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淑芳见旁边没人,又压低了声音道:“善若,你别嫌我多事,我看你对那个容树媳妇倒还是好声好气的。她这个人,嗐,怎么说呢?别的都还好,就是有点……你大概多少也听说过。”
庄善若点点头,道:“听说她家里有个瘫了的男人和半大小子。”
连淑芳很不以为然:“这年头,谁家里还没个难处的。她倒好,容树瘫了也管不着她了——不过以前也奈何她不得,村里的那些不要脸的老光棍老鳏夫,不论是香的臭的,她都来者不拒。”
“她怕是也有难处。”
“难处?”连淑芳嗤笑了一声,“有难处就靠那些野男人?她有手有脚的,又能说会道,我就不信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这事啊,还得分人,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娘听说你和她搭伴,心里就有几分不自在,不过幸亏也就一个月,谅她也不会怎么着。”
“还让婶子惦记了。”看来容树媳妇在村里正派女人的眼里早就很不堪了。
“我劝了,说是善若的性子她又不是不知道,往好听里说是要强,往左里说是拧,怎么也不会和她搅和在一起。娘这才放了心,不过还托我再嘱咐你几句。”连淑芳眯了眼睛看了看那些扛着铁锹陆陆续续上工的民伕,又笑,“再说了,得富也在,总不会让你给人欺负了去;退一步说,即便得富是个光长个子不长心的,可是伍家的姨表兄弟也在,总能照顾得周全。”说到这儿,连淑芳眨巴眨巴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些我都明白,熬过了这一个月就好了,你让婶子别替我操心了。”
“行,我过两天再过来。”
送走了连淑芳,庄善若在大树底下发了好一阵呆。许德孝府上的这一番变故虽然和她无关,可她总觉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鸾喜,可别是你做的才好……
☆、第386章 苦夏(1)
一连四五日,日头毒辣辣的就像是火球,不知疲倦地从早烤到晚。歪脖子大杨树的叶子被晒得蔫头巴脑的,蜷曲了起来。柳河边的那一段缓坡上泥地被晒得又白又实,即便拿木棍往泥地上一杵,也不过留下一个浅浅的坑。除了柳河边的植物有点绿意之外,天地间所有的事物似乎全都变得灰蒙蒙的。
周全荣悻悻地看着明晃晃的太阳,扯了扯领子:“这狗日的,一连十天了,也不下阵雨来!”那身公服终于穿不下去了,领口袖口全都被汗水渍得又腻又黄。
容树媳妇讨好地道:“周老爷,都说大旱之后必有大涝。县衙里可真是有先见之明,至少今年我们村不用受这涝灾之苦了。”
周全荣没应这个话茬,不住地用手抹着汗,问道:“绿豆汤熬得怎么样了?”
“快好了,快好了!”容树媳妇掀开锅盖,看着里面绿莹莹的汤水正上下翻滚着。
庄善若往土灶里填了两块干柴,手搭凉棚远远地看着柳河里顶着正当午的烈日劳作的民伕,想从那些身影中找出伍彪来,可是一片黑黝黝的脊背,哪里分得出彼此。
周全荣盯了那锅绿豆汤,只觉得嗓子眼里冒烟,颇有几分想念里正家里在井水里冰镇过的绿皮红瓤的大西瓜。
“这绿豆还是你们村里的大户送来犒劳的,念在天气苦热,给你们去去暑气。可得仔细着……”话音未落,突然听见咣当一声巨响,烫得灼人的柳河里激起了一大片的浪花。
“怎么了。怎么了?”
“出啥事了?”
一大群民伕放下手里的工具,踩着泥水呼啦啦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议论个不停。
“怎么回事?”周全荣的眉头又紧紧皱起来了,原来以为这是个肥差,总比守在衙门里看人冷脸子要好,还能吃香的喝辣的。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要知道是这能晒死人的鬼天气。他宁可就窝在衙门的角落的纳凉了。
“别是又有人中暑了吧?”容树媳妇搓着手。
庄善若心里咯噔了一下。从前天开始,便陆陆续续有人中暑发痧。常常是干着干着,便一头扎到了地上不省人事了。这也难怪,好好的人站在外头也能被晒得发晕,更别说那些下着苦力的民伕了。
哗啦啦。人群突然散出了一条道儿,只见伍彪裸了上半身,身上又是泥又是水的,背上驮了一个人从柳河里大踏步地过来。
庄善若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子。
“走,我们看看去!”容树媳妇一招手,提了裙子,和庄善若迎了上去。周全荣嗓子眼里闷哼了一声,背了手怏怏地凑了上去。
伍彪将背上的人轻手轻脚地放在了柳河边的一棵大树下,借了一点阴凉。
“怎么了。怎么了?”周全荣咋咋呼呼的。
“老爷,又有人中暑了!”
“不过是中暑,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稀奇的,赶紧散了,散了,干活去!”
有几个人挪了挪脚步,但是更多的人却在大树下围成了一个圈儿。
伍彪将那个中暑了的人裤腰带松开,又将手脚摊开。取了自己腰上系着的破褂子,一下一下地给他扇着风。
“呦。这不是刘全吗?上半年得了场痢疾,差点就把小命交代过去了,怪不得这身子骨还虚得很。”
庄善若定睛一看,只见这个叫刘全的民伕也就四十上下,正值壮年,可是全身上下湿漉漉的,脸色青白,眼睛紧紧地闭着,几乎像是闭过了气去。
容树媳妇从旁喊道:“扇风又有啥用,掐人中,掐人中!”
伍彪顿了顿,丢了手里的破褂子,屈了腿,伸了右手的大拇指掐在了刘全的鼻下唇上。可是刘全像是死过去了一般,除了微弱的呼吸,竟全然没有动静。
“你这劲儿使得不对,让开我来!”只见容树媳妇撩起了袖子,伸了蓄着长长指甲的大拇指,狠狠地掐在了刘全人中的位置。她体态丰腴,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蹲下来的时候领口露了大半的春色,更是看着边上那些眼睛不老实的民伕着急上火。
“哎呦——”刘全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眼珠子滚了几圈,总算是醒转了过来。
“醒了,醒了!”容树媳妇喜道,赶紧撤了手,却在刘全的唇上留下了一道紫色的血痕。
伍彪松了口气。刘全本在他身边做活,嚷了几声不舒服,他也没有留意;没想到话音刚落,整个人便直挺挺地往后仰了过去。幸亏是在柳河里,要是在地上,后脑勺可就要磕出血来了。他将目光转到一旁庄善若的脸上:“拿碗凉水来!”
“哎!”庄善若赶紧跑到木板桌旁,倒了满满的一大碗的凉水,等跑到刘全身旁的时候,连泼带洒也就剩下半碗了。
伍彪便扶了刘全的头,庄善若也顾不得避嫌,将水送到刘全的唇边。刘全小口小口地喝了,脸上也渐渐有了人色,眼珠子也慢慢地活泛了起来。
只听得有人酸溜溜地道:“刘全,你倒是因祸得福了!”说话的便是撇了腿站在一旁流里流气的许宝田。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周全荣也暗自松了口气,“赶紧干活去,别只顾着偷懒了!”
民伕们不动。
虽然没有风,可躲在这大树的阴凉下,可比要在太阳里直接炙烤要好受得多了。有人往太阳地里略探了探头,马上像是被火烤着了似的将头缩了回来。
“窝在这儿做啥,还没到歇晌的时候呢!”周全荣作势挥着手里的鞭子。
庄善若近距离看着伍彪干燥得起了皮的嘴唇,裸露的上身被晒得愈发的黑亮了,有些地方还被晒得褪了皮,心里不由得一阵心疼,想着应该让他将那件新做的褂子带过来——穿着虽热,可是好歹也能挡挡这毒日头。
“老爷,再干下去,可就要躺倒一片了!”许宝田伸了手抓了抓裆部,斜睨了眼睛道,“这毒日头,站着不动全身是汗,这若是一动,就更像是在蒸笼里蒸了一样。吃的东西又没有油水,全身上下可是没力气得很哪!”
民伕们附和着。
周全荣本就忌惮许宝田几分,很没有底气地呵斥道:“县衙里让你们过来是干活的,可不是来享福的!”
“得,我身子骨弱,等会儿晕倒了还得让人费力驮我,倒不如就在这儿坐了,还省了彼此力气。”许宝田耍赖地盘腿靠了树干坐了。
周全荣急出了一头的热汗,红头赤耳的催促道:“快起来快起来,有你歇的时候!”
许宝田充耳不闻,反而微微地将眼睛合上了。周围的民伕见状,虽然不敢像许宝田那般当众不给周全荣面子,可也躲在阴凉地里没挪窝。
“起来,起来!”周全荣骑虎难下,只得咬了咬牙对着许宝田挥起了手里的鞭子。
说时迟那时快,在一旁的伍彪伸了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鞭子。
许宝田听到异响,睁开眼睛,皮笑肉不笑地道:“老爷,我别的本事没有,这身皮肉就是抗打。您老若是不怕白费力气,尽管将那鞭子招呼上来就是了。我可是实在是没力气了!这抬了腿嘛,手上没力气;这提了手吧,脚上又不得劲。我恨我娘把我这身子生得弱,也只剩下坐着的力气了。若是再和老爷多说几句话,恐怕连坐着的力气也没有了,还得躺着了。”
人群里传出了压抑的笑声,和无赖讲理是最不划算的。
“你,你……”
“周老爷!”伍彪松了鞭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指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道,“这大日头的,可是着实上不了工。站在柳河里上头晒,下头蒸的,整个人都要被烤熟了。”
“就是,就是!”民伕们应和着,既然有人当出头鸟替他们说话,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周全荣沉了脸:“可是这工期……”
“周老爷,实不瞒您,即便是乡亲们被赶着上工,那也只有磨洋工的份儿。倒不如请周老爷卖个好,延长歇晌的时间,磨刀不误砍柴工。”伍彪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
周全荣踌躇着。
张得富从旁道:“前两日倒的都是些年长体弱的,再这样熬下去,恐怕连壮汉也撑不住了。到时候中暑发痧倒了一大片,即便是周老爷的鞭子再厉害,这一群病怏怏的也是耽误工期!”
周全荣脸色便有些很不好看了。
伍彪又趁机道:“我们念着周老爷的好,定不会让您为难,到底这柳河也是为我们自个儿疏浚的。反正这天也暗得晚,正午多歇了一个时辰的晌,少不得傍晚的时候补回来就是了,耽误不了工期。”
周全荣无法,悻悻地看了看太阳,顺坡下驴了:“成,歇归歇,可干活的时候得卖点力气!”
民伕们一阵欢腾,赶紧往窝棚里蹿——窝棚里再闷,也比在外头直接烤的好。只剩坐着的力气的许宝田跑得比兔子还快。
容树媳妇吆喝着:“绿豆汤成了,喝了再歇,喝了再歇!”
可是哪有人理她,一个个被大太阳追着往窝棚里跑。
周全荣捏了捏手里的鞭子,慢腾腾地走在后头,冲着前面的伍彪叫道:“哎哎,前面那个黑大个,你留下!”
☆、第387章 苦夏(2)
伍彪身子一顿,慢慢地回转身来:“周老爷叫我?”
“哎!”周全荣不耐烦地点着手指头,“你慢着点走,我找你有事儿!”
伍彪朝走在前头的张得富使了个眼色,便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等着周全荣慢腾腾地走上来。
庄善若正往桶里舀着绿豆汤,见周全荣叫住了伍彪,心里有些不大自在,想着是不是因为伍彪为民伕出头的事惹恼了周全荣。
“呦,妹子,小心着手里。”容树媳妇眼疾手快地把住庄善若手里的那长柄木勺,“这绿豆汤若是洒了,周老爷又好念叨了。”
庄善若笑笑,低了头。
“那是你姨家表兄吧!”容树媳妇看着不远处的伍彪,眼光*辣的,毫不掩饰心中的赞赏,“这村里数一数二的孝子,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不单单身板长得魁梧,也还会说话——我怎么听说他性子憨呢!”
庄善若不欲多说:“这天也真是热得够呛,若是在我娘家榆树庄里,碰上这样的天,就是家里再揭不开锅的,也得歇上几天。”
“可不是这话?”容树媳妇目光直在伍彪身上绕圈圈。
两人手脚利索地将两桶的绿豆汤收拾停当了,伍彪虎虎地走了过来,冲着庄善若露出了笑容:“善若,周老爷让我帮着将这绿豆汤送到窝棚那边去,也不消他们又顶着大太阳出来喝了。”
“那敢情好!”容树媳妇嘴快。“还是周老爷有心,那就有劳伍兄弟了。”
“好说好说!”伍彪看看那两个桶也不算大,离得又近。也就没用扁担,扎下马步,绷直了手臂,一边拎了一个桶作势就要走。
容树媳妇啧啧赞道:“伍兄弟好力气!”目光就没舍得从他身上撤下来。
周全荣叮嘱道:“这绿豆还是你们村的乡绅送过来,说是碰上苦夏,念着你们辛苦,也算是给你们消暑用的。可得小心着。别洒了才好!”
“哎!”伍彪憨憨地应着。
容树媳妇赶紧一手抓了几口碗,一口捏了木勺。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我去帮忙!”
周全荣皱了皱眉头,看着容树媳妇像是熟透了的蜜桃般紧绷绷的身材,摇了摇头:“容树媳妇,你留下。让许大媳妇去!”
容树媳妇转过头,那丝兴奋的笑还没从脸上褪下:“啥?”
“你去里正家抱两个西瓜过来,这里的活就让许大媳妇去做!”周全荣一则是真渴了,这绿豆汤虽然解暑,可是还温热着又清汤寡水的,哪里有里正家的冰镇西瓜吃得痛快;再则,容树媳妇这的模样,与其去帮忙还不如是去添乱,还不如换了这个不声不响本本分分的媳妇去安生点。
容树媳妇是个人精儿。马上将手里的东西塞到庄善若的手里:“呦,周老爷是怕我毛手毛脚的洒了绿豆汤哪!怎么就不怕我摔了西瓜呢?说起来,我家小六子今年还没闻过西瓜味呢。到时候请周老爷留两块西瓜皮给我家那个没出息的啃啃去!”
这番亦嗔亦怨的话说得周全荣很是受用:“西瓜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到时候允你拿半个回去给孩子尝尝!”
容树媳妇这才真正高兴起来,道了声谢,抿了头发妖妖娆娆地朝里正家走去了。伍彪那身腱子肉虽然馋人,可也只得看看上不得手,还是给小六子赚块西瓜来得划算!
庄善若心里快活。紧走两步跟在了伍彪的后头。
“伍大哥,累吗?”
“累啥?不累!”
“怎么不把那件新褂子带过来穿。这背上都晒破了皮了。”
“这里泥啊水啊的,我哪里舍得。”
“怕啥,我到时候我再给你做就是了。”
“我这身皮抗晒呢!”
……
快十天了,好不容易等着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庄善若怀抱着一众家什,跟在伍彪身后半步,近得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汗味儿。她恨不得这条路能无限地延长,让他们将这些天积攒在心里的那些话都说个痛快。
可是窝棚就在眼前了,两人很有默契地闭了嘴。
伍彪扯了一嗓子:“绿豆汤来啦!”
窝棚里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响,民伕们缓过劲来后,这嘴巴里的唾沫干得成了浆糊,咽一咽都费老大劲。
庄善若低了头,将还温热的绿豆汤舀到碗里,机械地递给一双双乌黑皴裂的手;也有人等不及,拿了自己的碗,接了绿豆汤窝到铺上慢慢地喝了起来。
一桶很快就见底了。
庄善若一手端了空碗,一手将勺子伸到新桶中舀了满满一碗。
有一只留了长指甲的手接了过去,却分明顿了顿,有意无意地在庄善若的指尖摩挲而过。
庄善若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对上一双嵌在肿肿眼泡中白多黑少的眼睛,轻浮油滑。庄善若心里不由得有些不舒服。
许宝田端了那碗绿豆汤也不急着喝,只是抖动手腕轻轻晃荡着:“我说你这媳妇,你可别看人下碟哪!”
庄善若不搭腔,只拿黑白分明的杏眼看着他耍什么把戏。
“你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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