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猫进了小小的柴房,这一折腾,身上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她将门掩上,躲在门后将棉袄里面穿的夹袄脱掉,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许家安从宗长家拿回来的那堆东西里除了半坛子梨花白。剩下的便都是些糕点了。庄善若择了半块绿豆糕,太甜了,吃不出绿豆的清香,绿豆壳又没去掉,嚼在嘴里是沙沙作响。看来喜儿跟着的那位厨房里的妈妈,手艺实在是乏善可陈。
庄善若越吃觉得口越干,从昨晚开始便忍着没喝水,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
她寻了三块大石头垒在柴房旁,将豁了几个口子的破锅坐在石头上,又用小石头将三面围上,只剩下一面当做灶口,做了一个简易的灶台。
柴火倒是简单,这儿随处都是些枯草茎,早被朔风吹得失了水分,用来引火烧灶自然是极好的了。
庄善若循了枯草踩成的小道,想去前院的厨房舀点水,借只碗。厨房里黑压压的,眼睛半天才适应。若是能在壁上凿个小窗户,倒能省下一些灯油钱。
庄善若暗笑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前院的事可是和她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灶膛里还煨着热灰,锅里散发出香气。
庄善若好奇,将锅盖掀开,里面剩了小半锅的白粥,还温热着,熬得刚刚好,不稀不稠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咕噜——咕噜——”庄善若的肚子适时地叫了两下,她不禁哑然失笑,怎么就饿成这样?往年也不是没挨过饿的。
庄善若将锅盖重新盖上,用大水瓢从水缸里舀了水盛到一个粗瓷大海碗里。心想,若是被童贞娘见到了,不知道又该怎样到许陈氏面前搬嘴了?过了午怎么着也得自己去大井台那里打点水过来,反正总是要用的。
小心翼翼地护了大海碗,正要跨出厨房的矮门,突然听见院门吱吱数声被人推开了,条件反射般,庄善若收住了脚——正是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娘,你仔细着点。”童贞娘献着殷勤的声音。
“哎呦,哎呦!”许陈氏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好些了?我见娘原来脸色难看得很,现在似乎要略略好些了。”
“不碍事,不过是一口气岔住了没缓过来。”许陈氏摸了摸胸口。
“娘,你要不进去躺躺?”
“躺什么?屋子里憋闷得很,今儿正好也没风,倒不如在院子里坐坐罢了。”许陈氏摆摆手,道,“我没事,不过是被你那三婶气着了。二郎媳妇,你将廊下的那张小矮凳子端过来,我坐坐,歇会就是了。”
“哎!”
庄善若心里叫苦不迭,从厨房里出来,怎么都要穿过院子才能回后院,这许陈氏若是在院子里歇上了,那她怎么回去?若是被童贞娘碰上了,那可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娘,可要喝口热茶?”
庄善若没有做贼却也心虚,她将大海碗搁到灶台上,正寻思这个时候要不要出去。这院门上的锁上得好好的,若是问她怎么进来的,她又该怎么回答?
“不了,在宗长家坐了一阵,茶倒是喝了几杯,也不耐烦再喝了。”
婆媳两个沉默了一阵,半晌,童贞娘开腔道:“娘,有日子没见着喜儿妹妹了。倒真是女大十八变,原先那个黄瘦的丫头,没成想竟出落成大姑娘了,还像小葱似的水灵灵的。”
“可不是。我原先就说了,女人模样倒还在其次,这性子才是顶顶要紧的。”
“嘻嘻!”童贞娘突然一阵笑,“娘,不是我说,我看喜儿妹妹出来倒了几番茶,那眼睛可是无时无刻不落在大伯身上。”
“唔。”许陈氏得意。
“早上那些话差不多挑破了,喜儿妹妹这么聪明,怕是心里头也是有数的。”童贞娘话锋一转,道,“我看大嫂倒是大方。”
“哼,她这贤良也不过是白显显,都是要走的人了,也没资格拈酸吃醋的。”
“娘说的是。我看喜儿妹妹倒是个好命的,若是大伯收了她,过两年生下个一男半女的,可不是有了脸面,倒是比在宗长家做丫头要强上许多。”
“你是这么想,我看她老娘还不知道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呢?”
“媳妇愚钝,倒一时没看出来!”
“你那好三婶,她……”许陈氏说了一半,突然又收了口,道,“罢了罢了,不说也罢。喜儿再好,出身终究是太差了点,最多也只能做个偏房。若是大郎这病好转,万一考取了一官半职的,喜儿哪里有做正房太太的派头,没的丢了大郎的脸。”
童贞娘心里鄙夷着,老太婆还在做春秋大梦呢,嘴上却应承着:“还是娘考虑得周到,如若大嫂走了,倒也不急于一时,总要细细地给大伯挑个好的。我看喜儿妹妹一片痴心,定是没有什么怨言的。”
“做女人的,总是要本分些才好。”许陈氏皱了眉头,道,“你那好妯娌虽然出身差些,毕竟模样出挑,也能干。唉,差也就差在太能干了!”
“娘,这话是怎么说的?”
“女人一能干,心就野了,家里就呆不住,男人也管束不住。”许陈氏的声音越说越冷,“你看看你那好妯娌,一早出门都快到晌午了,也没见回来。我倒不知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这许多事要忙?”
庄善若的身子缩在厨房的门边,不耐烦听她们婆媳说体己话。许陈氏终究看中的还是喜儿的低眉顺眼,小心体贴——不过,对喜儿来说这也就够了,只要能在许家安身边给她留个位置,她也就满足了。
动了情的女人便是这样的卑微。
童贞娘又笑:“娘,幸亏媳妇粗粗笨笨的!”
许陈氏也笑:“二郎媳妇,你若是粗苯,天下便没有精明人了。只是,你这精明是精明在面上,你妯娌的能干,是能干到骨子里。”这话倒也有几分见地。
童贞娘讪讪笑道:“娘惯爱取笑媳妇。只是,有一句话,也不知道媳妇该问不该问?”
庄善若忍得口干舌燥,见她们两个似乎要没完没了地聊下去。
“你问就是了。”许陈氏的声音里透出倦意。
“那个,爹写给大嫂的和离文书——可是您老人家给收着了?”
庄善若的身子顿时僵住了。
☆、第159章 另谋出路
庄善若滞住了呼吸,且听许陈氏怎么回答。
许陈氏却顿了顿,像是没提防童贞娘问这个问题,半晌才道:“我倒也想。”
童贞娘局促地笑了几声,道:“娘,左右这儿也没旁的人,您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别给媳妇谜猜了。这和离文书的事爹在的时候多少总会给您露点口风,那时我听了倒是呆住了,没成想竟有这样的事儿!”
许陈氏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你们爹素来仁慈,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哄了他写了这和离文书。”
许陈氏答了等于没答。
童贞娘又道:“爹在的时候,向来喜爱大嫂能干,那杂货铺子还都想交给大嫂管呢!”
“若是真由她管了,那铺子早晚得易主。”许陈氏懊恼地摇了摇头,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这铺子也早就没了。”
童贞娘有些心虚,她和许家宝是始作俑者,只得唯唯地应着。
“你们爹口风紧,临走的时候也没跟我将这个事揭个底。”许陈氏有些惆怅,“如若那和离文书还在的话,她可就遂了愿,落得一身轻松,走得干脆利落。二郎媳妇,要不是你这样问我,我还素来疑心这和离文书是你拿的呢。”
童贞娘忙不迭地摆手,道:“娘倒是高看我了,我即便是有这个心,却也是没那个能耐的。那两口箱子大嫂成日里当做个宝贝似的锁着,我哪里知道里面藏了这件好东西?”
“哼,不论是谁拿的,总是做了件好事,左右是把她困住了。”许陈氏声音又阴冷了下去,道,“一看我们家没了好处可寻,想一把甩了我们——没门!我倒要看看,她既然是个能干的,有什么本事能够赤手空拳挣出个五十两银子来!”
“娘。说不定……”
“我也不去理她,由她闹腾去,只要是别太出格,别给我们家大郎绿帽子戴,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许陈氏冷笑连连,“不过是后院一间破柴房,她若爱住,我便让她住个痛快,到时候挨不过,我看她怎么哭着喊着来求我。”
童贞娘假惺惺道:“娘。等大嫂想开了也就好了。”
“她想得开想不开都与我无干!她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若是大郎好好的人。哪里轮得到娶她?”许陈氏越想越不甘,“也只有我那老头子好性儿,竟也随她闹腾。她只当自己委屈,我还不待见她呢!”
“娘。您别恼了,好不容易缓过来!”童贞娘倒是奇了,看样子这和离文书竟不是许陈氏拿的,那到底是谁拿的呢?
“我恼啥,等宗长回来,借些银子做个小本生意这日子总能慢慢好起来。”
“娘,爹和宗长真是过命的关系?”童贞娘犹疑道。
“那是!”许陈氏笃定道,“你们爹和宗长是一个脾气,总不爱欠旁人人情。这会子我们家遭了难。说是问宗长借点银子救急,可这银子终究要不要还也是两说。”
童贞娘才是由衷地喜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你也收敛着点,这笔银子可得仔细着使,若是再像上次那样,我定不饶了你们!”许陈氏见不得童贞娘轻飘飘的样子。警示道。
“是,是!”
婆媳俩再说了些闲话,不外乎宗长一家左不过这一两日便回,借了银子做笔什么样的营生,什么时候将喜儿纳过来,七七八八,说得痛快了,童贞娘才扶了许陈氏进房歇着了。
庄善若趁机捧了那个大海碗急急地从厨房里跑出来。这一路跑得急,待到了柴房,满满一海碗的水便只留了个底,剩下的都泼在了裙子上,濡湿了一大片。
庄善若坐在简陋的床上,僵硬的身子才慢慢地回暖了过来。她原先只当这和离文书不是许陈氏便是童贞娘取了,今日无意之中听到她们闲谈,竟全脱离了嫌疑。
也是,如若许掌柜生前没有和许陈氏提这件事,那么和离文书便只是她和许掌柜两个人的秘密。
庄善若想了又想,这和离文书她收得仔细,除了那日王大姑过来奔丧取出来看了看之外,便再也没有当了人的面拿出来过。除非那日有人偷偷地摸到她窗下偷窥,可是那时许家上下为了许掌柜的丧事自顾不暇,哪里会有这份闲心?
庄善若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将这桩事暂时放开了。反正结果已然是这样,知道过程如何也是于事无补了。
看样子,许陈氏对付她靠的是一个“耗”字。
耗到她心力交瘁,耗到她无能为力,耗到她年华老去——耗到她耗无可耗,只得举旗投降!
庄善若将柴房里的大小包袱打开,盘算了下,她的所有家当除了被褥衣物之外,还有半袋子玉米渣子,半包各色点心,几撮盐,和床底下的半坛子梨花白。
庄善若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她认清了一个严峻的现实,除了这些勉强够三四天的口粮之外,她手上竟连一个铜板也无!
撑过了这三四天,她又该怎么存活下去?许陈氏怕不会那么好心,会给她送吃的。
且不说五十两,如何存活都成了问题!
庄善若焦灼的目光碾过床上零碎的衣物,突然落到了几方帕子上。她抬头看看日头,还不算晚,赶紧将这几方帕子拢到怀里,急匆匆地往前院跑去。
童贞娘正从厨房不知道鼓捣了什么东西出来,拦了庄善若:“大嫂,急急忙忙地哪里去?”
庄善若停了脚步,看着童贞娘打扮光鲜,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道:“后院呆着憋闷,随便去外面逛逛!”
童贞娘假意抱怨道:“大嫂倒乐得自在,哪像我要忙前忙后,伺候婆婆。”
庄善若没有搭腔。
童贞娘压低了声音道:“她嫡亲的儿子孙子倒好,在宗长家吃香的喝辣的,我这个做媳妇的终究还是个外人,婆婆一有不好,竟脚不沾地地忙活着。”
庄善若虽然心里焦急,却也只是微微笑着不动声色。
“大嫂是个做大事的,也不耐烦端茶送水,我只盼着喜儿妹妹早些过来,总能搭把手。”童贞娘假装苦着脸说完了这番话,暗含得意地瞅了庄善若看。
庄善若淡淡笑道:“如今老太太是不耐烦见我了,喜儿妹妹的事还得弟妹多多在老太太面前提提。”
童贞娘狐疑地盯了庄善若看,只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嫉妒和不满,可是最终她失望了。她眼珠子又一转,拉了庄善若的手,朝院门口走了两步,离那正房略远了些,推心置腹地道:“大嫂,我也不怕和你说实话,我们家等挨过这段苦日子,怕是能慢慢好起来,虽说不敢和以前相比,可总比一般人家要强些。你也别和娘置气了,低个头服个软,关上门终究还是一家人。我看喜儿妹妹虽然好,可是大伯的心思终究还是挂在大嫂的身上……”
庄善若未等她说完,便抽回了手,道:“许家有弟妹这一个能干的媳妇便足够了。再说男人的心在谁的身上也终究没个定数,我自认配不上大郎,也不做痴心妄想了。论美貌,我比不上连双秀;论贤惠,我也不如喜儿妹妹——弟妹又何苦要假意地留我?哦,难道是弟妹怕老太太再给大郎娶个正房太太压过了你?”
童贞娘被庄善若说中了心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得尴尬地连笑数声,道:“大嫂是个爽快人,却把我想得太过不堪了。我不过是想着我们俩好歹做了这半年的妯娌,一时舍不得大嫂罢了。”
“那倒是我不识抬举了。”庄善若心急,偏生童贞娘又故意拿话绊住她,又不好露出焦急的神色。
“呦,大嫂这话说的。”童贞娘见庄善若说话也懒得婉转,也不留情面,知道她去意坚定。
庄善若微微一点头,朝院门走去。
“大嫂,我竟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庄善若脚步不慢,头也不回道:“我回来的时候见门虚掩着,那时候怕是弟妹正在老太太房里伺候着呢。”
童贞娘看着庄善若不疾不徐地走出了院门,心里不由得佩服了她几分。她倒要好好看看,她这个好妯娌到底能有什么本事,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不知道怎么的,童贞娘心里竟隐隐地有几分期待。
庄善若拐过了小路,摆脱了童贞娘的视线,便飞快地跑了起来。看着那轮太阳正慢慢地往西边沉,不由得是越跑越快。
一气跑到连家庄的村口,庄善若几乎跑到虚脱。肚子本就空空荡荡,又挣命般地跑了这许多路,刚停下来的那会,她两眼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了。
庄善若背靠了一棵大树,闭了眼睛喘了好一会粗气,这才慢慢缓过来。
连家庄的村口本来停了一些出租的马车,去往四村八庄,可不知道是正月里还是怎么的,竟只剩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村口,车夫嘴里叼了一根长长的草茎双手枕在脑后将腿翘得老高。
庄善若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看来还是迟了。
正怏怏地转过身来,只见村口的大路上出现了两个高壮的身影,有一个背上驮了什么东西依旧走得稳健,有一个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走得是束手束脚,嘴里不住地在说些什么。
庄善若不由得展颜一笑,幸亏没错过。
☆、第160章 人算不如天算
庄善若给自己熬了一碗浓浓的玉米渣子粥,有股子霉味,但足以果腹。庄善若坐在床上喝着粥,齿间时不时地有细细的砂砾摩挲着牙齿,她眉头也不皱一下,将这碗混了沙子的粥慢慢地喝了下去。
肚子吃饱了,庄善若才有力气思考问题。
在等玉米渣子粥熬熟的时间里,她已经将三四分地大小的后院细细地勘察过一遍了。除了那两只被她的脚步声吓跑了的不知名的黑色鸟儿之外,这个后院便再也没有别的能跑能叫的活物了。
庄善若蹲在枯草丛中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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