善若从来没有见许家安肃穆成这个样子,心里没底,轻唤一句:“大郎!”
许家安却包含责备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幽幽抛下一句:“你竟不恼,你竟还欢喜!”便侧身出了柴房。
“大郎!”庄善若追到门边。
只见许家安穿了青衫的背影在沉沉的暮色中又单薄又脆弱,竟像是要沁出无尽的哀愁似的。
☆、第166章 林掌柜好手段
出了正月,天气还冷得够呛。
庄善若棉衣里面又穿了层夹袄,在进城的路上走了有大半个时辰,这才觉得冻得像一坨冰似的脚底板慢慢地暖了过来。路边乱蓬蓬生着的枯草叶子上挂着厚厚的一层白霜,像是美人脸上敷的脂粉。好一阵没下过雨了,黄泥路上进城的车辙印子还清晰可见。
空气冷冽,呼出是一团团的白雾。庄善若不敢太用力地呼吸,冷空气从又干又涩的鼻子灌进去,可实在是不好受。
走了一半路,庄善若有些累了。昨儿省下来的一个冷馒头扛不住这么远的路程。
终于,太阳升了起来,带着稀薄的暖意。枯草叶子上的白霜也渐渐地凝成了水珠子,一颗一颗滑落下来。
这条黄泥路旁零星地散落着几个村子,是进县城唯一的大道。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从庄善若身边驶过,扬起漫天的尘土。庄善若捂了口鼻避到路旁,看着或新或旧的马车从她身旁经过,小腿肚子愈发地酸胀了起来。
可是她身上没有车钱,更准确地说是身无分文。
庄善若伸出舌尖润了润干燥的嘴唇,认命般地继续低头赶路。得赶紧进城,还有好多事要办呢。
“吁——”有辆半新不旧的马车停到了庄善若的身边,车夫是个老汉,留了把稀疏的山羊胡子,穿了一身精干的短打。
庄善若赶紧摆摆手,只当那老汉是招徕生意的。
“这位大嫂,哪里去?”老汉探了头问道。
“县城。”庄善若急急地补充道,“我不坐车。”
老汉捋了山羊胡子了然地笑了笑道:“小老儿也去县城,捎你一程。”
庄善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身上,没带钱。”
“不碍事!”老汉跳下了车辕。将那匹拉车的枣红马牵到路边,道,“车里左右没人。看你走得费劲,我捎你一程就是了。”
庄善若有些迟疑。
老汉朗声笑道:“大嫂莫要起疑。这车子有人包了,让我进城接个人,付了双程的车资,左右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顺道捎个人和我唠唠——一个人赶车着实无趣得紧哪。”
庄善若见这老汉笑容和善,不像是坏人,知道是碰上好心人了。迭声道了谢,坐上了马车。
老汉果然健谈,还没等进城,庄善若便知道他姓邱。住在县城近郊,家里有几亩薄田。除了侍弄庄稼,便靠租赁马车补贴家用。邱老汉赶了二十多年的马车,给两个儿子娶上了媳妇,等将小闺女的嫁妆添置够了。便将马车卖了,回家含饴弄孙了。
庄善若在城门口辞了老头,赶紧去办她的正事去了。
县城依旧热闹繁华,熙熙攘攘之中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飞黄腾达。
庄善若低了头赶路。她荆钗布裙。又穿得臃肿,看背影便是十足十的粗蠢村妇,路人连看也不去看她一眼。
庄善若在一间铺子前停住了脚步,那铺子前“如意绣庄”的招牌挂得显眼。
铺子里客人有几个,穿红挂绿,莺声燕语,好不热闹。庄善若略一踌躇,也踏进了绣庄的门槛。
掌柜林二嫂正忙得脚底生风,殷勤地向客人推荐货品。那几个富人家的媳妇姑娘看到了穿得粗陋的庄善若,嫌弃地撇撇嘴,避开了。
林二嫂却朝庄善若客气地一点头,笑道:“客人随意,看看有没有什么合意的。”
庄善若点点头,对如意绣庄的掌柜林二嫂的印象又好了几分。生意人,大多是“先敬罗衣再敬人”,能够做到不分贵贱一视同仁的,怕是少之又少了。
那几个姑娘媳妇本是一起的,挑了堆绣品,心满意足地走了。临出店门前还朝庄善若投去了鄙夷不屑的目光。庄善若只是淡然一笑,坦然地受了。
林二嫂含了笑迎了过来,歉然道:“那些都是熟客,倒是怠慢客人了。”她本长了张圆脸,生来亲切,那笑容不是只做在脸上,而是真心实意地从心底笑出来的,看着便是亲切喜人。
“不碍事,我正好可以随意看看。”庄善若本随了许家玉来过一次如意绣庄,见林二嫂没认出她来,便也没急着表明身份。
“可有中意的绣品?”林二嫂见庄善若只看摆放着绣品的柜台,却对摆放丝线竹绷子的柜台看也不看,知道她是冲着绣品来的。
庄善若沉吟不语,她原先便将柜台上摆出来的大小绣品细细地看了一遍,倒是没见着自己绣的那几方帕子。也不知道是贺三的媳妇芸娘没送过来寄卖还是怎么的。
林二嫂也不急,反正店里没别的客人。开了这许多年的铺子,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将林二嫂的一双眼睛练得毒辣,一眼便看到庄善若半旧袄裙下窈窕的身段,低眉顺眼后的娇艳容颜。
“客人看着似乎有些面善。”
庄善若笑道:“林掌柜好眼力,我不过是随了我家小姑光顾过一趟——我家小姑倒是贵店的常客。”
“哦?”林二嫂打量着庄善若,皱了眉头想着那些熟客。她这间如意绣庄在县城里规模中等,光顾的既有富贵人家的小姐,也有贫苦人家的绣娘。她见庄善若穿的略差些,便一心只往那些绣娘身上想,这又哪里能想到。
庄善若也不为难林二嫂,便道:“原先许家杂货铺的姑娘便是我家小姑,林掌柜可还记得?”
“哦!”林二嫂这才恍过神来,“记得,自然记得!”原先许家还算是富庶,遭了变故铺子也关了,全家也搬到乡下去了——其中的缘故她略有耳闻,却也了解得不大真切。
庄善若微微含笑,大大方方地接受林二嫂目光的审视。第一次来如意绣庄,她是城中富户的少奶奶,遍身绫罗,却不得自由;第二次来如意绣庄,她是乡下的贫苦农妇,粗布衣裳,却心中自如——人生的际遇真是说不准。
“许大嫂,我还记得上次你随身带的一方帕子绣得精彩,我这里的绣品怕是不入你的眼吧。”林二嫂记性颇好,也是庄善若给她留的印象太深。
庄善若闻言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林二嫂,道:“林掌柜,你看这块帕子绣得可还算好?”
林二嫂接过来细细地看了,她开了这许多年的绣庄,经手的绣活成千上万件,哪里看不出好歹,频频点了头道:“可是许大嫂绣的,一看便不是凡品。”
庄善若对自己的绣工很有信心,也不谦虚。
“咦!”突然,林二嫂又将那块帕子举到眼前,端详着上面石榴花的针脚,迟疑道,“这石榴花看着熟悉,这配色,这针脚……”
庄善若见状,问道:“我正要问问林掌柜,六七日前可有人也拿了几块绣了石榴花的帕子来贵号寄卖?”
林二嫂张了口,拍了手眉开眼笑道:“巧,可真真是巧了!”
“怎么?”林二嫂的反应出乎庄善若的意料。
“那日一个媳妇拿过来只说是寄卖,匆匆忙忙没说几句话就走了。”林二嫂笑得满面放光,道,“我还道是谁绣的呢,正要托人去打听,可没想到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
庄善若越听越糊涂,不知道林二嫂是什么意思。
“嗐,看我一高兴,话就说不利索了。”林二嫂拉了庄善若道,“许大嫂,我也不瞒你,我家铺子除了相熟绣娘的绣活别的轻易不接。你那三块帕子绣得虽好,可不过是帕子,也太不过起眼了些。”
庄善若点头,她也知道,绣活越大价钱卖的越高。可她手头只有往日裁衣裳剩下来的零碎缎子,哪里有钱去买的大块的缎子,又加上时间也不多,只能忙里偷闲绣几针小玩意。
那日实在是没办法,庄善若才想出了托贺三的媳妇芸娘将帕子拿到如意绣庄寄卖的法子,可究竟能不能卖出去,她心里也是没个底的。说到底,那几块帕子不过是投石问路罢了。
“说来也巧,前几日铺子里来个相熟的客人,本是来选些上好的丝线,可无意中看到你绣的这三块帕子,喜欢得什么似的,一并买了下来。”
庄善若听得心中欢喜,看来这条路走得通。
“那日送帕子来的媳妇也没说价钱,我也就自作主张,这三块帕子给你卖了刚好整一两银子。”
“竟卖了这许多!”庄善若吓了一跳,按照行情这帕子不过是一百来文,林二嫂好手段竟给她翻了三番多。
“你这手绣活好,那客人本也阔绰,倒也不在乎这点银子,俗话说千金难买心头好。”林二嫂看出了庄善若的心思,笑着解释道。
“不知道林掌柜铺上佣金要抽几成?”欢喜过后,庄善若问,若是想长期和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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