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媳妇,你面前那盘饺子也给我尝尝。”大郎媳妇可别是自己单做了好吃的。
庄善若抬头,笑道:“娘,都一样的饺子。”
“我怎么看着不大一样。”许陈氏用筷子敲敲碗边,道,“这绿绿,看着新鲜!”
庄善若无法,只得将自己面前的盘子往中间推了推。
许家玉道:“娘——”
许陈氏不由分说,利索地夹了一个饺子,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咦,这味道的确有些不同。她低头仔细一看,里面鼓鼓地包了些豆干还有大白菜,就是不见一点肉末。
众人看在眼里,许陈氏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庄善若自如地将那盘素饺子拉回到自己的面前,笑道:“我肠胃有些不好,就爱吃些素的,好消化些。”
许陈氏讪讪地笑得尴尬。
☆、第143章 凤凰岂是凡间种
许家玉赶紧将那盘素饺子拉到自己面前,道:“往日吃惯了肉馅的,这素馅的倒也新鲜,大嫂也让些与我吃吃吧。”
庄善若看了许家玉一眼,没有说话,这许家上下也就小妹是个明白人。
许陈氏有点吃不下饭了,原先美味的饺子在嘴里也形同嚼蜡。她看着大郎、二郎还有元宝狼吞虎咽地吃着正香,大郎媳妇不动声色却隐隐像是有委屈的样子,忍不住道:“要是搁到往年,也不过是年三十晚上略略吃几个饺子应应景罢了。元宝,你少吃点,看那肚子滚圆了。要说这饺子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东西,这剁馅的肉搁了这许多天也不知道有没有放坏了……”
许家宝浑然不觉,一口吞下一个饺子,嘴里含糊地道:“娘,大嫂这手艺,哪里就能搁坏了。”
元宝也是嘻嘻笑着:“好吃好吃!”
许陈氏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这姓许的一家子竟被几个破饺子收买了!她横了庄善若一眼,只见她姿态文雅地咀嚼着,脸上挂了层淡淡的笑,落在许陈氏的眼中不啻像是挑衅。
许陈氏冷哼了一声,气急败坏地将那盘没剩多少的素饺子夺到元宝的面前,道:“元宝,赶紧吃几个素饺子,若是肉馅的吃坏了肚子,这大过年的可不好去找大夫了!”
这话说的!
庄善若拿了筷子的手僵住了,她总算是明白了什么是“不识好歹”,说的就是许陈氏这样的人。本来三胖嫂送来的几斤肉,做了香肠,做了腌肉,新鲜的剩下的就不多。她心疼元宝小小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另外包了一盘素饺子,将肉省下来给元宝吃。
她既没有特意地表现出伟大,也没故意藏了掩了。自然而然的就像是幼时母亲将好吃的留与自己吃一样。
许家玉急得微微红了脸,道:“娘,看你这话说的。大嫂倒真是好心办坏事了。”
许家宝也道:“娘,大嫂是将好的省给我们。”
许陈氏略略提高了嗓门,道:“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
庄善若依旧低了头不语。
许陈氏摔了筷子,带了哭腔道:“不过是一盘两盘的饺子,一个两个的哪里就馋成那样了?好好好,敢情这合家上下就我是做惯了恶婆婆的!”
“娘,这又是哪里来的话?”许家玉道。
庄善若抬了眼看了看许陈氏。虽然嫁过来不过小半年。但这个名义上的婆婆的脾性她也摸得差不离了。
许陈氏这个人本不坏。就是好个面子,若是人前人后给足了她脸面,那也是好说话的。最近加上许掌柜离世了,家境一落千丈。许陈氏又添了一桩心病——她只道全家她才是顶顶委屈的那个,本可以颐养天年,却被儿女连累到如此落魄的境地。只有全家人敬着她,哄着她,让着她,许陈氏的心里才会好过一些。
“唉,罢了罢了,既然我这个糟老婆子碍眼,倒不如早早地跟你们爹去得了。”许陈氏用袖口沾沾眼睛。倒有几分假戏真做的意思。
唬得她的几个儿女忙不迭地围上去劝,连元宝也抱了许陈氏的腿一声一声奶的叫个不停。
庄善若却没有动,低了头,重新操起了筷子,夹了一个胖胖的肉馅饺子。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的确是比素馅的要香上许多,有嚼头许多。
往年在榆树庄过年的时候,王大姑总爱弄些花样,包上各色馅儿的饺子,有鸡蛋韭菜馅的,大白菜肉馅的,酸菜猪肉馅的。庄善若却偏偏最爱吃纯肉馅的——王大姑做的纯肉馅的饺子肥瘦刚好,不柴不油,吃上一个好吃得能将舌头吞下去。
庄善若嘴边飞快地闪过一丝笑,自己做的终究还是比王大姑做的少了一丝滋味,这滋味大概就是对家人的关爱吧。
她慢慢地将剩下的十来个肉馅饺子吃了,这才有了吃饱喝足之后的满足感。
何必呢?
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若是咄咄逼人,得寸进尺,她自然也无须忍辱负重,处处忍让。
她庄善若从来也不爱挣什么贤良淑德的虚名!
收拾罢碗筷,庄善若揉着自己红肿的双手,坐在厨房的小杌子上。灶台上油灯如豆,浓重的阴影沉沉地压在人的身上。
庄善若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指节上的冻疮,耳边听着远远传来的鞭炮声。这鞭炮声本来喜庆,不过隔了浓浓的夜色传过来,也添了几分的寂寥与落寞。
呆在许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庄善若脑中盘旋着无数个主意,可是这些主意却是像春天的柳絮般轻飘忽闪,一个也没能抓住。
“大嫂,我猜你就在这儿。”许家玉的声音。
庄善若窝在黑暗中没有动,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
许家玉灵巧的身影闪到灶台边,拔下头上的一根簪子,挑了挑油灯的灯芯。油灯倏地亮了一下,爆了个灯花,又将半明半昧的影子透到了庄善若的脸上,让人看不真切。
许家玉也拣了张小杌子默默地坐到庄善若身边。
“她,好些了吗?”良久,庄善若问道,实在不想违心地再称许陈氏一声娘了。
“好些了。”许家玉侧脸看着庄善若,却只看到长长的睫毛,又道,“大哥二哥正陪着娘在那里说话呢。”
“唔!”
许家玉沉默了一阵,忍不住道:“大嫂,我知道你委屈了。”
“不委屈,不过是盘饺子罢了。”庄善若淡淡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不,我是说你嫁到我们家委屈了!”
庄善若闻言猛地一抬头,油灯给许家玉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黄,她的下巴更是瘦削得让人可怜了。
“我大哥这般模样。”许家玉低声道,“我娘又是那样的性子——她本不坏,只不过这一辈子顺遂惯了,难免挑眼些。”
“是吗?”庄善若不置可否。
“二嫂那样的泼辣的性子和她明里暗里斗了几年,也没个胜负,更别说大嫂那样的好性子了。”
“斗?我斗什么?斗嬴了又何有用?”
“是。”许家玉低了低头,忽然秀丽的双眸熠熠生辉。“大嫂,我知道,你想走!”
“走?”庄善若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个看似文文弱弱的许家玉竟能看出她的心思,她忙掩饰住脸上的波澜,淡然道,“我又能去哪里?”是啊,她又能去哪里?她一次又一次的心软早就将后路葬送了,每条路具是艰难险阻,荆棘遍地。
许家玉一把握住了庄善若的手。双眸竟像是要燃烧起来:“大嫂。你又哪里不能去?凭了你的本事。去哪里不能活命?”
庄善若不语,全身的血液却渐渐地沸腾了起来。
“不过,孤身女子在外谋生总是要艰难些。”
庄善若的心思转了几转。
“大嫂,你我投契。我自然是不忍心见你困在我们家。”许家玉的声音又是一黯,“我这辈子也不作他想,等替我爹守了三年的孝,我就守着我娘陪她终老。”
庄善若看着许家玉,见她眼中似乎有泪光闪闪,心下不由悯然。许家玉这话说得不差,等过了年,她就十六了,再守孝三年。就十*岁了——这个年龄大多早就是儿女成群了。若是许家三年后还是没有什么起色,那许家玉真的是嫁不出去了,得当一辈子的老姑娘了。
不过话说回来,与其嫁个不如意的,倒还不如冰清玉洁地过一辈子得了。婚姻不如意的大有人在。像她,像连双秀,还有其他许多女人。如刘春娇刘昌一般的甜蜜夫妻,世上虽有,也是难得。
庄善若反握住许家玉的手给她一点安慰。
许家玉又笑道:“不过,我实在是舍不得大嫂。”
庄善若默然不语,许家玉的意思她很明白。出于许家玉个人考虑,她是赞成自己离开许家;可是站在许家人的立场上,她却又只能尽力将自己留下。庄善若实在是不能答应她什么,虽然在许家许家玉给了她难得的温暖。
“到底我也是有私心,竟一心一意地盼着大嫂能够在我们家留下来。”许家玉幽幽地道,“说起来也不怕大嫂笑话,前两月我爹病着的时候,我偷偷地去了大慈寺上香祈福,虔心给我爹求了一只签,竟是下下签——这怕也是命中注定的了吧。”
“尽人事,知天命罢了。”庄善若并不相信命运之说。
“我又自作主张替大哥大嫂求了一支签,竟然是一支上上签!”
庄善若摇头:“这些哪里做得了准?”
油灯突然一闪,暗了下去。许家玉赶忙起身,又取了头上的簪子挑了挑灯芯,灯火给她略显苍白的小脸涂上了一抹的暖色。
许家玉却道:“我还特意取了签请庙里的高僧来解,他说了一通我听不大明白,不过那签文隔了这许久,我却还记得明明白白。”
“哦?”
许家玉清了清喉咙,正色道:“九龙吐水沐金身,莲花座下结姻亲,凤凰岂是凡间种,乘时一路上青天!”
“什么龙啊凤啊的?”
“我一听龙凤便欢喜了,可不是支好签?”许家玉展了笑颜道,“只盼着大哥能够早日痊愈,能够重振门庭,也不枉大嫂受了这许多委屈。”
庄善若很不以为然,这命运之事哪里能由一支签文说得准的?她心里另作打算,却是不由得念叨着“凤凰岂是凡间种,乘时一路上青天”。
只可惜,她的属相是猪,和这凤凰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第144章 撮土为香
一连几日,许陈氏见了庄善若具是黑了张脸,说话也是夹枪带棒的。庄善若也不去理她,只顾做自己的事,闲了的时间便躲在西厢房里,一边陪了看书的许家安,一边做些针线活。
老根嫂家的连淑芳过两月便要临盆了,总要赶着做几样针线活表表心意。还有刘春娇,虽说月份还小,不过总要趁着正月里没什么事的时候预备起来才好。
许陈氏与许家宝母子两个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闲话。院子逼仄,庄善若本不耐烦听那些,不过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地落到她的耳朵里。
“二郎,一晃都到正月初十了。”许陈氏闲闲一句,却是话里有话。
“可不是,这日子过得不算慢。”
许陈氏眼睛一斜,道:“你那媳妇可回娘家足有半个月了。”
许家宝挠了挠头,为难地道:“怕是贞娘那病还没好利索吧。”他明白老娘和媳妇不对付,这事拖着不解决也是一大心病。
“她倒好,在娘家日子过得舒坦,婆婆、丈夫、儿子全然抛到脑后了。”许陈氏冷声道,“当初娶她进门的时候只看重她家世清白,也和我们家门当户对,可万万没想到竟娶了一个人精进门——一有好事总少不了她,一有坏事跑得倒是比兔子还快。”
“娘,贞娘定是病得不轻,怕大过年的过了病气给我们反而不好,再说城里看病抓药还都方便些……”
“你少替她遮瞒!”许陈氏打断了许家宝的话,又皱了皱眉头款款道,“二郎,你给娘托个底,这个媳妇你到底还要不要了?”
许家宝冷不防吓了一跳,一时没回过神来,不知道许陈氏这话里是什么意思。虽然往日里夫妻两个起了口角,或是童贞娘管得他过紧的时候,他也冒过休妻的念头。可是此时此刻。童贞娘在他心中只有千般好万般爱,他恨不得当初那一巴掌不是甩在童贞娘的脸上,而是甩到自己的脸上。
不过既然许陈氏这么问了,她心里总是有了计较,许家宝也不好贸贸然地拂逆了她的意思,只是含糊地答道:“元宝这两夜总睡得不踏实,也不知道是被鞭炮吵的还是想他娘的缘故。”
许陈氏本满脸期待地盯了许家宝看,此言一出,她露出鄙夷的神色,道:“怪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舍不得她。可拦不住她能狠了心舍了你去!”
许家宝只得又道:“娘。我们家眼前这辰光。怕也是经不起折腾了!”
“怕什么,若是有了银子,我照旧再给你娶个黄花闺女进门,那模样那性情只会比你先头那个要好!”许陈氏很是不以为然。
在窗口绣着一个肚兜的庄善若不由得一阵腹诽。看来许陈氏素来是傲慢惯了。都快一两月了,还没有接受现实。还当许家有几十亩良田,还有一间开门就进银子的铺子。
她不由得摇了摇头。
童贞娘与许陈氏做了这些年的婆媳,生养了许家唯一的孙辈元宝。可在许陈氏的口中,却是能够弃之如敝屣的。
媳妇毕竟不姓许,终究还是外人!
庄善若懒得再听,只将精神放在手上的那个小肚兜上。这肚兜选了大红色,当中用黄丝线绣了个精巧可爱的金元宝,看着煞是喜人。
庄善若将肚兜背面的线头细细地收好。又试着在脸上摩挲了一阵,生怕硌到新生儿娇嫩的肌肤。
这一模一样的肚兜庄善若一共准备了三个,一个给连淑芳,一个给刘春娇,剩下的一个是为王有龙的媳妇周素芹准备的。
……
许家宝聪明地转换了个话题:“娘。我合计着宗长也快返家了。”
“也是,最晚也不过是月底了。”许陈氏的眉头略略舒展了些,道,“你爹生前最是要强,若是按我的主意,干脆当初就问宗长借了几百两银子,把那些亏空填上。偏生你爹拦住了我!你娘这一辈子看着掐尖要强,可碰到大事还是得你爹做主!”
许家宝应着。
“唉,我后悔啊!早知道这件事就不应该听你爹的,为了挣那么一口气,却要活活遭这么许多的罪,何苦呢?”许陈氏感慨颇多。
“娘,过去的事也就别提了,至少是圆了爹他老人家的念想。”许家宝目露精光,话锋一转,问道,“娘,你估摸着宗长能借咱们家多少银子啊?”
“多的不说,百来两总是不在话下的吧。”许陈氏思忖道,“你爹和他是什么关系?说句不好听的,那是当初你们爹用他的命换了宗长的一条命的!”
“那是,听说宗长家的大老爷又升了从三品的官儿,若是能略略帮衬帮衬,那我们又何惧那个郑小瑞——他就是再霸道,也不过是只有县太爷撑腰!”许家宝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似乎前途一片的光明。
“唔!”
“娘,我都合计好了!等宗长他们回来,先借个两百两,赁处过得去的房子,也让娘住得舒畅些;再到县城里租个便宜些的店面,将爹的生意重新竖起来。”许家宝踌躇满志地道,“爹教了我这许多时日,我即便是没学到十成十,怕也是十有*了。”
“你可有把握?”
许家宝摊开他那双又白又细的双手,笑道:“娘,你看我这双手哪里像是拿锄头的,这拨算盘的茧子可都长在指肚上呢。”
许陈氏也兴致头上来,一扫刚才涉及童贞娘的不快。母子两个兴致勃勃地畅想如何东山再起,甚至青出于蓝。
庄善若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抬起有些酸涩的脖颈,冷眼瞧着正说得眉飞色舞的许家宝。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疼,更何况商陆替了人参的事还没过去多久,许家宝便宛然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这个许二郎,怕是只学了许掌柜的一些皮毛。银子若是落到了他的手里,恐怕也是只能打个水漂听个声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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