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将军低低地呜咽了几声,似乎是听懂了。
许宝田不乐意了:“咋?这馒头可是你亲手蒸的,我难道还能毒了它不成?”
庄善若冷哼了一声,扭过了头去。
许宝田费力地将嘴里的馒头咽了下去,伸手端了碗稠稠的绿豆粥,也不用筷子,就这样转着碗,嘴巴凑在碗沿上吸溜过去:“也忒没味道了点,洒点糖就好了。”
旁人有人道:“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媳妇,你和周老爷说说,搞点蜂蜜回来,加在中午的绿豆汤里,那滋味可就别提了!”许宝田伸手拈了两条老咸菜丢到嘴巴里。
庄善若道:“要说也是你去说。周老爷恐怕还卖你几分面子。”
伍彪拿了自己的那份口粮,也不走远,就站在一旁吃喝起来。眼睛警惕地盯着许宝田。
“我去说就我去说!”许宝田嬉笑着,“那老乌龟在县城里恐怕也是吃瘪的,到我们村里倒摆起老爷的谱来了。”
有人道:“那是,许老弟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听说之前那个货郎娘子整治的吃食可别那得月阁里的还多几分滋味。许老弟,可是口福艳福都享尽了!”
许宝田本来还耷拉了肩膀,吊儿郎当地端着粥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听了这话。却陡然站直了身子,收起脸上的笑容。整个人突然变得冷冰冰起来了,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那人讪笑道:“呦,别当真,开玩笑开玩笑!”说着。拍拍许宝田的肩,赶紧溜到一旁去了。
庄善若留意到许宝田的身体僵直了好一阵,冷冷的目光一直尾随着那个人,裸露的背部的那条长长的伤疤又似乎红得发亮了。半晌,许宝田转过身子,将喝得干干净净的粥碗放回到木板桌上,谁也没再多看一眼,就径直朝窝棚走去。
庄善若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倒是第一次见到许宝田不是耷拉着眼睛歪斜着嘴角的模样。若是许宝田挺直了伛偻的身板。收起脸上的怪相,还是个眉目端正的青年——当初货郎娘子也才能看得上他。
“善若,他和你说了些什么?”伍彪借着还碗。低低地问道。
“不过是说些风话罢了。”庄善若不想让伍彪无端平添烦恼,就将许宝田要挟的话瞒了下来。
“你要当心,我看他对你不怀好意。”伍彪沉吟,“白天倒好些,怕就怕夜里,我也不方便看顾你。若是可能。跟周全荣提一提,反正夜里也没什么事。倒不如住回家里,第二天早点赶过来就是了。”
庄善若一想起周全荣那嘴脸心里就作呕,更不用说向他说软话求情了,便道:“伍大哥,你怎么竟忘了,夜里你看顾不了我,不是还有黑将军吗?”
“那倒也是!”伍彪看着黑将军,咧开嘴笑了,略微放心了些。
黑将军像是知道自己的责任似的,低低地吠了几声。
“黑将军,你将善若守好了,等回家我天天打麻雀给你吃!”伍彪允诺道。
黑将军听懂了,赶紧凑到伍彪身旁,伸了湿漉漉的舌头,舔着伍彪的手。
庄善若嗔道:“黑将军打小就和我亲,被你这一收买,倒真的要认你做半个主子了!”
“半个主子我倒不稀罕,等到了下月,我可就成了它正经主子了。”伍彪嘻嘻笑着,满脸的憧憬,“我昨儿偷跑回家和我娘透了个气儿……”
“啊?”庄善若猝不及防,“你将我们的事儿和伍姨说了?”
“慌里慌张的也没说个明白,我看我娘心里大概是有数的。”
“那她怎么说?”
“怎么说?”伍彪故意慢悠悠的,他就喜欢看庄善若着急的模样,“还能怎么说,总不能……”
“呦,都吃得差不多了啊!”容树媳妇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伍彪将后半句话生生地咽了回去,冲庄善若点点头:“你忙着,我先过去了!”
庄善若心里七上八下的,却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只得冲伍彪使了个眼色。
“呦,看来我是来的不巧了,你们表兄妹两个倒是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容树媳妇也不忘在伍彪健壮黝黑的身材上扫了几眼。
“不过说些家里的琐碎事罢了!”庄善若看着容树媳妇穿戴齐整,头发也梳得光溜溜的,不禁问道,“嫂子哪里来?”
“还能从哪里来,不过是偷偷溜回去照看下我家那瘫了的男人。”容树媳妇下意识地抿了抿头发,目光有些躲闪,“好日子没沾荤腥,小六子去河沟里捞鱼捉虾去了。容树躺了一天,吃了几片干馒头,好不容易逮着了人,指使我给他端茶擦身呢!”
庄善若见容树媳妇鬓发一丝不乱,知道她说的是假话——不过两人萍水相逢,出了这个月日后能不能在村里碰个头也指不定呢,也就笑笑过去了。
“呦,这是你家的狗?”容树媳妇喜道,“这毛色就跟缎子似的,长得油光水滑的,可真是精神!叫黑将军?好名字好名字!我家小六子老是吵吵着让我允他养条狗,可家里人都填不饱肚子,哪里有余粮给狗吃呢!”
“我怕夜里不安生,让它来陪陪我!”庄善若实话实说。
容树媳妇一顿,想起自己一个晚上常常要睡两张榻的,不由得有些讪讪然,她赶紧转换了话题:“周老爷最是死板不过,你养条狗在这儿,他允了?”
“我又不另外费他粮食,白得一条狗给他看场子,他又有什么不允的?”庄善若淡淡一句。
“那是那是!”容树媳妇本来还想冲着她和周全荣的这层关系讨好讨好庄善若,看来是用不上了。
“夜里就让黑将军在窝棚外头守着就是了。”
“那敢情好!”容树媳妇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咱俩睡得也能安心些。”心里却想着得和这条狗搞好关系,否则后半夜偷偷地摸进摸出惹得这狗吠起来反而不美了。
庄善若不去戳穿容树媳妇的心思。
……
奥热了七八日,好不容易暑气稍稍褪了下去,夜里起了一阵阵的沁凉的南风。有容树媳妇望风,庄善若痛痛快快地擦洗了身子,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爽了起来。她换了一身薄薄的里衣,闻着艾草的苦香,想着有黑将军在窝棚门口守着,心里是一百个放心,多日的劳累袭来,她竟一下子坠入到黑甜乡中去了。
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有多久,朦朦胧胧中只觉得有人在摸着她的手臂。
梦里又香又甜,庄善若实在是舍不得醒过来,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
那人还是在摸着她的手。
“嫂子……”庄善若嘟囔了一声,这个容树媳妇倒是奇怪了,不好好睡觉摸她做什么。
“嘘!”有人轻轻地道。
庄善若在半梦半醒之间正要重新迷糊过去,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即便是容树媳妇不小心碰着了她,这皮肉也不应该是如此的粗糙黏腻。
“嫂子?”庄善若陡然睁开了眼睛,十五的月亮如水一般从窝棚顶上的缝隙间泄下来,旁边的铺上哪里还有容树媳妇的身影?
庄善若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却看见地上猫着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两只手攀在席子上,竟要蓄势蹿到铺上来。
“什么人?”庄善若被自己在黑暗中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那黑影不动,却开始喘起了粗气。
庄善若在那影子动作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目光如炬盯了那黑影,恨不得让他立刻现出原形来。
黑影似乎在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黑将军!黑将军!”庄善若急急几声断喝,却听见窝棚门口悉悉索索一阵响,黑将军的影子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似的冲了进来。
黑影条件反射般的弓了身子从窝棚另一边的豁口窜了出去,慌不择路,只听见外头的枯草一阵乱响顿时又恢复平静。
黑将军哪里肯,正要追出去,庄善若喝住了它:“莫追,莫追!”背上涔涔地沁出了一层的汗,有后怕也有庆幸。
黑将军不甘心地低低地朝窝棚的那个只能容一个人猫腰钻进来的豁口吠了两声。
窝棚门口突然有个人影一闪,庄善若心猛的揪了起来。
黑将军却不等她下命令,倏地窜了过去。
影子吓了一跳,嘴里忙不迭地唤道:“别咬别咬,是我是我!”
☆、第392章 有仇必报(1)
“兹——”油灯点亮,容树媳妇一脸的狼狈。
庄善若喝住了扯咬着容树媳妇衣襟下摆的黑将军,问道:“嫂子,你哪里来?”
容树媳妇连连用手拍拍胸脯,惊魂未定:“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起个夜回来,刚一掀那帘子,倒是被这狗吓得魂都飞掉了!”
黑将军仍然保持着警惕的姿态盯着容树媳妇不动。
“咋了?”
庄善若将油灯挑得更亮了一些,照出容树媳妇慌慌张张的脸,道:“没什么,不过是刚才有人偷偷地潜了进来!”
“有人?”容树媳妇像是被蛰着了似的,眼睛四处乱瞟,“什么人?在哪儿?”
庄善若不说话,只是看着窝棚角落的那个豁口。
“哪个天杀的,哪个不要脸的,竟然偷偷地摸了进来,若是被我逮到了可要他好看!”容树媳妇冲到豁口那里,细细地看了又看,终究没看出什么来。
“幸亏我发现得早,喊了一声他就跑了。”庄善若盯着那个豁口若有所思,“他刚前脚跑了,嫂子后脚就进来了。”
容树媳妇身子一顿,双手按住肚子慢慢地转过身,讪讪笑道:“也都怪我,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这肚子就不受用得很。忍了半夜,终究还是忍不住,跑到外头解手去了。”
“我睡得死,倒是连嫂子什么时候出去都不知道呢!”庄善若去找容树媳妇的眼睛。可她却躲闪着。
“若是妹子真有个什么好歹,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容树媳妇后怕道,“我们这窝棚世面漏风。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人摸进来必不是为了财,那定是冲着妹子来的。”
庄善若抬起亮亮的眼睛:“嫂子怎么就知道是冲着我来?”
容树媳妇自觉失言,张口结舌地道:“这,这……嗐,我都半老徐娘了,还有谁看得上;若是真是有人起了那个贼心。必然是冲着妹子的。若是我这肚子不闹腾,说不准还能合伙擒了他去!幸亏还有黑将军在。要不然摊上这事可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哪!”容树媳妇偷偷地看了看庄善若身上齐整的衣裳,笃定那厮必然是没能得手。
庄善若沉吟了半晌,若是那人知道窝棚里睡着两个人,必然不会贸贸然地潜进来。看那黑影身形不算魁梧。凭了他一己之力,即便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那么,他又是怎么知道容树媳妇半夜要出去解手?难不成就守株待兔潜在一旁。庄善若很快就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推断,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这窝棚周围除了两棵大杨树,也没别的遮挡,必然是藏不住人。
庄善若看着容树媳妇不自在的模样,心中一动。若是那人知道容树媳妇这个点必然是要出去解手的呢?
容树媳妇见庄善若没说话,往前走了两步。半个屁股挨在铺上:“妹子,可认出是谁?”
庄善若摇摇头:“那人怕是早有准备,我一喊他便从那豁口溜了出去。事出突然。我又害怕,也就只看了个影子一晃而过。”
“哦——”容树媳妇急急地又道,“妹子幸亏没什么大碍,也就是被吓着了。依我看,这事不便声张。”
“不声张?”
“妹子你傻啊!”容树媳妇摆出掏心掏肺的样子,“一则你没吃亏。再则你也没看清楚那人的样貌,若是就这样贸贸然地声张出去。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把没影儿的事都能给你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嗐,我就吃了这个亏。”
“是吗?”
“咋不是呢?许大郎还在州府里考试呢,这一声张出去,不单对妹子你名声不好,这对许家来说也是挂不住脸的事儿。”容树媳妇一拍大腿,“听嫂子的没错,这事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能声张出去,只能是吃了这个闷亏了。你嫂子的名声倒也罢了,你清清白白的又何苦受这腌臜气呢?”
“若是他改日又来怎么办?”
容树媳妇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去看窝棚角落的那个豁口,道:“他哪敢再来,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再说,这工地再过半月也就完工了,少不得这半月夜里我也不回家了,安安生生地陪着你就是了。”
“多谢嫂子!”
“妹子,瞧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什么谢不谢的,能在一个窝棚里住着就是缘分。这整个工地上就我们两个女人,自然是你帮帮我,我帮帮你的,哪里还能真靠那些臭男人的!”
“嗯!”
两人窃窃地说了好一阵话,等到重新躺下的时候,东边也已经微微泛了鱼肚白。
容树媳妇倦极,躺下去便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庄善若却是越躺越清醒,后背惊出来的冷汗粘在衣服上黏黏的很不舒服,她却根本顾不上。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那个影子弓了脊背,扒拉在床铺边沿的样子。
她总觉得容树媳妇今晚有些奇怪,总觉得这一连串事情之间有着看不清楚的关联。所以,她也没把实情完完全全地告诉给容树媳妇。
那个影子她虽然没看清楚面目,可是那影子弓了腰往那豁口钻的时候,窝棚顶上的一线明亮的月光漏下来,那影子光溜溜的脊背上一道狰狞的伤疤倏地一闪,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消失不见了。
庄善若心中不由得一抖,赶紧将头探到床铺外,只见黑将军正伏在她的绣花鞋旁,听到动静,倏地抬起头来,一双晶亮的黑眼睛闪着忠诚的光芒。庄善若一颗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放了下来,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黑将军的脑袋,又躺回到铺上静待天明。
……
这天刚过晌,天上的乌云便黑压压地堆了起来,眼瞅着一个撑不住就要落下来。从南边一阵紧接着一阵刮着风,吹得杨树叶子扑簌簌地乱响。
庄善若心不在焉地揉着面团。
容树媳妇在一旁咋咋呼呼地道:“呦,妹子,停手停手!”
庄善若一愣,只见容树媳妇拈了手指,从案板上择了半片叶子,丢在了地上:“这眼错不见的,若是揉到了面团里,可够他们一顿好嚼的了!”
庄善若倒是真没留意到有树叶被风吹到了案板上,她敷衍地笑笑,也不搭话,只是机械地揉着面团。
容树媳妇看了她两眼,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毕竟年纪轻,心里搁不住事,整一天都失魂落魄的。
周全荣挥着手里的皮鞭挨挨擦擦地过来,伏在庄善若脚步的黑将军蹭的直起了身子。周全荣吓了一跳:“许大媳妇,喝住你这狗!”
容树媳妇顺手揪了块早上剩下的冷馒头丢到黑将军旁边,黑将军低头嗅了嗅,别过了脸去。容树媳妇又好气又好笑:“这狗倒是气性大,指不定是周老爷说了它什么,不该它吃的倒真是一口也不碰!”
周全荣看着黑将军又扒拉了下去,掇过一张凳子坐了,用袖子挥着风,看着黑压压的天空皱起了眉头。
“周老爷,好不容易盼到了下雨了,您还愁个啥?”容树媳妇体贴地倒了一碗开水送到周全荣的手边。
“还能愁啥,愁这个堤坝呗!”周全荣一气儿将水喝完,悻悻地道,“这堤坝说是修了挡那秋汛的,可我看着不结实的很,指不定一场大雨就给它冲垮了。”
“哪能呢,又不是豆腐捏成的?”容树媳妇虽然讨厌周全荣,可也堆了笑容敷衍着。
“哼,我看差不多!你们村这些人,哪一个是吃素的?干起活来看着热闹,可都是些花架子,倒是留了力气就等着每天那三顿干饭的。”周全荣用手里的鞭子点点那些在柳河旁忙忙碌碌的民伕们,很是不屑,“我人轻言微,算是拿捏不住他们,等月末县太爷过来验收,看看他们能不能过得了那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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