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的冷淡消散了一些。
他松开了紧紧抿在一起的嘴角,将怀中的襁褓调整了下姿势。伸了另一只手轻轻地探开襁褓的一角,低下头去看熟睡着的婴儿。
隔得太远,庄善若看不见许继祖怀中的许念祖酣睡的小模样。却看到许继祖狭长的眼睛舒展开来,脸上漾出了浅浅的暖暖的笑意来。
整个院子刹那间都明亮了起来。
庄善若也不由得随之莞尔,不论他们的母亲以后会是怎样的明争暗斗,至少此时此刻,做哥哥的是爱着这个做弟弟的。
“哼哼哼哼……”
襁褓中的婴儿发出几声闷哼,许继祖惊慌得几乎就要将襁褓失手掉到了地上。他回过神来。学了奶娘刚才的样子,笨拙地将婴儿在怀里颠了一颠。又颠了一颠。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婴儿立刻安静了下来。
许继祖吁了一口气,像是看着一件新奇的玩意儿,将襁褓略略抬高,凑下头去看怀里的婴儿。
“念祖,念祖!”许继祖叫着婴儿的名字,声音里有着他这个年龄少年变声时期的粗哑,也带了一丝刻意挤压出来的温柔。
婴儿自然是不会说话的。
许继祖像是听到了回应,脸上显露出满意的神情来。他又抬起头来,用他那狭长的眼睛审慎地将整个院子环视了一遍。他的眼睛多在小偏厅的窗口上停留了一刻,庄善若生怕他看见,赶紧避过了身子。
待再探头的时候,庄善若看到空旷的院子里,锦衣华服的少年伸出苍白纤弱的手指撑开襁褓,冲着里面的婴儿露出怜爱的笑意来。恐怕这个少年平日里装老成惯了,这笑容竟有了几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意味。
即便如此,少年的眼睛里仍然流露出暖意来。
奶娘还没回来。
起了一阵风,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少年像是不堪其重,将怀中的襁褓颠了颠,慌慌张张地抬起狭长的眼睛又朝院子里扫了一圈。
庄善若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少年突然便化身为一条充满了警觉的猎犬,分辨着空气中不安定的气息。
“念祖,叫爹爹!”少年不安地调整了下襁褓,小声而又执拗地道,“叫爹爹!”
初夏的风清清楚楚地将少年的声音送到了庄善若的耳边。
爹爹?
谁是谁的爹爹?
庄善若目瞪口呆,脑中突然是一片空白。她看着少年的慈爱的笑容,突然想到了什么,骤然间像是有一条毒蛇从她的心头盘旋而过,留下了冰冷滑腻的感觉。
“大嫂!”
“啊?”庄善若猝不及防,慌慌张张地回过头来,衣袖扫到了桌子上的茶碗。
“啪”的一声,好端端的细瓷描金的茶碗碎成了无数个碎片,剩下的半碗残茶在水磨地砖上四溅开来,泡开了的茶叶软搭搭地黏在了地上。
“大嫂,怎么了?”鸾喜八风不动,嘴角还噙了一丝笑,眉头却是微微地皱了起来。
早就有机灵的丫鬟俯了身子手脚利索地将这一片狼藉收拾了去。
庄善若一时没回过神来,鸾喜悄无声息地盛装站在她面前,身后跟了三两个丫鬟。她赶紧将脸上震惊的表情收起来,换上笑脸,起身冲鸾喜微微点头致意:“四姨太!”
鸾喜却没放过庄善若脸上残存的惊诧,继续问:“大嫂,怎么了?”
“没什么,走神了!”庄善若掩饰道。
鸾喜不动声色地走到庄善若身旁,透过窗户往外一瞥,整个人有一刻的愣怔,却又慢慢地从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来。
恰好,奶娘慌慌张张地系着腰带从院门外脚不点地地跑进来,一边对着许继祖点头哈腰,一边将襁褓从他的手臂弯里接了过来,然后弓着腰迈着小碎步出去了。
许继祖却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手保持着微张的姿势,愣愣地出了一回神。半晌,仿佛是刚刚醒过来一般,拂一拂衣袖,重新将嘴角紧紧地抿起来,转身出了院子。
月儿嘴快:“大少爷过来做什么?莫不是来找四姨太的?”
鸾喜不说话,脸上厚厚的胭脂香粉像是一层薄薄的面具,将她内心的波澜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起来。她又用力地看了两眼空荡荡的院子,将目光甩到了庄善若的脸上:“太太拉着我陪客,倒是烦劳大嫂久等了。”
庄善若知道瞒不过,道:“不碍事,今天是小少爷的好日子,自然是有的四姨太忙的。我倒是坐在这儿得了会清净,好好歇上了一歇。无意中看到奶娘像是有什么急事,将小少爷托付给大少爷暂抱了一会儿——我看大少爷年纪虽轻,可做事却是妥帖得很。”
“是吗?”鸾喜狐疑地瞥了庄善若一眼,顺势坐到了她的旁边。
庄善若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微笑。
月儿却道:“大舅奶奶不知道,大少爷最是和气不过,常常到我们院里来陪四姨太说话,还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了些稀奇的玩意儿逗小少爷玩呢!”
和气?这个少年满身写着狂傲和迫不及待想长大的不耐烦,倒还是真看不出一丝和气来。
庄善若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得继续保持微笑。
月儿又道:“奶娘定是在酒席上贪嘴吃坏了肚子。她在我们这儿三个月,一天三顿正餐,两顿点心,一顿夜宵,眼错不见的吃了那些大油大腻的,倒像是我们平日里饿着她似的。”
鸾喜也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地剔着葱管似的长指甲,脸上依旧浮着一层笑。
庄善若突然觉得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在拱着她的脚,赶紧低头一看,却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喵呜!”猫撒娇般的叫了一声,娴熟地跳上鸾喜的膝头,示威似的抬起头来盯了庄善若看,却是一只眼珠子碧,一只眼珠子蓝。
“好一只漂亮猫儿!”庄善若忍不住叹道。
鸾喜还是不说话,只是伸了手轻轻地顺着猫的毛,猫舒服地眯起了两只眼睛,窝在鸾喜的膝头打起了盹来。鸾喜留得长长的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一下一下地抚过猫洁白的绒毛。
月儿又笑着道:“这波斯猫儿还是大少爷孝敬四姨太的,就是有钱也没处买的,每天吃的倒是比我们还好些。也不枉四姨太疼它,就认四姨太一个,别的人抱也不肯让抱一下,除了大少爷……”
“月儿!”鸾喜手不动了,声音里带了一丝严厉,“怎么今儿这么多话?”
☆、第362章 危险关系(2)
月儿也不害怕,只是吐了吐舌头,退到了一旁。
鸾喜凝神半晌,挥挥手,道:“吩咐小丫头再上两碗茶来,就都下去,让我们姐妹俩清清静静地说会儿话。”
“是!”月儿正要退下。
“慢着!”鸾喜又道,“去看看今儿这院子里谁当值,竟连个人影也不见,不知道躲到哪里偷懒耍滑去了。我这里虽比不得太太那里严整,可也不能不讲一点规矩,没的让大舅奶奶看笑话了。”
“哪里?”庄善若只得道。
鸾喜冷笑了一声:“若是查出来是哪几个,也不用去太太那里回话了,左右先给我甩几个嘴巴子——我这院里的人,我也还做得了主!”
庄善若见她眉宇间隐隐跳动着怒色,竟也带了几分威严,让人忘却了她还未满十五岁。
“是!”月儿带了几个丫鬟鱼贯退下了。除了有个头也不敢抬的小丫头送了新的茶水点心,整个小偏厅竟又是静悄悄的了。
鸾喜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放下,道:“大嫂,好久不见!”
“是。”庄善若看了鸾喜几眼,“我见你气色倒好。”
鸾喜自得地笑了笑,伸手将膝盖上的波斯猫抱到旁边的软榻上。波斯猫低低的叫了几声,将身子缩成一团雪白的绒球。鸾喜转着手指上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了庄善若几眼。却道:“可是,我看大嫂却不大好,莫不是太劳心劳神了?”
庄善若一时默然。她很不习惯和鸾喜这样不阴不阳地说话。既然见了面不痛快,那就不要见,何必要将仅剩的一点美好的回忆破坏殆尽呢?
“四姨太,贵人事忙,不知道找我有什么事吩咐?”还是开门见山吧。
鸾喜却蹙起眉间,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来:“我在府里虽过得比以前略好了些,个个当着我时是满脸堆笑。背了我也不知道说了多少坏话。念祖还小,月儿嘴上又没个遮拦。我竟也没一个人能说说心里话。想来想去,也就想到了大嫂。大嫂,不会见怪吧?”
怎么不去找大少爷,听刚才月儿的意思。许继祖与鸾喜走得倒是亲密。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母,年龄又差不了几岁,应该还是有话可说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庄善若眼前总是晃动着许继祖对着许念祖让他喊爹爹的身影。直觉里,她不觉得许继祖是一时兴起在开玩笑。
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庄善若想到这儿,不由得探究地瞥了鸾喜一眼,嘴上却道:“四姨太言重了,能进府来陪四姨太说说话也是极好的。”语气不见怎么热络。
鸾喜捕捉住了这个眼神。心里难免有些打鼓。她点点头,端起了茶碗来,却不喝。只翘了兰花指捏着茶碗盖儿一下一下地沘着清透的茶水。她急匆匆进到这个小偏厅的时候,刚好看到庄善若坐在椅子上,偏了身子往外瞧。也不知道瞧见了什么,脸上原本带着的淡淡的笑意突然被震惊取代了——这震惊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震惊,以至于她带了几个丫鬟都站到了她的身旁都没能回过神来,还慌慌张张地将茶碗打翻了。
到底她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庄善若见鸾喜又不吭声了,只是一下一下地打量着自己。急于想脱身,只得没话找话:“也不知道给小少爷做的几件小衣裳合适不合适?”
“合适,怎么不合适?”鸾喜将茶碗放回到桌上,道,“这孩子吃得好长得快,都说才三个多月长得就像四五个月一般。”
“那是小少爷的福气,四姨太的福气。”庄善若厌烦说这样的场面话,可是又不得不说。
鸾喜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即便是有福气也是眼面前的,还不知道这福气能不能长久呢!”
庄善若不知道该怎么搭话,只好笑笑不说话了。
鸾喜却道:“大嫂和我生分了,若是以往定不会和我说这样的客气话。我每日里这样的话听得还少吗?找大嫂过来,就是想说说掏掏心窝子的话。”
庄善若依旧还是笑,不说话。
“我娘将我嫁到这见不得人的去处,外人看着光鲜,可是里面的苦楚也只有自己知道了。”鸾喜脸上带了哀婉之色,“别人不知道也罢了,大嫂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实不瞒大嫂,别看我生了小少爷风光了几日,可听说三姨太那头是蠢蠢欲动,就连太太也对我冷淡了几分——道理我都懂,几个女人盯了一个男人,难免会有些厚此薄彼的。哼,老爷那满肚子的肥油一嘴的臭气,谁稀罕谁拿去!这府里上上下下的眼珠子都盯牢了这个院子,不论是上头的还是下头的,俱会拜高踩低,若是这个月老爷少进了我这个院子几次,保不住能传出什么风话来。我虽然是无所谓,可怜念祖还小,少不得使出解数笼络了老爷去。也亏得他是真的疼那孩子,也省了我不少工夫。”说到最后,鸾喜的脸上又慢慢地浮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来。
庄善若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番话里半真半假,还是少说少错吧。
鸾喜又道:“所以,我常常和二嫂说,大嫂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嗯?”
“大嫂莫想瞒我,我都听说了,大哥打定主意要去参加乡试,还都是为了大嫂的缘故。”鸾喜压低声音,不无落寞地道,“听说大哥是想给大嫂挣个举人娘子当当呢!”她掩了嘴咯咯咯地笑了几声,笑得满头的珠翠乱颤,最后一个音被她闷在了胸腔里,竟带了说不出来的寂寥。
庄善若心里长叹一声。到底还是为了许家安,原以为经历了这许多事后,鸾喜早该把许家安放下了,原来许家安竟成了她心底的一根柔软的小刺——拔又舍不得拔,放着时不时又会刺痛一下。
“四姨太莫说笑了,大郎是有这个能力挣得这个举人,可我却没福分当那举人娘子。”
鸾喜眼风一挑:“是为了你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远房表哥吗?”
庄善若眼角一抽,赶紧强自镇静住自己,道:“我表哥最近运道不好,只受了点伤去折腾了许久,他们家人口单薄,少不得我去搭把手。”
“是吗?”鸾喜长舒了一口气,将一直挺直的脊背靠到了椅背上,大有深意地笑了笑,“大嫂,我可是有耳报神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庄善若极力不让自己多想,这个耳报神恐怕也不过就是童贞娘了。不过鸾喜好端端地提起了伍彪,总不会没有缘故的。难道……她看出了什么端倪?庄善若又慢慢地将这个念头否决掉了。不会,她绝对没有落下什么实实在在的把柄,鸾喜不过是想趁机讹她一讹。
庄善若舒缓了神色,道:“四姨太有耳报神?那可真真是太好了。若是有了大郎高中的消息,四姨太可要提早说一声,我们家老太太怕是自从大郎一出门便是天天翘首盼着呢。”
鸾喜的脸上滑过一丝落寞:“我那日也想出去送他一送,可终究找不着机会出去。只盼着他在州府一切安好,那身边跟的家丁是府里有点年纪的,常年在外头跑——有他跟着我也放心点。”
“四姨太费心了。”庄善若这是真心实意的道谢。
“你不用谢我,我自然不是为了你。”鸾喜倒是直接。
“我明白,可是还是要谢你。”
“其实……”鸾喜嘴角又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来,幽幽地道,“其实大郎这趟去不去也都一样。”
“什么?”这话听着不是滋味,庄善若忍不住心头突突一跳。
“没什么,既然他想为了你挣这个举人,就让他去全了他这个心愿也好。”鸾喜轻描淡写,“不论中还是不中,权当是出门逛一圈透透气,总比憋在这小小的连家庄里要好。”
庄善若仔细地盯着鸾喜躲闪的眼睛,道:“四姨太,似乎是不想大郎中?”
鸾喜又笑:“若真能随我那就好了,那我就让大郎连中三元——我见戏文上都是这样演的。”
“要不是三年前出了那件事,保不住大郎早就是举人了。”庄善若认真地道,“四姨太,我知道你自然是盼着大郎好的。”这话里既有试探也有祈求,不知道为什么,庄善若总担心鸾喜在许家安乡试这件事上作梗。
“我还当大嫂早就不将大哥的事放在心上了,不论他中不中举人,举人娘子也不会是大嫂。大嫂,你还操这份心做什么?”
“我即便是操心也是白操心,倒不如四姨太的一句话顶用。”庄善若正色道。
“只可惜人家不这么想。”鸾喜话语里便带了醋意,“我听月儿回来说,大哥为了等大嫂回来,白白地多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是被人催着上路的。我原当大嫂真的是有决断,没想到心里却还是惦念着大哥的。你这又是何苦呢?”
“四姨太又是何苦呢?”庄善若干脆就针锋相对。
☆、第363章 危险关系(3)
“是啊,我是何苦呢?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操心这个惦记那个的。”鸾喜年纪虽轻,可是却带了老气横秋的口吻。
庄善若不免又觉得心软,只劝道:“四姨太如今有了小少爷可不比以前了,总要精心将他抚养成人才是。”
“那孩子……”鸾喜苦笑着摇摇头,“我原本没想着能生他下来,他倒是福大命大,撑过了这道关。既然生下来了,自然要好好养着。以后到底是成器不成器,还要看他的造化了!”
庄善若总觉得鸾喜对这个孩子似乎没有多少爱。转念一想,也是,毕竟这是许德孝的孩子——她厌弃许德孝,连带也厌弃了这个孩子;不过,到底还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舐犊情深的天性终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