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瑞打死或者在柳河里淹死倒是干脆呢,反正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也没大意思。
想到这儿,许家宝觉得有些心虚,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眼神情肃穆的许掌柜。
也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难道爹就甘心在连家庄当老泥腿子?
唉!
“二郎,你说说!”童贞娘使劲地朝他使眼色。
“啊,啥?”许家宝根本没见他们在谈论些什么。
许掌柜停下筷子,道:“别说那些没谱的了,快吃饭。”
许家玉匆匆吃好饭,去西厢房帮忙了。半晌,捧了一只空碗出来,喜滋滋地道:“大哥喝了药,又吃了一碗粥,我看精神是要好得多了。”
许陈氏面有喜色,连念了几声佛。
童贞娘陪笑着道:“娘,可不是我说大郎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了。这下您可要放宽心啊!”
许掌柜也放了心,胃口突然好了起来,又拿了半个馒头吃起来。铺子的事他是没精力再去管了,只盼着全家人能够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家里这些年的积蓄也足够他们在连家庄过得舒舒服服了。
等大郎病好了,得找人将县城里的那个院子赁出去,反正是不准备回去住了,白空着倒是浪费。
许掌柜又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一下许家宝。自从跟二郎说了铺子里的事后,二郎便沉默了许久。这孩子底子不坏,虽然也浪荡了几年,但幸亏是及早回了头,除了在自己媳妇面前耳根子软一些外,也没别的大毛病。
他知道,二郎是不甘心放弃县城里的基业。可是不甘心又能怎么着,郑小瑞不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能够抗衡的。这十几年商场的风风雨雨下来,他也算是明白了,钱是赚不完的,赚了钱还得有命去花。
可惜二郎还年轻,不懂得这个道理,还要抽时间好好开导开导他才是,可别让这个孩子钻牛角尖了。
“大郎,大郎,你怎么了……”突然从西厢房传来了庄善若凄厉的叫声。
许掌柜又是一阵心绞痛,手上的筷子竟然落到了桌子上。大郎媳妇一向稳重,如此这般,怕是大郎出了什么差错。
众人忙冲到西厢房。
刚靠近房门,便闻到一股又酸又苦的气味。童贞娘忍不住皱了眉,拿手扇了扇,故意慢了脚步,落到后面。
许陈氏担心大郎,自然是冲到了前头。只见许家安正歪歪地倚靠在庄善若的身上,头发凌乱,微闭双目,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他的衣服上,床褥上,地上都是呕吐物,黑的药白的粥,混在一起,是一片的狼藉。
许陈氏也顾不得脏。忙上前扶了许家安道:“大郎,大郎,你怎么了?”却觉得不对,原本退下去的烧怎么又升起来了。
“大郎吃了药吃了粥,都是好好的。”庄善若死死地扶住许家安,她的身上也溅上了点点的污渍,“刚眯了一会儿。大郎便说难受,我摸了他额头一把。又是烫得吓人。”
许陈氏还是在摇着许家安,许家安本就全身乏力,被她摇得头歪来歪去。
许家玉忙上前拉开许陈氏,不顾那些污物,扶了许家安,道:“娘,你别急,先听大嫂怎么说。”
庄善若爱怜地用手指揩去许家安唇边颜色可疑的污渍,道:“我本想去拧把汗巾子给他擦擦,刚走开两步。大郎便将刚才吃下去的悉数吐了出来。”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许陈氏急得团团转。
“快去请连郎中。”许掌柜嘱咐许家宝道。
童贞娘在许家宝经过的时候拧了他的手臂一把,皱着眉头退到一边,这个味实在太令人作呕了,她可不想去打扫。她假意去哄元宝。退出了房间。
等连郎中迈着四方步进房间的时候,庄善若已经给大郎换了干净的衣裳和被褥,地上也都收拾干净了,房间里只微微还有一股味道在。
连郎中皱了皱眉头,道:“将窗子打开。”
许陈氏道:“大郎着凉了,怕吹风。”
“这严严实实地闷着病人也不好受。”
庄善若听得连郎中说的有道理,便选了一扇没有正对着床的窗子,开了一半。
连郎中点点头,又伸出那两根留着焦黄长指甲的手指轻轻地搭在许家安的腕上,半闭着眼睛开始搭脉。
半晌,他睁开眼睛,迟疑地道:“原先这脉象还平稳些,这会子吃了药怎么反倒不好了呢?”
庄善若也觉得许家安比原先更不好些,除了继续发着烧,刚才给他换衣服的时候也觉得全身是绵软无力。
连郎中又重新半闭上眼睛拈了山羊胡子沉吟着,那两根手指在许家安的腕上动也不动。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原来这寒气还在表里,现在已经是侵到了脏腑,又兼之前的伤病没有调养好,怕是要多费些周章了。”连郎中道,然后又重新写了张方子。
庄善若看到方子上加了些“黄柏”“鸡血藤”之类的药,知道许家安不单单是受寒那么简单,不由得心里一阵焦虑。
新的药煎好了,庄善若用枕头将许家安的后背垫高,依旧拿了那枚小小的银勺子给许家安喂药。这药似乎要比原来还要浓还要黑,更带了一股腥气。
勺子送到许家安的嘴边,庄善若倾了勺子往他口里一送,浓黑的药竟从嘴角流了出来。
许家玉眼疾手快,忙用帕子将那药擦去了。
庄善若定了定神,又舀了一勺子的药送过去,另一只手轻轻地撬开许家安的下巴,这才将药送了进去。
许陈氏忍不住念了声佛。
待到喂到第四勺的时候,竟然从许家安的齿间溢出了浓黑的药汁——原来前面三口的药只是含在口中,并没有咽下去。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许陈氏又开始抹眼泪,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大郎,那么俊朗,那么出息,竟然就接二连三地折在女人的手里。
庄善若也是心焦,这药若是不喝下去,烧怎么会退?可是大郎已经烧得迷糊了,药是怎么也喂不进去了。
许家安垫高后背躺在床上,眼睛紧紧地闭着,除了胸口在微微起伏,竟然就像是一具毫无生命力的躯壳。
庄善若咬了咬嘴唇,定了定神,对房间里的众人道:“你们先出去,我自有办法把这药给大郎喂下去。”
☆、第84章 呓语
“大郎人事不省,这可咋办啊?”
许陈氏始终是偏疼大儿子,见大郎成这个样子,可比剜她的心还疼。生大郎的时候还是在这连家庄的院子里,生得顺利,养得也顺利,再加上是头生子,自然是万般疼爱。
到了生二郎的时候,许陈氏是足足在产床上嚎了一天一夜才艰难地将二郎生下来。自后许掌柜开始忙乎城里的生意,对儿子也少了管教,二郎生来像是跟书有仇,一看书便犯困,又颇走了一段时间的歪路,让全家上下都为他操心。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许陈氏始终还是偏疼大郎,即使大郎痴傻了,她更是舍不得放不下了。
许家玉拉了不放心的许陈氏出门,道:“娘,大嫂自有办法。”
“她再有办法,还能撬了大郎的嘴生生灌下去不成?”许陈氏是实在不放心。
许掌柜出门前朝庄善若点点头,这意思就是将许家安托付给她了。
庄善若见房中只剩下了她一个,这才将药碗放到床边,盘了一条腿坐到床上,将许家安搂到自己的怀里。
许家安完全无意识地将头软软地弯到她的臂弯里,整张脸烧得红红的,连喷出的鼻息都是火热。
庄善若爱怜地抚了抚他的额头,突然很怀念那个成日里无忧无虑乐呵呵的许家安。
“唉!”庄善若沉沉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许家安实在是恨不起来。
庄善若伸长手臂将药碗擎在手里,那晚浓黑的汤药里倒映出她笼着清愁的面容。她一仰手,喝了一口汤药,又苦又涩的滋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她不禁皱了皱眉头。爹娘生病的时候她煎过无数碗的药。也曾经一一尝过,却从来没有像手中的这碗药一般让人苦得全身一紧。
庄善若搁好药碗,将许家安的脸转过来,俯下自己的头,迟疑了一阵,对准他那烧得干燥起皮的嘴唇亲了下去。庄善若的樱唇在许家安的唇上辗转了一下,伸出舌尖轻轻地撬开他的牙齿,将含在口中的药缓缓地注了进去。
庄善若抬起头。只见许家安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不禁微微一笑道:“大郎,良药苦口,你可要忍着点,不许再吐出来了。”
许家安仿佛听进去了一般,喉头微微一动,口中的药自是咽了下去。
庄善若一喜。连忙继续噙了药嘴对嘴地喂了他。
待这一小碗的汤药喂完,庄善若口中除了苦味早就没了别的滋味。她拿出帕子细细地将大郎唇边浓黑的药汁擦去。也不敢马上就将他放下躺好,怕是又吐了,而是伸出手来,一下一下地在他胸前抚着,帮他将药顺下去。
待众人再过来看时,许家安已经是安安稳稳地躺到了床上,身上盖了干净的被子。
许陈氏一眼瞥到床边那口只残留着点药渣的碗,狐疑地在庄善若脸上看了又看,口中讷讷道:“你倒本事。”
许家玉本是冰雪聪明的。她闻得庄善若口中浓浓的药气,心里明白了几分,忙推着许陈氏道:“娘,大哥喝了药怕是要好好休息,我们还是别打扰了。”
庄善若也道:“这里有我陪着就是了。”
许陈氏灰败了一张脸,看着许家安微微噏动的鼻翼,悻悻地道:“要是喜儿在就好了。那孩子细心。”
许家玉见许陈氏好端端地又提到了喜儿,怕是庄善若听了心里不自在,,忙拉拉许陈氏的袖子道:“娘,你真是糊涂了,亲疏有别,喜儿妹妹再好,可也总得身边人服侍着才放心。”
童贞娘安置好了元宝,见西厢房里安耽了,才过来探探,刚好听到许陈氏她们的话,便顺嘴接道:“小妹,你咋不明白呢,娘是怕大嫂累着,这服侍人的事可不是人越多越好?”
许家玉一时语塞,她哪里说得过童贞娘,二嫂撺掇着娘给大哥收房里人,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许陈氏咕噜着嘴暗暗打量着庄善若的脸色,只见她竟然脸色不变,反而展眉笑了一笑道:“弟妹说的是,别的人我还不放心,让喜儿妹妹过来服侍大郎,我是再放心不过了——只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
许陈氏倒不敢马上接腔了,大郎媳妇的反应可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哪有不闹不恼,同意给自家男人纳房里人的?她不由地试探地问了句:“大郎媳妇,你说的可是当真?”
庄善若点点头,她转头看了看依旧烧得昏昏沉沉的许家安,心里涌上一股怅然——她和他的缘分终究只有几月了。
许陈氏喜得一拍手道:“大郎媳妇亏得我平时没看错你,你竟是个懂事的,好,好!”
童贞娘看着庄善若平静的脸色,倒是一时有些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了。这几年在城里日子过得好,许家宝本来就是个不安分的,也起了纳小的心思,她可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才好歹让他不敢妄动。直到生了元宝,她才有了点底气,也渐渐地将许家宝管束到自己的手心里。
她不由得怀疑大郎两口子到底是谁傻了。
要说她不在乎大郎,也不像,大郎出事了她可是比谁都急,这可是装也装不出来的;可要说她很在乎大郎,也说不通,盲婚哑嫁嫁了个傻子,放谁身上也不甘心,看她平日里对大郎也是淡淡的。
童贞娘自诩精明,此时也有点看不透她这个妯娌了。收了喜儿,分明是给自己以后的道路挖了一个大坑,图什么呢?
夜渐渐地深了,庄善若好说歹说把许家玉推出了房间,让她好好去休息,然后剪了剪烛芯子。室内顿时亮堂了许多。
庄善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是真的累了,全身酸痛不已,原来已经好得差不多的胸口上的那根肋骨又开始隐隐作痛了,怕是搀扶许家安喂药的时候抻到了。
她揉着酸痛的腰走到床边。轻轻地拿下搭在许家安额上的汗巾子,用手背轻轻一探,和原来相比似乎没那么烫手了。她将汗巾子在水盆里涮了涮,绞干叠好,又轻轻地搭在了许家安的额上。然后又用小小的银勺子舀了点水,沾到许家安的唇上,让嘴唇不至于那么干裂。
做完这些,她轻手轻脚地半躺到床沿边上。盖了一角被子,疲倦袭来,她不禁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鱼,大鱼……”许家安不安地在床上扭动着,甩开了头上的汗巾子。
庄善若一个激灵醒过来,忙将那汗巾子抓在手里,轻轻地拍了拍许家安的膀子。低声唤道:“大郎,大郎。你醒醒!”
许家安晃了晃头,依旧紧闭着双眼,将脸涨得通红,厉声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算是什么英雄好汉!”
庄善若不由得环视了一下室内,室内静静的,只有那支燃到一半的蜡烛滴着烛泪,知道许家安是烧得说胡话了,忙抚了他的脸。轻声安慰着。
许家安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安静了下来,像是那声高呵耗尽了他残留不多的力气。
“大鲤鱼,好大好大……”
庄善若柔声道:“等你好了,我们在家里养两尾鲤鱼可好?”
“嘻嘻!”许家安突然咧嘴一笑,这笑容挂在他的脸上竟然有了几分古怪,“你的手竟然比鱼儿还要滑。嘻嘻!”
庄善若心头涌上一股暖意,她拿起汗巾子想擦一擦许家安额头上的汗珠子。
“秀儿,你的手好滑,好滑……”
庄善若手停在空中一僵,有些日子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原来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病中,许家安始终不能忘情。庄善若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如意绣庄见到的郑娘子,虽然衣饰华贵,但却始终掩不了眼中的落寞。
那个秀儿,怕是和大郎一样,每当午夜梦回之时,有个名字便会在心中慢慢地清晰起来,刺痛全身的每一寸肌肤。
庄善若苦笑了一声,撇去心底的那一丝怅惘和酸涩。情太伤人,此时的她不敢要,也要不起。
庄善若的汗巾子刚沾到许家安的额头,许家安突然急促地呼吸起来,眼珠子在眼皮下迅速地滚动着,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整个上半身微微挺起,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他身上涌动着。
许家安痛苦地张了张嘴。
“小人,小人!士可杀不可辱!我就是死也不会把秀儿让给你的!哈哈!你除了能做些卑劣的事外,还有什么能耐?小人,小人!旁人怕你,我不怕你!哈!”
这凄厉沙哑的声音在深夜听起来是那么可怖,庄善若生怕将许家的人招来,忙将许家安搂到自己怀里,将他的头紧紧地抵在自己的胸口。
许家安喊完了那一句后,身上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倚到庄善若的怀里。
庄善若用手温柔地抹去了他额上的汗珠,然后一下一下地抚着他滚烫的后背,不住地柔声劝慰着:“大郎,好了,好了……”
烧得迷糊的许家安突然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嘴角莞尔一笑:“鱼,好多鱼,好多大鱼,你看了一定欢喜……”
庄善若叹了一口气,昏睡中的大郎怕是比清醒的时候要幸福些,至少梦中有他的秀儿。
良久,许家安在庄善若怀中安静了下来,脸上是疲倦过后的宁静。庄善若早已被铺天盖地的疲惫袭击,沉沉地睡去了。
房中的那支蜡烛流尽了最后一滴烛油,晃了两下,灭了。
许家安在黑暗中突然嘴角突然绽放出一抹璀璨的笑意,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呢喃了一句:“善若……”
☆、第85章 魑魅
翌日,许家安烧是退下去了,可是却还是迷迷糊糊的不清醒。
庄善若一夜没睡踏实,匆匆擦了把脸,便忙着去厨房给许家安煎药熬粥。
许家玉要来帮忙,庄善若婉拒道:“小妹,熬药是我往日里做惯了的,还是我来比较顺手些。”
许家玉知道庄善若父母身染重疴之际,只她稚女一人端茶煎药,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