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劳了!”贺三倒是彬彬有礼。
“那敢情好!”贺六喜不自胜,道,“我也好日子没见着许秀才了,若是时间还早,还想到许大嫂家讨杯茶喝喝,正好顺便认个门!”
“正是呢!”庄善若心里叫苦,若是她带了两个大男人回家,许陈氏还不把她活剥了,这贺六真像贺三说的只长个子不长心眼,人情世故竟是一点也不懂。
贺三赶紧拦道:“六弟,谁叫你出来匆忙,将你三嫂准备的两扎糕点拉在了家里。正月里,空着手上门,去小伍家也就罢了,反正是自己兄弟也不计较这许多;去别人家,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贺六懊恼地“嗐”了一声。
庄善若心里默默地感激贺三解围,她耗了小半年换来的这一点自有竟然还是让她束手束脚的。若是能自己当起一个家,不要说留贺氏兄弟喝杯茶,便是招待一餐饭也都是要得的。
途径许家旧宅,贺六看得稀奇,道:“恁好的一个院子,竟然就空在了那里,也没人拾掇拾掇。”
庄善若低声道:“这便是许家原先住的宅子,现今归到郑小瑞名下。”说完便紧了嘴不再说话。
贺三见庄善若只顾低头走路,不想多说的样子,知道其中有异,便也不问,只细细地看了这宅子几眼。
贺六是个没心眼的,道:“郑小瑞这手伸得可够长的啊,县城里产业无数,偏生都又空置着,我看他惯爱做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事。”说完自觉不雅,嘿嘿尴尬笑了两声。
“当了许大嫂的面,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贺三斥道,“郑老板有县太爷撑腰,哪里能是我们随意议论的!”
“别人怕他,我贺六怕他个鸟!”贺六不屑,“做多了坏事,伤了阴功,娶媳妇都快一年了,也没生出个蛋来!”
庄善若皱皱眉,不是因为贺六的粗俗,而是想起了连双秀。如若是她,被迫嫁了个毁她一生幸福的男子,恐怕也是不情愿为他生儿育女的。
连双秀和她庄善若,到底谁的命要更坎坷些?
三人转了小路,往村东走去。
这边的房子根本没法和村中的比,低矮破败歪歪斜斜的,因为是过年贴了大红的春联窗花,倒是能略略遮去点颓唐之气。
贺三心里不禁有些吃惊,刚才听庄善若说许家从旧宅搬了出来,住到了村东,还不觉得什么。此时看来,许家怕是彻彻底底地伤了气数。许大郎的伤、许掌柜的死、许家的败,怕都是和郑小瑞有关。
贺六却是浑然不觉,兀自喜滋滋地道:“连家庄好啊,单看这背靠的青山,就比县城要得劲多了。这山里遍地都是宝,我干脆在小伍家住上几天,打些獐子野鸡野兔的,也过过手瘾。”
贺三道:“又胡闹了,我看小伍比年年轻几岁,倒是比你要老成些。你若是再胡闹,回家我让你三嫂好好说你一顿,再让她托了媒婆给你订门亲事,好好管束管束!”
“别别!”贺六赶紧讨饶,“我这自在日子还没过痛快呢!若是寻个像三嫂那样爽快的倒也罢了,若是寻个成日里只会唧唧歪歪的,那岂不是要我的命?”
“小伍这么说,你也这么说,干脆你们俩别娶媳妇了,凑一块过日子得了!”贺三是恨铁不成钢。
庄善若本在前面两步远的地方低了头默默带路,听了这话,纵然有满腹心思,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第157章 赔钱货
贺六却毫不在意,继续发梦道:“白日里我卖我的猪肉,他打他的野味,夜里便凑到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谈天说地,岂不快活!”
贺三叹口气,道:“怪不得你三嫂早就劝了我把猪肉摊子收了,我原还舍不得。你这副样子,整日里操着斩肉刀说着粗话,哪个姑娘肯嫁给你?”
“她不愿意嫁,我还不愿意娶呢!”贺六是和贺三杠上了。
贺三摇了头,道:“赶紧的,收了那一盘卖猪肉的营生,和小伍商量商量做个小生意,也好过成日里没个正经。”
贺六不服气:“哪里不正经了?照我看来,卖猪肉是天下第一快活营生,若不是三哥拉了小伍来,我是怎么也舍不得的。要知道,那把斩肉刀使了四五年,跟长在手上似的。”
贺三只得道:“六弟,你再鼓噪,可要让许大嫂听了笑话了。我们兄弟做卖猪肉的营生本是没办法的事,杀猪卖肉,虽然赚得不错,可也着实辛苦。这一两年来日子略微好过了些,也攒了点本钱,倒也能划算着做个小生意。如若继续做这个杀猪卖肉的营生,你不收收身上的煞气,我看哪个姑娘肯嫁给你?我们贺家向来子嗣艰难,若是你一直打着光棍,你让我怎么向死去的爹娘交代?”
贺六虽然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听了贺三的一番话,倒也住了口,讷讷的,不再说话了。
庄善若在前头带路,听着贺氏兄弟说话,贺三说到贺家向来子嗣艰难,心里疑惑,不由得问道:“贺三哥,你们家不是有兄弟六个?”
“嘿嘿嘿嘿!”贺六倒是闷声笑了几下。
贺三也笑,眼角细密的鱼尾纹,道:“难怪许大嫂问这样的的话。说来也得怪我们爹娘。”
“嗯?”庄善若愈发不解。
“我家自我祖爷爷那代开始便是人丁单薄,三代单传。好不容易到我娘生了我,我爹竟给我取了这样的名字,不知道的,只当我上面还有两个兄弟。等到六弟出生,旁人更道我们家人丁兴旺,足足有兄弟六个。”贺三笑道,“我寻思着,若是我娘再生个,怕是得叫贺九了!”
庄善若释然:“竟是这样的缘故!”
“穷苦人家。人丁多些虽是拉扯不易。可是一家子兄弟多了也不怕被旁人欺负了去。”贺三淡淡一句。似有无限惆怅。
贺六快人快语,道:“幸亏我家大嫂却是个能干的。”
庄善若点头,想来怕是长嫂如母,内外操持得妥帖。
贺三却道:“六弟。哪里有自己夸自己的,没的让许大嫂听了笑话!”
贺六不服,道:“大嫂嫁过来头一年便生了对双生子,可不是能干?”
原来是这种能干,庄善若叹服,能怀双生子的女人凤毛麟角,能为子嗣单薄的贺家一举生下两个儿子自然是能干。
庄善若一时调皮,忍不住问道:“贺六哥,不知道你家侄子叫个什么名儿?”
贺六捉狭地往贺三脸上一看。道:“嘿嘿,一个叫贺千,一个叫贺万。许大嫂听着觉得可好?”
庄善若忍了笑,直点头。
“你嫂子伤了身子,怕是不能再生养了。”贺三微微蹙眉。道,“六弟,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后贺家开枝散叶的事也都得靠你了。”
贺六正要分辩什么,贺三又道:“娘走的时候你也不小了,她嘱咐的话你也应该都听进去了。”
贺六这才收了嬉笑的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气氛变得莫名沉重起来了。
庄善若看着贺氏兄弟两人外表粗犷,做哥哥的倒是比做弟弟的心细许多。听这两兄弟的话里话外,贺家怕是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多子多福的执念也不是凭空出来的。
三人又各怀心事默默走了一阵路。
庄善若在一条分岔路口前停了脚步,遥遥地指了伍家的院子道:“贺三哥,贺六哥,前面那家砌了半矮围墙的便是伍大娘家。”她不是不能将贺氏兄弟带到门前,可是她一个妇人带了两个陌生男子去另一陌生男子家里,总是不大妥当。
贺六木木呆呆,道:“许大嫂一并过去,那日我嫂子准备的好饭菜倒是一半便宜了小伍。小伍家怕是藏了好些野味,这番去了我都让他拿出来,大家一起乐乐!”
庄善若只得假托家中有事推辞了。
贺六又道:“怕什么,那日我给小伍说起许大嫂,他也留神听了。这一村子住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准早就打过几个照面都不知道了!”
庄善若暗忖,她和伍彪之间又岂止是打过几个照面这么简单?不过,这些事虽然光明磊落,却也不足以为外人道。
贺三解围:“今日多亏了碰上许大嫂,白耽误了你这半日工夫。日后许大嫂若是去县城,也不用这么急匆匆了。”
庄善若含笑等他下文。
“我们收了肉摊子,就在家门口开一间茶水包子铺——芸娘有家传的做包子的手艺,前两年千儿万儿占着手,不得空。出了正月是怎么也得将这铺子开起来了。”芸娘自然便是贺三媳妇。
庄善若道声恭喜,又问:“不知道这铺子是开在哪里?”
“我们也没钱租好地段的铺子,左右是小本买卖,自家的两间房子刚好临街,拾掇拾掇正好省下一大笔门面钱——就在银袋巷。”
庄善若在县城住的时日虽不长,不过这银袋巷却是知道的。不是顶热闹的街,却是三教九流杂居之处。高档的酒楼茶坊倒也罢了,开家卖包子大碗茶的夫妻店恐怕生意不会差。
“到时候我去尝尝嫂子的手艺。”庄善若点头。
贺六憨声道:“许大嫂,你可别嘴上说说,到时候可一定要来!”
贺三道:“芸娘听六弟说起许大嫂,是钦佩万分。她本也是从外地嫁过来的,平日里也没个把好姐妹,日子难捱得很。若是许大嫂不嫌弃,和贱内结个手帕交,她也能少在我面前唠叨抱怨些。”
庄善若本也有心结识贺三嫂,忙不迭地应了。
三人这才在岔路口上各自走开。
庄善若一边走路。一边低了头想着心事。
无意当中碰到贺氏兄弟,倒是意外之喜了。听贺三话里的意思,他们想和伍彪搭伙做个小本生意,开一间茶水包子铺。
庄善若颇有些动心。
包子茶水这些东西本就价贱,胜在量大,如若做得好也能得利。听贺三的意思,他媳妇家里有祖传的做包子的手艺,怕是比普通的包子又要胜上一筹。
只可惜她手头没钱,刘春娇给的五两银子她只一场伤寒便用尽;退一步讲,即便是有钱。她与贺家也不熟。也不好贸贸然地入股;再说了。开一间茶水包子铺需要的本钱也就有限。
庄善若想着想着,暂且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大妮她爹!”有个妇人哽咽的声音。
庄善若对这个声音极度敏感,赶紧收住了脚步,避到了一棵大树后面。
张山家的正扶了自家的黄泥墙。挺了滚圆的肚皮,拉了一个汉子的手正在依依话别。身边按了个头的高低,大妮,二妮,三妮一字排开,都眼巴巴地噙了泪看那汉子。
“哭啥?搞得像新媳妇似的!”张山不耐烦地道。他是个箍桶匠,身量不高,在自家胖大的婆娘面前更显得瘦小。穿了一身簇新的棉袄,背了一些工具。脸色又黄又皱,看不清眉目,只看见留了两撇稀疏的八字胡。
“大妮她爹,今年就晚些出去吧!”张山家的眼泪汪汪地一手拉了张山的袖子,一手抚了高挺的肚子。
张山不为所动。道:“你说得轻巧,家里大大小小这么多张嘴,都要吃都要喝!今年还比往年迟了十天,若是再晚点,哪里还有营生剩下给我做?”
“可……”张山家的不舍,只能怯怯地朝她男人看了又看,眉眼之间难得有几分娇态。
张山将目光落到了女人的肚子上,道:“若是这胎再不能得个儿子……”
“哪能呢?放心吧,算命的都说了定是个儿子!”张山家的满脸惶恐急急地道。
张山叹了口气,目光溜过三个穿了一色花棉袄的女儿。大妮还敢看父亲几眼,二妮根本不敢抬头,三妮最多才五六岁,还不大懂事,只顾揪了二姐的衣襟,学姐姐的样子苦了个脸。
“哎,你们也别舍不得吃,该吃的总要吃,也别一味地省。”张山不忍心,摸了摸三妮的小脑袋,道,“若是今年我收稻时节回来晚了,你也别惦记。我已经托了伍彪兄弟,让他帮忙照看着点。”
张山家的咬了嘴唇,频频点头,泪珠子簌簌地顺着粗糙浮肿的脸往下滚,也顾不得擦上一把,呜咽道:“大妮她爹,你出门在外自己当心,冷暖在意,别喝那么多的酒……”
张山眼一闭,再一睁,喝道:“你这婆娘,啰嗦个啥。好好的,等我挣上钱回来,下半年我们将这房子好好修一修。”
“哎!”张山家的想了想嗫嚅道,“儿子生下来,起个啥名?”
张山本走出去两步,闻言驻足道:“就叫个宝根吧!”
张山家的应了,冷不防张山又补充道:“若是再生下个妮子,就直接溺到便桶里——到时候你可别心疼舍不得!”言毕,头一拧大步地走了。
张山家的用双手捂了嘴巴,眼泪一串串簌簌地掉。
庄善若在大树后听得分明,看着鱼贯随了母亲进了房门的三个女孩,心中也是一恸。
怨不得张山心狠,这年头,女娃就是个赔钱货!
☆、第158章 爬墙
庄善若怀了心事,快步经过张山家,隐约还听到大妮在低声宽慰着母亲,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看来都是被逼出来的。庄善若想起自己和大妮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也是忙着到处给秀才爹抓药,药铺和当铺是她去得最多的两个地方。
庄善若摇了摇头,往事不堪回首。
命运的嘴脸如果太过狰狞,你只有硬了头皮与之相抗,因为命运从来都是欺软怕硬的,不会因为你的软弱屈膝而对你仁慈半分。
庄善若站在许家院门前,伸出手推了推那斑驳的木门。院门吱吱地响了两声,没有开。
庄善若皱了眉头又推了两下,院门虽然摇摇晃晃但是依然顽强地坚守住了它的职责。
定睛一看,院门上竟上了把锁。
是锁了门不让她进去了吗?那倒是正中她下怀,只怕是许陈氏没那么容易肯放手。
庄善若转念一想,是了,定是许家人听了喜儿的报信,一股脑儿全都去宗长家那里候着了。毕竟,许家要想东山再起,许崇山的态度是关键。姑且不论帮还是不帮,至少许家要将亲近巴结的姿态摆出来。
庄善若拈了拈手指,手指上沾了院门上的一丝青苔,略微有些湿冷的腻滑。她倒退了几步,细细地端详起这个院子。可惜院墙上的那个豁口被补得结结实实的,虽然不大中看。要不然……
庄善若心中一动,绕到了许家的后院。那里虽然也垒了一圈围墙,可是似乎要比前院低矮一些,也更马虎些。
庄善若将目光投到了某处围墙上。这段围墙由几块青石垒成,原先便垒得潦草,石块与石块之间留了粗粗的缝隙,伸得进去小孩的手指。又背阴,石缝间生了几蓬茅草,怕是长了有些年头了,根须盘根错节长到石缝的深处。
庄善若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
许家的旧宅本就建得偏僻。四周也没什么紧邻,这后院又背靠了大山,更是没人走动。庄善若将裙子撩起来塞到腰间,然后脚尖微微用力,抵到石头缝里,双手紧紧地揪住两蓬茅草,身子作势往上一拱,两步就攀上了墙头。庄善若蹲在墙头,一边留心着脚下湿滑的苔藓,一边往下一看。立刻放了心。原来她攀的这段墙下刚好是那口废弃的水井。
庄善若小心地在墙头扭过身子。揪住了茅草。伸出一条腿往下探。在茅草“刺啦”地发出不祥的声音之前,庄善若的脚踩到了井台,她赶紧松开手,脚尖在井台上轻轻一点。借了力,从墙头灵巧地蹿下。
庄善若满意地拍了拍手,看来小时候随王有龙王有虎两兄弟爬树掏鸟蛋的功夫还没完全忘记。除了鞋帮上略微蹭上了点青苔,全身上下毫发无损。
庄善若弯腰拔了几棵枯草用力将鞋帮上的青苔擦去,正要随手将枯草丢掉,眼睛却无意间瞟到了围墙的青苔上她留下的两个浅浅的脚印。鬼使神差般,庄善若又弯腰拔了几团枯草,折了几折,随意地铺在墙头。将那两个脚印掩去。
庄善若猫进了小小的柴房,这一折腾,身上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她将门掩上,躲在门后将棉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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