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别不识好歹!给你脸不要脸!”龙二作势要发作,回头看了看罗老四,只得用袖子摸了痰,悻悻地退回到罗老四身后了。
许家宝扶了许陈氏赶紧站到许掌柜身边。手无寸铁的许家人站在廊下和那群如狼似虎的喽啰只隔了半个院子,一时间竟是剑拔弩张。
罗老四悠然地击了几下掌,道:“有骨气!可再有骨气也不能当银子使,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可别怪我罗老四翻脸不认人。”
“区区五百两银子竟然想让我们许家人对你们这些小人屈服,简直是做梦!”许掌柜撑住一口气,一字字无比清晰地道,“只可惜我们没长那条尾巴,还学不会摇尾乞怜;也没长那副獠牙,也不会见人就咬!”
这话说得痛快,庄善若在心里狠狠一击掌。
“你这棺材瓤子,活得不耐烦了吧?”罗老四勃然色变,他再愚钝也听得懂许掌柜骂他是条狗。
那些皂衣伙计“霍”地将棒子举过了头顶,眼看就要打杀过来了。
☆、第109章 许掌柜的硬气
许掌柜轻蔑地一笑,道:“尽早将那些棍棒收起来吧,你们不是来收账的吗?银子我们许家的确是拿不出来,这宅子田地你拿去便是了,不用啰嗦!”
话音刚落,众人具是神色一变。
罗老四大手一挥,道:“许老头,你这话可是当真?”
“不假!”许掌柜字字铿锵。
“你别逞一时意气,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罗老四撇着嘴道,“你想想你一家子,可别凭你一时冲动,断送了子孙的大好前程。”
许家宝也是吃惊不已,他忍不住喊道:“爹——”
许掌柜拼命地憋住咳嗽,道:“二郎,你记着,人是不能向狗低头的!”
许家宝泪花闪动,点了点头。
庄善若内心涌起了一股悲壮的情感,恐怕这就是所谓的“威武不能屈”吧。许掌柜在商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有着生意人的精明圆滑,却仍保留了一身铮铮硬骨,真是难得可贵。
罗老四倒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了,他根本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他原本只想着要将许家的人好好羞辱一番,却没想到病得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许掌柜竟还有这样的硬气。
龙二眼珠子一转,踮起脚跟俯在罗老四耳边一阵低语。罗老四听得是频频点头。
庄善若不知道这狗头军师龙二还要使出什么花招,正要转过头和许掌柜说几句话,却发现手臂上吃力了许多,许掌柜整个身子竟一直往下出溜。她对上了许家玉焦灼的目光。两个人更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中间的许掌柜紧紧地扶住。
罗老四嬉笑着道:“许掌柜是个干脆人,这趟差事也办得轻松。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将房子腾出来?”
许掌柜不假思索道:“三日后你来收房便是了。”
“好,好!”罗老四一甩袖子道,“告辞!”
许家人松了口气。
突然,罗老四回转过身,道:“下次短了银子,可再来钱庄贷。不拘四通钱庄还是聚福钱庄。”
“不必了!”许家宝道,“几位走好,不送了。”
“那难说,我看过几日府上怎么说也得贷副好棺材来收殓。”
许家宝脸色一滞。
许掌柜却是哈哈一笑,道:“不用你操心,倒时候小老儿拿那破席子一卷,倒也落个干净。”
龙二道:“许掌柜说笑了。”
罗老四在院子看了一圈。又道:“听说府上进了一批人参?”
“呦,人参可是好东西,许掌柜这身子骨弱,可得好好补补。”
“那哪成?龙老弟,你不知道,这人参不是普通人参,胡吃可是能吃死人的。”
“哎呦喂。罗四爷,这话怎么说的?”
罗老四露出一丝讥笑,道:“龙老弟,你可曾听说过狸猫换太子一说?”
“哦?难道,这人参是假的?”
许家宝听着罗老四和龙二竟又不走,站在院子里一唱一和起来,他越听心里便越慌张,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是假的,难不成是你做的手脚?”
“二少爷,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你给我寻寻看?”罗老四得意一笑道,“我们特意寻了几个北方汉子,搞了足以乱真的商陆来请君入瓮。又特意将消息放给你家大舅爷,先让你们尝点甜头。”
“你们……”许家宝又气又愧。
“若不是你太贪心,又哪里会上当?”罗老四呲之以鼻。
“我和你们拼了!”许家宝大喝一声,红了眼睛扑了上去。
“二少爷别动怒,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也没逼着你买。反倒是你求着我们卖。”罗老四闲闲道。
皂衣伙计们将许家宝架住,使他进不了罗老四的身。罗老四将目光瞟向许掌柜,道:“许掌柜,多亏了你这个好儿子。要不然想把你搬倒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人参的事郑小瑞动了手脚,许掌柜曾经模模糊糊地猜想过,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此时罗老四亲口将这事说破,许掌柜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倒也没像许家宝那般震动。
“为什么?”
“哈哈,为什么?”罗老四仰天笑了几声,道,“没有为什么,就是你们家让郑爷不爽快,郑爷也要让你们不痛快。”
许陈氏也顾不得什么了,道:“难道就是因为那秀儿的事?”
“也是,也不是——反正郑爷的心思没谁猜得准。”
庄善若留意到许家安全身一震,手指不由自主地抖动了起来,可是苦于扶着许掌柜,不能上前安抚。
罗老四转向许家安,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少爷,我们郑爷还时常惦记着您呢。”
许家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郑爷,谁是郑爷?”
“呦,大少爷可还糊涂着呢,不过也好,难得糊涂嘛!”
许陈氏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将身子挡在了许家安的前面,却是自己全身抖得像是筛糠一般。
罗老四轻蔑一笑,道:“放心,郑爷嘱咐了,别人也就罢了,大少爷可千万别不能动他一根手指头,郑爷还得指着大少爷乐呢。”
龙二见机凑上前来,道:“罗四爷,时辰不早了,俏媚姑娘还等着您呢!”
罗老四又是双手一挥,道:“今儿差事办得顺利,晚上我请弟兄们喝花酒。走!”
皂衣伙计喜不自胜,将许家宝随意往地上一架,自是跟在罗老四身后扬长而去了。
待院门外的喧闹声渐渐地远去,整个院子像是死般的沉寂。
“嚎——”突然伏在地上的许家宝一阵嚎哭,用拳头垂着青砖铺就的地面,哭得是撕心裂肺。“都怪我,都怪我!”
此时,童贞娘才丢下元宝飞快从房间里跑出来,抓住许家宝鲜血淋漓的双手,哭着道:“二郎,你这又是何苦呢?”
“若不是我,我们家哪里能落到这般田地?”
童贞娘也哭得泪水涟涟:“二郎,是那天杀的郑小瑞蓄意要害我们。即使侥幸躲过了这一次,也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许家宝犹是自责不已,涕泪横流道:“是我无用,是我无用!”
许陈氏也一把抱住了身旁的许家安,大哭起来:“天可怜见,我们家是做了什么孽啊!”
许家安木愣愣的,面有戚色。
许掌柜将晃了又晃的身子稳住。喝道:“别哭了,赶紧起来,收拾了,可别让人看我们家笑话了。”
众人噤声。
许陈氏这才想起来,道:“当家的,将这宅子让出去,我们住哪里去?”
许掌柜深吸了一口气道:“先赁一处院子先住着。到时候再做商量。”话音刚落,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瘫软了下去。
庄善若暗叫一声不好,许掌柜本来就体虚,刚才强撑了一口气和罗老四等人对峙了这么许久,必然是伤了精气。小刘郎中临别前千叮万嘱不能让许掌柜生气,这下恐怕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接下来两日,许家院子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换了好几拨大夫。
庄善若进去看了几次,许掌柜出气多进气少,即使熬了一碗汤药。也喝不了多少下去了。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怕是华佗再世也难以起死回生了。
许陈氏咬了牙定要将许掌柜医好,那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二百两银子由她散漫地使着,已经快用尽了。
许家安童贞娘对许掌柜有愧,也不敢多说什么;许家安懵懂;许家玉成日以泪洗面,对银钱上的事毫不在意;只有庄善若冷眼看着,心里虽道这银子不是这个使法,许家眼前这般田地也该为日后多做打算。但是身份尴尬,也不好明说,只不过略略向许陈氏提起几次罢了。
许陈氏一心扑在许掌柜身上,恨不得将剩下的全部身家当了来请名医。哪里能听得入耳。
第二日傍晚,庄善若一人在旁边伺候着。
昏睡了许久的许掌柜突然睁开了眼睛,朝庄善若招了招手。
“要不要请大郎他们过来。”
“不用,我自有话和你说。”许掌柜竟然是目光炯炯有神。
庄善若心里暗道不好,许掌柜此时怕是回光返照,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便温言道:“您说。”
“我这病恐怕是不成了。”
“娘请了这么多的大夫,都说静养着,慢慢也能好起来。”庄善若宽慰道。
许掌柜摇了摇头,道:“我自己心里明白。”
庄善若不语,她经历过生身父母的弥留之际,临死之人心里都是明镜似的。
“唉,我这一辈子问心无愧。”许掌柜眼中闪过一丝愧疚,道,“只做错了一件事——那便是对不住你。”
庄善若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件事许家的确是做得不地道,她只得道:“您别说太多话,养养神。”
许掌柜苦笑了一声:“我们家也风光过,没想到临了是这么一副光景,报应啊报应。好闺女,苦了你了。”
庄善若生怕许掌柜出言挽留她,对于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她实在是不忍心拒绝。
“你走吧,拿了那张和离文书,明天就回你娘家去。”
庄善若一惊:“许掌柜……”
“终究是我们许家对不住你。”许掌柜像是说得乏了,闭上眼睛,道:“我累了,得歇了。”
……
一夜无事。
天刚蒙蒙亮,庄善若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听到正房那里传来许陈氏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哭声。她陡然清醒了过来,心里沉沉一坠,怕是许掌柜过去了。
☆、第110章 白事
腊月十五。
还有半月便到新正,普通人家早就准备起过年的东西了。囤些菜蔬,裁起新衣,绞了窗花,就等着欢欢喜喜过大年了。
许家却是一片惨淡。
厅堂的桌椅尽数移去,空出一块来,在长条凳子上架上床板,许掌柜的遗体就蒙了白布停在那里。前面设了一副白帐,摆了灵位,又燃了一对白烛。地下放着一只火盆,许家玉穿着一身缟素,跪在蒲团上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熊熊的火舌一下就将素白的纸钱舔去,只留下一片脆薄的焦黑。
吊唁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大多是本村同宗。也有县城里平日交好的得了信,连日里赶过来的。
许陈氏早已哭昏过去好几次,由童贞娘扶了坐到一边歇着。
许家安许家宝两兄弟披麻戴孝,在另一边陪了吊唁的客人说话。客人们大多也听说了许家得罪郑小瑞的事,也不敢多提,只是泛泛地说着节哀顺变的话。
许陈氏缓过神来,想起许掌柜死得凄凉,作势又要嚎哭,恰巧许三一家过来吊唁,她便生生地将那口气憋了下来,倚在椅子上且看那三胖嫂如何作态。
许三依旧是蹙缩得像个猴儿,弓着背,目光游移闪躲;三胖嫂本就生了一张圆胖脸庞,就是没表情的时候也看着是喜气洋洋,她努力地将嘴角往下撇着,耷拉了眼睛,做出一副忧戚模样;只有走在三胖嫂身后的喜儿,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头上手上一色首饰全无。还在鬓边簪了一朵小小的白绒花,人愈见消瘦,两只大眼睛更是盛满了忧伤。
许家宝一边和人寒暄着,眼睛早就瞄到了院门口刚进来的许三一家,却也没有动弹。
按理说来的都是客,吊唁的人上门,主家应该是迎上去的。许掌柜在许三落难之际搭了一把手,反过来。许家落魄了,许三不但没知恩图报,反而是早早地抽身,将自己和许家撇得一干二净——这样的人,必定是不受欢迎的客人。
许三本不想来,不是他没良心,而是没脸来。三胖嫂在家里将他训得跟孙子似的。说要是不全了这个礼数,等宗长从京城回来可是大大的不好交代。
许三立在院子里袖着手,无所适从,也没人来引领,更兼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或是好奇,或是嘲弄的目光,恨不得此时能有个地洞能让他钻下去。
三胖嫂却是不怕。若是她连这个都怵,那许三一家早就在荒年饿死了。只见她一把从腋下抽出了帕子,捂了脸,哭哭啼啼地道:“我的许掌柜哪,你咋就狠心去了……”一唱三叹的,真是哭的比唱的还好听。
许陈氏被她勾得又红了眼圈,朝许家宝挥挥手。
许家宝这才蹬蹬蹬地下了台阶,迎了上去。
“大侄子,节哀顺变。”许三心里有愧,不大敢抬头去看许家宝。只低了头将手里快要攥出汗的一包礼金塞到了许家宝的手里。
三胖嫂的半条帕子都被眼泪洇湿了,她哽咽着道:“这是咋说的,前两日我带了喜儿去上香,还求了菩萨保佑许掌柜长命百岁,也好让我们一家子报答他的大恩大德。怎么一转眼就……唉!”言毕,又抹起了眼泪。
庄善若点了几支线香送到许三一家的手中。
三胖嫂低头抹眼泪之际还抽空看了庄善若一眼。
若要俏,一身孝——这话可是说的不差。这大郎媳妇穿了一身素白的粗布孝服,挽了一个随常的发髻。发髻上只插了一把桃木发梳,素白着一张小脸,低眉顺眼的。饶是这样素净的打扮,大郎媳妇依旧是风流婉转得如风中的一朵盈盈的白莲。举手抬足间皆是无尽的风情。
三胖嫂又觑了眼越过众人看到在一旁的许家安,他神色木然,点头的时候多搭话的时候少。不禁心里嘀咕道,这个大郎倒真是个有艳福的。之前的连双秀,现在的庄善若,倒是一个更比一个风情万种。只可惜却是无福消受,也不知道痴傻了后还能不能人事,要不然这样一朵鲜花可是守不住的,怎么的也要出墙,给大郎挣顶绿帽子戴戴。
幸亏没把喜儿推到火坑里,宗长家的二老爷虽说年岁大了点,可是年纪大会疼人。等喜儿在二老爷的书房伺候好了,被二老爷看上眼收了房,生个儿子封了姨娘,今儿在许家受的委屈到时候都要一五一十地讨要回来。
这样想着,三胖嫂便一拉许三。夫妻二人在许掌柜的灵位前端端正正地拜了三拜,这才由下去喝茶了。
喜儿却是跪在了蒲团上,磕了三个响头,狠狠地洒了几滴泪,然后恭敬地插了线香。做完这些后,她也不急着走,反而是跪到了许家玉的旁边,帮着一起烧起了纸钱来。
许家玉抬头朝喜儿轻轻点头致意。
许陈氏看在眼里,心里舒服了一些,毕竟喜儿也算是懂事的,平日也没看错人。
三胖嫂听着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冷眼看到喜儿,却也没去拦。喜儿这丫头真不像她,是个实心眼。不过也好,她这样也算是给他们家做了脸面,至少能堵住一些人的闲话。
“听说宗长这会子在京城,收到讣告怕是也得三四日后了吧。”
“唉,不过是离了这四五日,便出了这大变故,可真是……”
“你道那四通钱庄是什么后台?”
“什么?”
“那老板可是县太爷的小舅子,有权有势的。”
“不过只是个县太爷,宗长家的大老爷可是从三品的京官,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当中还不知道差了多少级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这大老爷即便是官再大,也是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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