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跳下床,将窗台上的油灯吹灭,幸亏许家玉细心给她厚厚地糊了两层窗户纸。隔了门板上的裂缝。庄善若看到了几点从草丛中漏过来的正房的灯光——那么近却又是那么远。
庄善若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却蜷缩在床上毫无睡意,一个是冷,另一个是兴奋。一桩一桩待做的事在心头压下去一件又浮起来一件。
正想得朦朦胧胧之际,突然柴房外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衣物摩擦枯草的声音,庄善若一下子警觉起来,像一枚虾子般在床上缩起了身子,一触即发。
贼?
是偷银子的贼,还是偷香肠的贼?她真是运气好,刚搬过来第一天就有状况。
那脚步声略显迟疑。跌跌撞撞的。还被石子绊了一下。
有这样的笨贼吗?
庄善若按住不动。心却是狂跳如鼓。她身无长物,若是在这柴房里被辱被杀,恐怕正房里的那几位是乐见其成的。庄善若不由得将手紧紧地攥住了被子。被子在冬夜里冰凉似铁。
“啪!”竟然敲门。
这敲门的声音本不大,却被寂静的夜放大了好几倍。
庄善若的心扑扑一阵狂跳。门外的人仿佛也被吓了一跳。手掌在门上顿了顿,放下来,压低声音唤:“媳妇,媳妇,是我!”
庄善若一颗心稳稳地落回到肚里,四周清冷的空气又开始畅快地流动了起来。
“大郎!”
“媳妇,你还醒着!”许家安的声音喜不自胜,“赶紧给我开开门!”
“你回去吧,我已经睡下了。”庄善若硬起心肠。听说是宗长家的管家留了许氏兄弟吃饭,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给我开开门,我就跟你说几句话。”
“你在门外说也一样,反正我也听得见!”
“这……”许家安迟疑了。
“有什么要紧的,明日再说也不迟。”庄善若道。“你赶紧回去吧,天寒地冻的,可别是受了冻着了凉才好。”
许家安沉默了半晌,没有搭腔。
庄善若支起身子,侧了耳朵细细地听着,还能听到许家安平顺的呼吸声。
“大郎?”
许家安瓮声瓮气地道:“媳妇,你若是不开门,我便在你门外守上一夜。”
庄善若知道他赌气,只得劝道:“你赶紧回去,若是有个好歹,老太太又得怪我了!”
许家安不应,竟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杵在门外,将模糊成一团的影子投在窗纸上。
庄善若盯了那模糊的影子半晌,渐渐地从模糊里看出了点暖意来。
“咕唧——咕唧——”草丛中又有鸟儿在叫,不知道是什么鸟儿在草丛中筑巢,明儿得了空得去好好探探。
庄善若觉得安心,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微微从脚底涌起一股暖意,眼皮有点发酸。
又是一阵风吹过,将半人高的枯草吹得悉悉索索作响。
“阿嚏!”许家安在门外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喷嚏,那团模糊的影子伛偻了起来。
庄善若所有的防备被这一个喷嚏驱散,她一骨碌从床上翻身下来,几步便将门打开了。
“媳妇,我便知道你不忍心留我在外面挨冻!”许家安喜滋滋地道。
许家安携裹着一阵寒气进了柴房,庄善若赶紧将门抵上,这柴房就是再破也比外面要温暖一些。
还没待庄善若回过身,许家安不知道将手里的什么东西搁到地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反身抱住了庄善若。
“大郎……”庄善若将要推开,可是许家安的双手竟像是铁桶一般箍得她动弹不得。
许家安身上的寒气褪去,隔了厚厚的衣裳竟也传来和煦的温暖。
庄善若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木头,她贪恋这一丝难得的温暖,却定定心神,假装是恼了,将许家安用力地推开。
许家安也不以为忤,憨憨地道:“媳妇,赶紧和我回去,这儿怎么住人?”
庄善若不动,只侧了头看他,想着怎样才能说服他。
许家安将手探到庄善若的袖子里。去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抱怨道:“娘也尽会欺负人,你病刚好,万一又冻着了,可怎么办?你别怕,我明儿就和娘理论去。”
庄善若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缓缓道:“大郎,本是我自己喜欢住这儿,又与老太太何干?”
“喜欢?”许家安不信,道。“媳妇。你别诓我!这儿哪里好了。又破又旧的,四处漏风。”
庄善若莞尔,看着黑暗中许家安的身影瘦高瘦高的,觉得一阵安心。道:“虽然又破又旧,四面漏风,可是这儿还有半壁自由,一腔自在。”
许家安被说得愣住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庄善若又道:“大郎,我知道你定是在心里怨我恨我,可是我这样做自是有我的道理。日后我再慢慢地说与你听!”
那个瘦高瘦高的影子明显滞住了,涩涩地道:“媳妇,我从来没怨过你。我只怨自己没早些认识你。”
庄善若心中又是不忍,生怕自己软弱,只得狠心道:“那时你只一心惦记着你的秀儿。”
“秀儿?”许家安又是一阵头痛,道,“我好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倒是你时不时地提起。”这话说得不错。
空气中弥漫了一丝又甜又涩的滋味。
朔风将天上的云彩吹尽,露出半轮圆月,将清清冷冷的光洒在了这间破败的柴房里。
“大郎,你见也见了,说也说了,该回去了。”
那个瘦高的影子不动,淡淡的月光照出他深邃的眼,高高的鼻,抿紧的嘴。
“不,我在这儿陪你!”
庄善若哑然失笑道:“怎么陪?我这儿只一张窄床,一幅薄被,你若是执意陪我,明儿不是你着凉了便是我受寒了。”
瘦高的影子微微一怔。
庄善若继续劝道:“如若是我着凉了,这次怕是不会轻易好了;倘若是你受寒了,我也没大精神照顾你。”
许家安长叹一口气,微微带了酒气。
庄善若皱眉:“大郎,你饮酒了?”
许家安讪讪抓了后脑勺笑道:“宗长家的管家留我和二郎吃饭,被劝着喝了几杯酒。”
“他家的管家倒也客气,可有打听到宗长什么时候回来?”
“明儿就是正月二十四了,左不过月底,管家说明后两天总能接到驿站送过来的信。”许家安这番话说得清楚明白。
“唔。”庄善若点头,心里暗道,若是许崇山回来了,许家人光顾着东山再起,也没空搭理她了,她得好好地将这段时间利用起来。转念又道:“大郎,你喝了酒,赶紧回去歇了。”
“不碍事。”许家安坦然道,“我还在宗长家碰到了喜儿,她将酒温过了才给我喝,说是怕喝了冷酒拿笔手颤。”
庄善若脑中闪过喜儿那落寞的神色,她最后一次见到喜儿还是许掌柜还没过世的时候,也不过数月,怎么竟像是过了半世:“她做事自然是妥当的。你可有和她说些什么?”
“和她,喜儿?”许家安浑然不觉,“说什么?她做了宗长家的丫鬟,看着长大了许多,也不像是先前那般单薄了。”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庄善若在心底叹了口气,道:“大郎,你给我带了什么,鼓鼓囊囊的一包?”她留意到门边堆了堆东西。
“都是些好吃的,我特意带回来给你尝尝。那酒我喝了不错,觉得你也定会爱喝,便将剩下的半坛子都给你带回来了。”许家安眉飞色舞道。
“什么酒?”她何尝当了他的面喝过酒。
“这酒不单味道好,名字也雅,你一定喜欢。”许家安的目光隔了月色依旧灼灼。
“什么?”
“梨花白!”
☆、第154章 出落成小美人
庄善若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将许家安推了出去,隔了门缝见他又是跌跌撞撞地朝前院走去,这才放了心,重新将门掩上。
许家安带过来的东西鼓鼓的一包搁在窗台下。庄善若心里有些好奇,她只听过秀才爹摇头晃脑念过“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诗句,却不知道这梨花白到底是什么滋味。
灯油只剩一点,她也舍不得点灯,便就着半明半昧的月光摸着黑将那个袋子打开,别的她先不去管,只顾去摸那圆圆硬硬的坛子。
虽说是坛子,可是并不像酒坊里卖的那般笨重,只是轻轻巧巧一坛,一手都能抓得起来。
庄善若将酒坛子放到耳边,摇了摇,果然里面汩汩有声,剩了有半坛子。她取下瓶塞,一股清冽的酒气弥漫了小小的柴房。她在榆树庄王家的时候也常常去村头的杂货铺替王大富沽几两酒,可那些村酿不过是吃个劲道,酒气又急又冲,还未等你吸气,便横七竖八地往鼻孔里钻。
庄善若试着将嘴凑到坛口,也不敢多喝,只是微微地呷了一口。这小半口梨花白便也慢慢地漫过唇齿,温温柔柔地落到了肚里,略略地散发出热力,仿佛一双绵软温热的手细细地抚慰着庄善若冰凉空落的脏腑,让人有说不出的舒服。
庄善若受了鼓舞,不由得又将酒坛凑近,又喝了两口,整个四肢百骸竟都一寸一寸地暖和过来了,心里也暖洋洋的觉得分外轻松。
庄善若心里暗道,怪不得世人都道酒是好东西。她原先不觉得,原来是未曾尝到过好滋味。
庄善若趁着两口梨花白的酒劲,迷迷糊糊地缩在床上睡过去前,脑海里剩了的唯一念头便是——今日睡去,恍若此生已去;明日醒来,譬如隔日重生。
……
“媳妇,媳妇!”
庄善若一惊。别是睡过了头,忘了起早准备早饭了吧。她刚一将双腿伸直,身下的床竟摇摇摆摆起来。她赶紧睁开眼睛,暖暖的几点日光透过茅草顶直晃她的眼。
庄善若渐渐地清醒过来,绷直的身子又松懈了下来。
“媳妇,媳妇!”
原来不是做梦,许家安将薄薄的一层门板敲得山响,看这架势,若是她不开门,这扇聊以挡风的门就要散架了。
“大郎!”庄善若只得开了门。
许家安挤进柴房。两个人杵在小小的柴房中显得有些逼仄了。昨夜天黑倒不觉得。白日里庄善若在只能转个身的柴房里与许家安大眼瞪小眼的。倒颇有些尴尬。
“天冷,怎么不多睡会?”庄善若只得将目光落到许家安的领口上。
“媳妇,你怎么忘了,是你昨晚嘱咐我叫你的。”
庄善若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也不知道是这两口梨花白的缘故还是昨夜只是随口敷衍。她的目光落到了地上,那小小的酒坛子原来是个凸肚子的坛子,白瓷打底,上面用青花细细地描了什么图案,看起来是精致喜人。
许家安见庄善若没有回答,便欺身上前一步,将头凑了过去。
庄善若不知何意,窘得避过脸去。
许家安嗅嗅鼻子,鬼鬼笑道:“媳妇。你可是偷喝了酒?”
庄善若冷不防被逮了个正着,只得道:“我听你说得稀奇,不过是略尝了小半口。”
许家安喜道:“一个人喝没意思,两个人喝才有趣呢。”说罢,竟弯腰要去取那梨花白的坛子。
庄善若赶忙拦住。道:“大郎是个读书人,哪里竟学了酒鬼,一早起来就拿酒来醒胃呢。”
许家安嘻嘻笑道:“怕什么,正所谓……”
话未毕,只听了许陈氏在前院高喝道:“大郎大郎,赶紧的,来客人了。”
庄善若被许家安痴缠地不知道该如何脱身,闻声便推了推许家安道:“你赶紧过去吧,老太太喊你了。”
许家安正在兴头上,哪里舍得去,道:“家里来客人,又与我何干!”
庄善若心中一动,道:“该不是宗长他们回来了?昨儿你从宗长家取了坛好酒,于情于理都该过去看看!”
许家安耍赖道:“那你陪我一起去!”
庄善若无法,只得略整整衣衫,顺顺头发,随了许家安往前院走去。
昨日搬得匆忙,倒来不及看后院风光。许家后院除了密密高高的枯草,只有西头一口青砖砌了的枯井。
前院通往柴房本没有路,不过是踩倒了草茎勉强踏出一条小路来。庄善若留意到枯井旁的草还略泛了一层青黄,心里正惊诧,还来不及多想,便被许家安攥着手几步走到了前院。
许陈氏一见到许家安,便道:“大郎,一大早便去哪里了,喊你也不应。”
许家安嘻嘻笑着,没说话。
庄善若赶紧挣脱了手,远远地站到离许家安几步远。
许陈氏怨毒的目光在庄善若身上一扫,又落到了许家安的袍子上,道:“这露水都没干,看将袍子都濡湿了。后院腌臜,你没事少去!”许家安的青色棉袍下摆被后院草上的露水浸湿,深了一大块。
“我找我媳妇说话呢!”许家安回头找庄善若。
许陈氏冷冷一笑道:“媳妇?哪门子的媳妇?娘昨儿不都和你说明白了,你怎么还糊涂着?”
庄善若又朝后退了一步。也好,若是许陈氏真能将许家安管束住,倒少了她几分牵绊。
许家宝慌慌张张地从房里出来,一边扣着袖子一边问道:“娘,可是宗长他们回来了?”
许陈氏这才丢下庄善若,朝厅堂一努嘴,道:“怕是吧,宗长家托人捎了信来,说今儿刚接到驿站的书信,二老爷他们正月十七动身,今儿都二十五了,左不过就这两日了。”
童贞娘拢着头发从房里出来,刚好听到这一句,喜道:“是吗?那敢情好!我可是日盼夜盼就盼着宗长老爷早点回来呢!”
许家宝也是一扫眉间晦气。兴冲冲道:“宗长家派谁过来捎信,我倒要好好问问。”
许陈氏却是脸色微微一变,道:“谁?你见了便知道了!”然后目光又在许家安身上一转,叮嘱道:“大郎,你别急着走,都是自家人,好说话!”
自家人?
庄善若倒听得奇了,她本想着趁许家来人,她顺道出趟门逛逛,也想想赚钱的门路。见许陈氏说话间神色别扭。既想显示出亲热。嘴角却又撇着。分明又是不屑。
说话间,有两个娇俏的身影从厅堂一前一后出来。前一个是许家玉,后一个穿了一身的翠,举止略显拘谨。
“娘。你也劝劝喜儿,哪有来了茶都不喝一口就走的道理。”许家玉嗔道。
竟是喜儿!
喜儿的身量过了年略略抽高了些,依旧是梳了个双丫髻,不过身上吃得略胖了些,褪去原先的黄瘦,脸上多了几分水色。
许陈氏也亲亲热热地拉了喜儿的手道:“这一大早的跑一趟,哪能不坐坐就走的?你别是吃惯了宗长家的好茶,嫌弃我这儿的茶吧?”
这番话说得喜儿局促,抬眼扫了一圈许家人。单单着了一袭青衫的许家安落到了她眼里,面上不由一阵绯红,赶紧道:“昨儿后半夜二老爷的信才送到,怕是在路上耽搁了几天。管家怕伯娘着急,便今儿一早差我过来送个信。”
“有心了。恁冷的天,倒叫你跑一趟!”许陈氏说得客气,她原来对喜儿呼来喝去惯了,不过现今喜儿身份不同,虽说不过是宗长家的一个丫鬟,可是打狗也要看主人,总得客气点才好。
“都是喜儿分内的事!”
童贞娘看着许陈氏别扭地客气,忙用帕子捂了嘴咯咯笑了两声,道:“要我说啊,还是宗长府上养人。你看看,喜儿妹妹才过去当了几天的差,这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竟出落成了一个小美人,让人看着就欢喜。”
许陈氏闻言又留意了几眼喜儿,果然已经没有黄瘦毛丫头的样子了,心里不由一阵后悔,道:“也是,这衣裳翠得正,倒衬得人娇俏!”
喜儿从来都是躲在人后当配角,哪里当过主角,忙道:“这衣裳也是府里给的,说是正月里得穿得鲜艳些才喜庆!”她本想捎了话就走的,可是实在撂不下许家安,半推半就地由许家玉拉进了门。趁着众人说话的当口,她又偷偷地看了许家安好几眼,俊朗儒雅,神色清明,心里竟有一丝甜甜的满足。
管家本来是寻了个小厮让他跑一趟捎个口信,还是她自告奋勇,熟门熟路,讨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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