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我见那卖春联的媳妇穿着打扮像是从下处的村子里来的,这也必是她家男人写来换些零钱用的。”琴儿见连双秀没说话,又道,“她要价八文,我给了她一钱。回去还不知道有多欢喜呢。”
连双秀眼前又闪过庄善若的模样:穿得是朴素些。不过那容色却是出众的。更难得的是,她身上绝无乡下人的那种畏缩之感。
连双秀不由得一撇嘴角挂了一丝苦笑,心里却是空空落落的像是冬日的旷野——有这样的女子陪在他的身边,对她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连双秀觉得鼻头酸酸的。忙转过头闭了闭眼睛,嘱咐琴儿道:“你将这春联收好,把那炭盆撤了,开一开窗户——这热气熏得人难受。”
琴儿心里纳闷,外面数九寒冬的,触手成冰,撤了炭盆也就罢了,哪里吃得消开窗透气。不过太太既然发话了,她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一一去照做。太太什么都好,也不苛待下人,只是性子略微古怪了些,成日里也不见个笑模样,怪不得老爷这段日子就不大爱过来了。不过。这些都不是她当小丫头能操心的事儿。
连双秀闷闷地坐在窗前,就由腊月里的朔风这样吹着,两颊冻得呈现出不健康的红色,倒是给苍白纤弱的她添了几分的容色。
“妹妹在吗?”有人敲了几下门,没待回答,便自顾自地推了门进来了。
琴儿赶忙作揖:“舅老爷!”
连双水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房间里一转,大惊小怪地道:“呦,妹妹,这腊月的天,你这样大开着窗,可别冻着了。”
连双秀闻言,头也懒得抬。
连双水见怪不怪,也不觉得尴尬,只支使琴儿道:“赶紧的,去把那窗户关了,别把太太冻着了。”
“这……”琴儿倒有些无措了,不知道该去听谁的。
“还这什么?”连双水嗔怪道,“若是太太冻病了,老爷第一个揭你的皮!”
琴儿吓得脸色一白,颤颤地喊了声:“太太……”
连双秀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从窗台前抽身,懒懒地又重新倚到美人靠上。
琴儿暗暗松了口气,赶紧上前手脚麻利地将窗户关好了,然后垂了头,退到了一边。
“妹妹!”连双水讪讪地将屁股搁到一张绣墩上,将身子往前探,语气里不无讨好。
“哥哥,怎么今儿有空来看我了?”连双秀抬了抬眼皮淡淡地瞥了连双水一眼,又嫌恶地将目光移开。
“嘿嘿!”连双水正要开腔,又看了眼一旁的琴儿,欲言又止。
连双秀看在眼里,吩咐道:“琴儿,你去小厨房嘱咐一声,晚上不用准备什么,就清清淡淡地熬碗粥配几个爽口的小菜就是了。”
“哎!”琴儿应了一声,忙不迭地出去了。
连双水这才轻松了一些,将一只脚架到另一只脚上,微微斜了身子道:“妹妹,怎么吃得这般清淡?有什么想吃的,和我说一声,我去给你办了来!”
“每日坐了不动,身子犯懒,也不爱吃那些油腻的。”
连双水眼睛倏地一亮,道:“莫非……可有请大夫看过?”
连双秀听出他话里的迟疑与期待,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道:“可要叫哥哥失望了,大夫不过是说脾胃虚弱,开了些药吃几帖便好。”
连双水强笑道:“妹妹还年轻,只需慢慢将身子调养好了,我还等着当舅舅呢。”
连双秀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地阖了眼睛。
连双水又讪讪地笑了一阵,自顾自地道:“妹妹,我们爹福气薄,享不了清福,你又没个把姊妹什么的,我这个做哥哥的虽然有些话不方便说,但总还要嘱咐你几句。”
连双秀一动未动,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寐。
“这里也没个外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连双水硬了头皮说下去,“我知道妹妹委屈,心里还埋怨着哥哥。可木已成舟,生米做成熟饭,妹妹心里就是再惦记着许家大郎,可也千万别冷落了妹夫。”
连双秀的眉心微微一动。
“我这妹夫,论人才,论相貌,论家世,哪一项不比那姓许的书呆子强?”连双水说得激动。不禁是口沫横飞。“对妹妹也是千依百顺。一心一意。这大半年我冷眼瞧着,妹妹总也是爱答不理的,没的让人寒了心,让旁人钻了空子。”
连双秀只是微微一哂。秀丽的面庞黯了黯。
“妹妹长得这副相貌,又有这样的性子,若是能略略在妹夫身上花点功夫,那岂不是……”
连双秀突然秀目一睁,似笑非笑地道:“听说哥哥今日替郑爷办了一桩好差事。”
连双水一愣,张了口不知道说什么好,用袖子抹了把额头,道:“不过是,不过是……”
“哥哥也莫瞒我。不过是替郑爷帮了惜春楼的榴仙姑娘赎了个身,又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连双秀依旧是淡淡的,语气没有一丝的变化。
“嘿嘿,郑爷也是被她痴缠得没有办法了。”连双水不尴不尬地道,“榴仙姑娘论相貌可是远远比不上妹妹。不过是有些笼络男人的手腕罢了。虽然郑爷花了一千两银子赎了她,不过也没让她进府,只在外面置了一座院子,买了两三个丫头伺候着罢了。”
连双秀冷笑着不说话。
“她就是再有手段,到顶了也不过挣个姨娘的位置,哪里就能越过妹妹这正经太太前面呢!”连双水像是安慰连双秀,也像是安慰自己,“若是妹妹能给妹夫添个一男半女的,更能将这位置坐得稳当了。”
“那哥哥又怕什么?”
“怕?”连双水心虚地笑了数声,道,“妹妹看差了。”
“不要说一个榴仙,他就是再寻些个凤仙桃仙也与我无关,若是她们要我这太太的位置,我也痛痛快快地让出来,没的耽误了别人的前程。”
连双水的额头真的渗出细汗来了:“妹妹说笑了,即便是妹夫有这个意思,有县老爷这一层脸面在,哪里能让烟花女子当正房太太的,没的说出去让人笑话!”这是自我安慰了。
连双秀又是轻轻一笑,淡淡道:“哥哥怕什么?不过是过了几日狐假虎威的好日子,怎么就忘了那些年被人踩在烂泥里的时日了?要知道,这借来的富贵终究是到不了头的!”话里不无嘲讽。
连双水脸色一白,强自镇静道:“我看妹夫年底铺子上总是要忙些,冷落了妹妹也是有的,妹妹也别放在心上。”
连双秀哼了一声,又要闭上眼睛。
连双水突然转了脸色,喜滋滋地道:“看我这记性,倒忘了正经事儿!妹夫听说妹妹喜欢桂花,偏生过了这季节,就嘱咐我给妹妹做了一张桂木制的床——妹夫说到底还是记挂妹妹的。”
“哪来的这许多桂木?”
“妹妹忘了,连家庄许家宅子里可有一棵好桂花树……”连双水此言一出,自知不妥。
连双秀从美人靠上支起了身子:“怎么?”
连双水见瞒不过,只得将郑小瑞如何设计夺了许家的宅院田地的事择了要紧的细细说来,最后道:“那桂木的床请了上好的工匠打制,我去看了,隐隐地透了桂花的香气,妹妹定能在上面睡个好觉。”
连双秀听着听着,洁白的贝齿将嘴唇咬出了血来,素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隐隐地跳动着两团小小的火焰。
☆、第142章 大年三十
许陈氏看着新补好的院墙,方才觉得心里好过了些。
许家宝为了搬修补院墙用的大石头,没提防柳河边水草湿滑,不小心扭了腰。幸亏伤得不算是太严重,许陈氏担心儿子,便请了连郎中给稍稍推拿了一下,贴了一帖的狗皮膏药,这才放了心。
剩下的活计倒都是由庄善若与许家安完成。
许陈氏伸出手摸了摸还没干透的院墙,不满地道:“早知道,就雇人过来修得了。这回为了省几个钱,家里闹得人仰马翻的,不单二郎扭了腰,这诊金还将大郎卖春联好不容易赚的四钱银子赔了进去,可真是划不来!”
许家宝单手支了腰,道:“娘,也都怪我不中用。”
“我生养的儿子哪里是用来干这些粗活的?”许陈氏心里还是不爽快,道,“这连郎中倒也好意思,不过是一帖狗皮膏药,竟也狮子大开口,要四钱银子,也不想想我们家往日是怎么照拂他生意的。”
“娘,算了!”许家宝劝道,“花了些银子倒也罢了,至少可以过个安心的年了。”
许陈氏又是心疼地道:“没成想住到了贼窝里,也不知道是哪个眼皮子浅的,竟连香肠也偷!”
元宝本高高兴兴地玩了半日的泥巴,忘了这茬,突然许陈氏又提起,想起到嘴的美味又飞了,不禁扁了扁嘴想哭。
许家宝顾不上儿子,趁机道:“娘,可别是我们那日冤枉了贞娘,那十两银子说不准也是外面的人拿的。”
许陈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弯腰拉了元宝道:“哎呦喂,我的小祖宗,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干净的,倒成了个泥猴儿!”
许家宝见许陈氏不搭腔,拿眼睛去看庄善若,想着她能帮个腔。
庄善若捂了被石头割伤的手指头。只装作没看见低头不语,猫了腰进厨房烧热水去了。
如若真是外贼,竟然没有一锅端还留了些银子下来,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不过都年三十儿了,许家宝为童贞娘开脱也是情有可原。不过这其中的是是非非,得要由许陈氏来定夺了,她可不想掺和进去。
庄善若自抬了半桶热水去西厢房洗涮,身上手上都是泥浆,又兼了汗臭,总要洗洗。才能清清爽爽地过节。
西厢房地方逼仄。也没有洗漱用的耳房。天气又冷,庄善若只脱去了外衣,剩下夹袄,飞快地将裸露在外的部位擦洗了一遍。虽然不能痛快地洗澡。但是全身也觉得清爽畅快了许多。
许家安也是灰头土脸的,就在一旁看着庄善若洗漱。
庄善若在许家安的注目下,坦然地寻了另一件棉袄穿上,道:“大郎,你等着,我去给你换桶干净的热水来。”
许家安笑嘻嘻地看了看庄善若用过的水,道:“还不算脏,洗两把就是了。”
庄善若累了半日,也倦了。见他不介意,也就没坚持,就绞了帕子让他擦洗。
“大郎,你累吗?”
“媳妇,你累吗?”
庄善若听得许家安鹦鹉学舌。不由地展颜一笑道:“累,也不累!”
“我也是!”许家安憨憨地道,拉了庄善若的手,细细地数着她手上的伤口,问道,“媳妇,你疼吗?”
“还好!”庄善若胡乱地应了,看着水桶旁的几件沾满泥浆的衣裳,一阵发愁。这数九寒冬的,洗衣服可是个苦差事,更何况是夹棉的大衣裳。
许家安却将庄善若的手拉到眼前,嘬了嘴,轻轻地往伤口上吹气。这手上的几道伤口虽然不深,但碰了水也是火辣辣的疼。许家安吹着,倒觉得那疼痛消减了许多。
庄善若心里一动,面上一红,道:“大郎,你做什么?”
“你这些伤口都红肿了,又没药抹,吹吹怕是好一些!”许家安正色道,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碍事!”庄善若正要抽回手来,许家安却攥着不肯松手。
庄善若无法,只得由他吹着,道:“我去厨房寻些麻油抹抹就好。”
许家安这才松了手,笑道:“媳妇,你真能干,什么都懂!”
庄善若甩甩手,道:“大郎,没想到你这读书写字的手竟也搬得动大石头。”
许家安得了赞,愈发地得意了。
庄善若从怀里掏出了两枚拴在一起的钥匙,递给许家安道:“大郎,我那两口陪嫁的箱子里有些农书,怕是能用得上,你帮我找找。”
“好!”许家安喜滋滋地接了过来,将那两口朱红色的箱子从床底下拉出来。
庄善若揉了手在一旁冷眼瞧着。
只见许家安愣头愣脑地选了其中的一口箱子,拿了一枚钥匙往锁孔里一插,一扭,却没动,嘴里嘟囔着道:“媳妇,这里面不过是装了些书,干嘛还锁了,怪麻烦的。”
“我锁惯了!”
“就是有贼也只会偷钱偷肉,哪里会来偷你这书。”说话间,许家安笨手笨脚地将两口箱子悉数打开。
庄善若似真似假地道:“我这箱子里的东西可比那钱还要宝贝得多了,若是真丢了,我倒不知道该向谁哭去。”
许家安毫无章法地在书堆里翻着,好不容易找出了几本农书,献宝似的拿给庄善若看。
庄善若又故意皱了眉道:“我爹生前最爱看《道德经》,也不知道被我塞到哪里了?”她故意在说到《道德经》的时候略略加重了声音,一眨不眨地盯了许家安的脸色看——那张和离文书正是被她夹在《道德经》中。
许家安却恍然不觉,道:“我倒不爱看《道德经》,《南华经》反而有意思些。”
庄善若盯了许家安半晌,见他神色如常,心里暗道:如果大郎能伪装成这般模样,那他哪里是傻,倒是比一般人还精明了几分呢。
可是这和离文书总不会长了翅膀自己飞走了,那钥匙她又是贴身放了的,许家安在她睡熟的时候偷偷拿了还有可能。如果不是他,那还能有谁呢?
许陈氏?童贞娘?
庄善若不由得摇了摇头。都像,又都不像!她觉得头又开始疼了,便弯腰拢了那堆脏衣服,嘱咐许家安道:“大郎,你先看着书,我去准备晚饭了。”
大年三十儿,许家的年味却是淡淡的。
村东头都是穷苦人家,就盼着过年的时候能吃上顿好的。天还没暗下来,家家户户的烟囱就开始冒了烟,每家简陋的厨房里传出了久违的肉香。
往年过年的时候。许家都是从县城里有名的酒楼里订了上好的席面。一家人烤着火。围了桌子热热闹闹地吃着闹着。然后嗑了瓜子,呷着好茶,一边消化肚中的大鱼大肉,一边守岁。
今年自然是比不得往年。这个年过得局促。
许家玉在院门口贴了一副许家安写的春联:“桃红合夜雨,绿柳带春风”,然后又在各个房门上倒贴了几张大大的“福”字,给这个简陋的小院子带上了丝喜气。
许家宝带着元宝在院门外放了两挂鞭炮。元宝想看又不敢看,捂了耳朵躲在一扇院门后面,等那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过后,是一阵淡淡的硝烟味,这也是年的气息。
元宝年纪小,不懂事。放两串鞭炮便能乐得又拍手又跺脚的。许陈氏却忍不住抹了眼泪,心里是百感交集。
年三十的团圆饭,庄善若与许家玉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总算将桌子摆了个满满当当。
待许陈氏由许家玉扶了坐到上首的时候,一看这席面。才将眼角的泪略略收了些。
桌上当中放了一盘码得整整齐齐的熏鸭,边上放了一盘蒜苗炒腌肉,一盘醋溜大白菜,一盘五花肉炖土豆,还有三大盘的胖乎乎的饺子是重头戏。
许陈氏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郎媳妇能拾掇出这一桌看似还算丰盛的年饭已经算是挖空心思了。这一桌的饭菜若是搁在许家败家之前,连平日的吃食也比不上,不过这个时候也能算得上是盛馔了。
众人也都饿了,一个个操起筷子吃得欢。
元宝小小的人儿,一气吞了两个大肉馅的饺子,吃得眉开眼笑:“好吃的肉肉。”这才将那不翼而飞的香肠抛到脑后。
许家宝咬了口胖乎乎的饺子,鲜美多汁,赞道:“大嫂的手艺可不是盖的,比县城里酒楼做的还好要吃。”
庄善若微微笑着领了赞美,低头将两盘饺子往中间推了推,将另一盘拿到自己的面前,低头了默默地吃饭了。
许陈氏心思重,见庄善若面前的那盘饺子似乎和另两盘有些不同,更大些也更胖些,里面隐隐地透了绿意出来,似乎看着更是鲜美爽口。
“大郎媳妇,你面前那盘饺子也给我尝尝。”大郎媳妇可别是自己单做了好吃的。
庄善若抬头,笑道:“娘,都一样的饺子。”
“我怎么看着不大一样。”许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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