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本还羞惭,渐渐地越听越不是味,她倒成了烫手的山芋了。她心里腾地冒了火,拍了拍手上的土灰,道:“我自然知道他们搬到哪里。”
☆、第119章 女人的命运
庄善若伍彪二人一前一后走着。
这连家庄的村东头,不像是村中规划齐整,又住的都是家境贫寒的人家。望过去大多是两三间的茅草土坯房,用乱石围了个抬抬腿便能进的小院子。房子周围的空地上见缝插针般地种了些蔬菜,也不过是萝卜油菜之类的,长得也不算太好,叶子也都是蔫蔫的。
庄善若低了头只一味地循了伍彪的脚印往前走,脑子里什么主意都没有,心里却是恹恹的,只想着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村东的地儿不算小,房屋院子又分布得杂乱,庄善若也说不清楚许家的老宅到底是在哪里,不过是随了伍彪胡乱地找着。
伍彪突然停了脚步,回过头,问道:“你可知道是怎样的院子?”
闷头走路的庄善若赶紧收了脚步,差点碰到伍彪身上,她紧着又后退了几步,淡淡道:“我不大清楚,只知道也是在村东,是多年前的老宅子,空了许多年,怕也是破败得很了。”
伍彪低了头看着齐他肩膀的庄善若,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对于找得到找不到,她竟然都毫不在意。
她垂了头,无精打采地立着,长长的睫毛在素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瘦削的下巴倔强地翘着,脸上的肌肤在和煦的暖阳下呈现出几近透明的白。
伍彪无法,把手搭在眼睛上将周围的房子溜了一遍,几乎每座房子都符合破败的特点。
“还有啥?例如边上种了什么树之类的。”
庄善若抬起眼茫然地摇了摇,她的眼中竟然有着幽深的哀痛和沉沉的无奈。
伍彪眉心一跳。
之前,他总见过她三回。前两回是在县城里,她那个时候还没有出阁,安安静静的像是一颗晶莹的水滴;最近一次是在往连家庄的路上,他替她卖了把力气。他记得那日的她穿着体面。着了一双翠绿的绣鞋簪了一朵红艳艳的月季。在大红大绿的背景中,伍彪恍惚还记得她那清淡而寥落的笑,就像秋日的天气——晴朗高爽又带了一丝的不动声色的凉意。
他那日在贺六的肉铺前踌躇了许久。终究没有提及她。这样的女子注定是和他没有交集的,就像天边的云。风一吹,也便飘过去了。
庄善若知道自己给伍彪出了个难题,所以即便在石子黄泥路上走得脚疼,她也不肯吭一声。
伍彪沉默了半晌,他浓黑的影子斜斜地投到庄善若跟前。冬天日头短,可要抓紧了。
他不由得想起那日马车旁的长衫男子,温和俊朗;又听说许家家境殷实——嫁入这样的人家。为何竟会这般的不如意?
“吱嘎”一声,旁边的一扇破院门打开,有个妇人往外泼了一盆脏水。浑黑的脏水滋滋地渗到干涸的黄泥里,留下了一滩水渍。
那妇人一打眼看到伍彪。倒也不急着关门,反而将一个木盆搁到脚边,扶了院门坎坎笑道:“呦,这不是伍彪兄弟嘛。”
“张嫂子!”
庄善若提了脚,避开了那滩脏水。打眼见那张嫂子,穿了身粗布衣裳,腰身犹如水桶般粗壮,那张脸也是黝黑如锅底,标准的一副穷人家生育过度的主妇模样。
张嫂子目光麻利地在庄善若脸上一溜。单手撑了腰笑道:“哪里来的这么俊的媳妇,难道便是那外村的小寡妇?”
庄善若听得这妇人说得粗俗,也便懒得搭理,将身子往伍彪身后略缩了缩。
伍彪脸色不动,道:“张嫂子说笑了,她不过是迷了路,我娘差我送她回家。”
张嫂子目光又在庄善若的身上盯了几眼,贪婪的目光在她左手腕上的那支翡翠玉镯上纠缠了许久,笑了两声道:“你们娘两个倒是好心肠,找不到怕什么,左不过留在家里当媳妇罢了。”
庄善若脸上微微羞红,乡间妇人竟是这样口无遮拦。
伍彪脸黑,看不出神色,正色道:“张嫂子莫要说笑。不知道这两日附近可有新搬来的人家?”
张嫂子将粗苯的身子倚在门框上,想了想,又道:“你不说我还忘了,昨儿恰有个水蛇腰弯眉毛的年轻媳妇来向我打听哪里有干净的水井。”
庄善若心里暗忖,这水蛇腰弯眉毛的恐怕是童贞娘吧。
张嫂子撇撇嘴又道:“我看那媳妇穿得鲜亮,不像是住到村东的,还嫌弃我腌臜,说话的时候直拿帕子捂了嘴,那副作态,啧啧!”
伍彪忙道:“你可知她住哪儿?”
张嫂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没细问,大概就这后面,最东头,有棵老樟树哪儿——我看那媳妇是往那头去的。”
伍彪道了谢,正要领了庄善若走,那张嫂子又喊住了伍彪道:“伍彪兄弟,你娘可好些了?”
“好些了。”
“你娘那日托了我给你说媒,我寻思了半日也没个合适的。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家境好的也看不上你们,找那些带拖油瓶的寡妇又觉着对不住你。”张嫂子上下嘴皮子利索得呱唧个没完,又笑道,“我这肚里又怀了一个,你若不嫌弃,我家大妮子过了年也就十二了,洗洗干净穿件好衣裳也是个美人坯子。你回去和你娘商量一下,也别费那劲去找了,干脆择个好日子,我将大妮子送到你家给你做个小媳妇吧。”
庄善若真是吃了一惊,看不出这张嫂子竟怀了身子,她虽是开着玩笑但话里也有几分真意。
伍彪也不恼不急,道:“张嫂子倒打得好算盘,嫂子做得不过瘾,回头还想赚我一声娘听听。”
张嫂子乐得咧了嘴大笑,道:“家里生了一堆的丫头片子,实在是养不起了,送到你家总饿不死她。”又用一只手轻抚凸起的肚子,道:“希望这胎是个带把的,倘若还是赔钱货,你大哥可要捶死我了。”
庄善若心下悯然。看似泼辣乐观的张嫂子似乎也有一肚子的苦水——生儿育女,继承香火,操持家务。侍奉丈夫,似乎就是贫家妇人必经之路。
伍彪道:“明儿我上山看看下的夹子。若是夹到野兔山鸡啥的,先送过来给你家大妮子补补。”
“那敢情好,好日子没沾荤腥了,肚里寡淡得很。”张嫂子千恩万谢,双手撑了后腰,瞅着伍彪二人沿了蜿蜒的小路去往后处。
远远地瞅见了一棵老樟树,叶子是沉沉的老绿色。老樟树下是一个农家小院。看着还算是规整。
伍彪语气振奋道:“怕是这儿了,这宅子在最东头,我倒也未曾留意。”
庄善若的脚步却是迟疑了下来,本来心里还存了一丝侥幸。只盼了寻不到,虽然知道是不可能,不过当许家老宅真正落到她眼前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沉沉的失望。
伍彪几步走到门口,回头。见庄善若竟远远地拉下了好几步,不但没有愉悦,每一步更是走得艰难万分。他不由得压低了眉毛,心里纵有万般的疑惑却也只能压抑住。
庄善若挪到了门边,打量了一眼许家老宅。这宅子的围墙竟是用砖头砌成的。不像是周围房子大多是由大石头垒成。不过西侧的围墙怕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塌了一段,凌乱的砖石上长了绿绿的苔藓,还有些枯黄的茅草在风中摇摆,呈现出一副颓败之相。
透过坍圮的围墙,可以看到里面三间朝南正房,却也都是油漆剥落,窗歪门斜的了。
伍彪招手让庄善若过来,正要去扣那门,忽听见院子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没好气地将什么物件在地上摔摔打打的。
“这屋子怎么能住人?我睡了一晚身上痒了一晚,总要提些水将这里里外外都好好冲刷冲刷。”是童贞娘的声音,满是抱怨。
“还有这院墙,好歹找人来修一修,否则碰上了歹人,略抬一抬脚也就进来了。不是我说,边上尽住了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起了歹心也不是没有的。”
许陈氏道:“你若手头还有余钱,尽花了银子使人来。我那房间的窗户坏了,关不严实,昨儿吹了一宿的冷风,也顺道让他修修。”
童贞娘讪笑了几声,又道:“娘倒是说笑了,我哪里还有什么银子?不过是白发几句牢骚罢了。”
许陈氏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娘,我那妯娌都回去两三日了,要不要派人去榆树庄知会一声?”
“叫她作甚?来了也不过是成日里摆了脸色也不知道给谁看。”许陈氏声音沉沉,“我算是想明白了,那日王仙姑算得不差,我看她果真是扫把星,自从进了我许家的门,竟然将我们家祸害成这个样子。”
童贞娘犹疑道:“娘,不是我背后搬嘴。您想想,那榆树庄的亲家母多健旺的一个老太太,听说来我们家看了她亲侄女后生生落水溺死了,真是谁沾上谁倒霉!”
“倒是大郎惦记着她,一得空便不住嘴地问他媳妇什么时候回。”许陈氏叹了口气。
“大伯素来是心善长情的。”童贞娘这话也听不出是褒是贬。
伍彪若有所思地转头看了庄善若一眼,只见她木然地站着,眼中似有泪光一闪,不知道怎么的,他竟然就心疼了她几分。
“明儿,我得去庙里求几道神符,家里贴了去去晦气!”
伍彪收回了手,面色迟疑地道:“要不……”
孰料,庄善若神色一凛,微微颔首道:“有劳伍彪大哥送我回家。”
伍彪一愣,却眼看着庄善若快步上前,一伸手干脆地推开了院门。
☆、第120章 鬼胎
童贞娘正拿了个水盆往泥地上洒着水,冷不防抬了头见到庄善若,马上将那惊愕和尴尬生生地掩饰了过去,换上一副亲热的表情,搁了水盆就迎了上来,道:“大嫂,你可回来了,若是你今儿再不回来,娘可就要差二郎去榆树庄接你了。”
庄善若顾不上搭理她,倒是定定地看了旁边的许陈氏,不吭声。
许陈氏穿了身月白的衣裳,头上只簪了根素银的簪子,浮肿着水泡眼,身形明显消瘦了许多。
童贞娘又道:“搬家的事也急,也没顾得上去榆树庄吊唁,倒是失了礼数。大嫂你是不知道,那日你随了亲家舅子回榆树庄没一会儿,那个罗老四又带了一帮人过来吆三喝六的,烦得娘头疼,倒不如早点搬出来干脆。”
庄善若还是不应,只顾盯了许陈氏看。
许陈氏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干咳了两声,道:“你姑妈的后事可都置办妥当了?”
“妥了。”
“大嫂,你回来得正好。”童贞娘看着庄善若神色不对,忙拉了她的衣袖子道,“这房子里到处都是灰,住上一晚都要被呛成泥菩萨了。大伯身子弱,我听他咳嗽了一夜,你赶紧将屋子归置归置。”
庄善若却将手抽了回来,淡淡道:“打扫屋子的事倒也不着急,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多时,这会子娘若没事,我干脆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省得费了心思地去揣测。”
童贞娘心思活络,知道恐怕庄善若在院外站了有点时辰了,不知道听了多少不该听的。
许陈氏脸上的肉颤了颤,沉了声道:“大郎媳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多心了,我本也没别的什么意思。”
童贞娘本是乖觉的。见庄善若不像平日那般好性子,生怕引火烧身,忙嘟囔道:“呦。扑我一身灰,我进去找块抹布拾掇下。”说话间。便进了右手边的那间正房不出来了。
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下庄善若和许陈氏两个。这个院子空空落落的,了无生气,地上也尽是些破瓦砾枯茅草。
许陈氏忍了嫌恶看了庄善若一眼,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成亲第二日我便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那时候老头子还在,只当是亏待了你。明里暗里的偏心于你,我也就由他去了。这眼下……”
庄善若没等她说完,突然问道:“我嫁到许家这三四个月,可有曾不事舅姑。好吃懒做?”
许陈氏愣了愣,下意识地摇摇头。
“我可有搬弄口舌,惹是生非?”
许陈氏又是摇头。
庄善若微微一哂,又道:“那我可有胡乱挥霍,不分良莠。将家财悉数败尽?”
许陈氏这才回过味来,微微红了老脸,道:“大郎媳妇,你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既然都没有,那为何竟听信谗言。诋毁我是煞星?”庄善若不肯放松,继续逼问道,“莫非大郎的伤是因我而起?莫非许掌柜的病是为我而生?莫非家里被人逼债是拜我所赐?”
许陈氏听得是目瞪口呆,只顾张了口,伸了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庄善若又是冷冷一笑,道:“退一步讲,即便我是煞星,那又是谁连蒙带骗地骗娶我进门的?”
许陈氏好不容易逮住了这句,直了脖子,道:“你莫忘了你姑妈家可是收了我们三十五两彩礼。”
“三十五两?果然是许多银子。”庄善若冷哼了一声,道,“若是娘还不健忘的话,定还记得我被郑小瑞掳走,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这无妄之灾我又是替谁受的?”
“你——”许陈氏急得跳脚,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是明白了,你嫌弃我们家如今败落了,供不起你这尊菩萨了。”
庄善若见许陈氏被激得恼羞成怒,却也不急不躁,道:“倒是娘嫌弃我是煞星,恨不得我不再踏进这院门,祸害许家呢。”
“你,你,你这媳妇牙尖嘴利,倒来欺负我孤老婆子了。”
“我不过是替娘着想,既然是煞星,自然是要离得越远越好。”
许陈氏面色阴沉,却在心里谋算着。
大郎媳妇分明是想要离开许家!哼,她倒是想得美!家里败了,大郎又病着,休了她再娶房媳妇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煞星就煞星吧,她老婆子也不怕,许家已经是糟糕成这样了,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这大郎媳妇回一趟娘家便变得这般硬气,别是王家人撺掇的。哼,榆树庄老王家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这大郎媳妇年轻模样又俊,即便是再嫁个老光棍或是半老鳏夫,他王家还能再得一笔不菲的彩礼钱。
她虽对大郎媳妇不大看得上眼,但二郎媳妇娇滴滴的干活只会摆个花架子,这往后家里忙里忙外的还说不定都得靠她。
许陈氏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暗忖,大郎媳妇分明是想要激怒她,好趁势离了许家。做梦!老婆子拼了命也要将她拖成个黄脸婆才罢休。
许陈氏收敛了几分愠色,竟然还强笑了笑,道:“大郎媳妇,别说这些没意思的了,赶紧回房歇歇,大郎由小妹陪了周围转转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庄善若没料到许陈氏竟转了脸色,竟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没摸清楚她的心思。
童贞娘适时地从房里扭了水蛇腰出来,她虽然也是一身素服,但领边裙角都掐了牙滚了边,精致服饰跟这破败院子格格不入。
“大嫂,你来帮我看看,那扇窗子我可是死活关不上。”童贞娘随意找了个托词,她可不想庄善若和许陈氏撕破脸,若是庄善若一气之下走了,那家里的活计可不都由她一人包了,到时候真是比吃了黄连还要苦哪。
庄善若不语,童贞娘虚与委蛇的功夫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许陈氏嗔怪地瞅了童贞娘一眼,道:“二郎媳妇,你也颇不懂事了,你妯娌刚回来,也得让她喘口气。”
童贞娘陪笑道:“是,是,我一见大嫂回来可是欢喜得昏了头。”
庄善若不为所动,这几个月她早将童贞娘和许陈氏的脾气摸清楚了,此二人皆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突而转了脸色,还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小算盘呢。
庄善若心里是又疲倦又厌烦,懒得和她们再纠缠下去,少不得亮出最后的王牌,道:“咱们也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反正许掌柜早已给我留了一张……”
“媳妇!”
“大嫂!”
两声又惊又喜地呼喊打断了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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