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听着伍彪的脚步声远去,暗自松了口气。
今早庄善若揽镜自照,一夜没睡好,脸色反而更是鲜艳了;一双眼睛更像是养在清水中的黑丸子,灼灼有光。
她拈了那支银簪子,昨夜握在手中摩挲许久,不知不觉,润泽的肌肤,竟将这支灰扑扑的簪子摩挲出了新鲜的模样。
庄善若寻了一块绒布,又将那簪子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果然正如那摊主所言,簪子竟在绒布的擦拭下变得焕然一新,露出了银子本来的亮白颜色。
明珠蒙尘。
庄善若不知道怎么的,心头竟是浮起了这四个字来。
活到十六岁上,庄善若考虑事情从来是将自己放在最后。只想着去保全了别人的周全,却常常不顾自己的委屈。
可是,结果呢?
庄善若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结果,既成全不了别人,更让自己陷到狼狈之中。
庄善若看着镜中的自己,决然地将这支簪子插到了发间——纵使世事再不如意,总要给自己一个肆意妄为的机会。或者就此拨开云雾见得明月也说不定。
伍彪两字在庄善若唇齿间辗转,像是梵音佛号般暂时给予了庄善若安定的力量。
……
芸娘收拾了店堂,拎了块抹布进了厨房,不由得嗅着鼻子笑道:“呦,好香!”
庄善若迷迷瞪瞪地反问道:“香?”
“你竟没闻到,大妮在灶膛里煨了几个番薯。怕是软熟了。”芸娘顺手将抹布放在了灶台上,道,“你可别告诉我你这么许久都没闻到。”
庄善若这才回过神来,番薯的香甜争先恐后地朝她鼻孔里钻去,却恍惚记起某日在伍家伍彪也曾细心地替她煨熟过番薯。
芸娘蹲下身子。取了一根通火棍,从灶膛里扒拉出四五块被煨得黑黑的番薯,任由它们在灰里滚着,嘴里倒吸着凉气道:“这番薯可是好东西,我小时候也爱在火盆上烤了,剥了皮蘸了蜂蜜吃,那可真叫一个香香甜甜!”
“芸娘姐,蜂蜜是什么滋味儿?”大妮好奇问道。
“蜂蜜啊,黏黏糊糊的,比麦芽糖要甜些,吃在嘴里也更绵软些。”
大妮咂摸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好滋味?”
芸娘一时词穷,她小时候不把蜂蜜当回事,因为要多少有多少,可让她明明白白地描述蜂蜜的滋味,却又说不清楚。
“问你善若姐!”
庄善若将手中刚包好的一只包子搁到蒸笼上,抿嘴一笑,她原先在许家的时候倒是尝到过几回蜂蜜的滋味。元宝咳嗽的时候,童贞娘便拿蜂蜜冲成糖水给他喝。
“善若姐,蜂蜜啥滋味?”大妮从小只尝过粗粝的糖块,那已经是过年才能享用的难得的美味了。
“清甜清甜的。”庄善若斟酌了许久。
大妮疑惑道:“清甜?那到底是甜还是不甜?”
芸娘挥挥手道:“嗐,等下回大集的时候给你买点尝尝就知道了。”
她又重新拿了抹布裹了两块还烫手的番薯,略略吹去上面的黑灰,笑道:“天越冷,这两个小兔崽子便更窝在被窝里起不来了,宁可憋了尿也死活不出被窝。我就在他们床头吃这番薯,看他们起不起来!”
大妮掩了嘴笑。
庄善若却是怔怔的,好一个清甜!
她就像是吝啬成癖的守财奴,好不容易得了小小的一块糖,只敢伸了舌尖轻轻地舔上一舔,略略尝一尝甜味就满足了。这块糖那么小,握在手里怕化了,捧在怀里怕丢了,她却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不敢一口吃了去。生怕将这糖囫囵吃完,就再也咂摸不出一点甜味来。
苦涩中略微有一点清甜,对她来说,也就足够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即便贺六在卖力地插科打诨,庄善若都只是淡淡地笑了,默默地吃饭。
伍彪匆匆地扒完了饭,借故要去街上看看今年毛皮的价格,将碗一放,连嘴也顾不得抹上一把便出去了。
庄善若眼皮抬也没抬,只用余光看着伍彪慌不择路地出门了,心里没由来地漫过一丝甜蜜。
芸娘将贺三贺六打发到房里休息,收拾着碗筷,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善若,怎么,小伍惹你生气了?”
“没、没有!”
“那我怎么看他蔫头耷脑的,正眼也不敢看你一下。”
“哪有的事。”庄善若努力地让自己笑得风轻云淡,她知道芸娘一双火眼金睛,生怕露了什么马脚。
“小伍可不像贺六,这哥两个看起来同样一副壮身板,可小伍要比贺六靠谱多了。”芸娘笑道,“他为人最是忠厚,可又不是一味的实心眼,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气能嫁了小伍这样的。”
“嗯。”庄善若口中发干,有些心虚。
“这几年我冷眼看着,竟也挑不出一处他的错处来。”芸娘故意说笑道,“若是我还有妹子,我可是要哭着喊着求着小伍娶了她的!”
庄善若微微有些发窘,手里的抹布在同一个地方擦过来又擦过去。她不想芸娘再说下去,怕自己露了形;可又想芸娘说下去,知道更多关于伍彪的事情。
芸娘像是揣摩到庄善若的心思,又道:“你猜我们家怎么好端端的和小伍结识的?我记得有年冬天贺六收摊回来和我讲了个笑话,说是竟然有人拿了两文钱要在他的摊子上买二两肉。贺六性子火爆,只当是有人找茬,脾气便上来了,骂骂咧咧的。那人却是低声小意地求了又求,贺六才割了一角肉给他。”
“怕是买来给伍姨吃的吧!”
“可不是,每到县城大集,贺六总能碰上他,每次也只买上二两猪肉。”芸娘喟叹道,“后来我问小伍,怎么竟想到巴巴地买二两肉呢?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山上虽然打了猎物,可伍大娘常年卧床脾胃虚弱,吃不得野味。而且这猎物整头打下来是要卖到酒楼里换买药钱的。他每次进城都省了馒头钱,饿着肚子,给伍大娘割上二两肉回去炖汤喝。”
庄善若眼睛微微有些润湿了。
“我见过孝顺的,可就是没见过像小伍那般孝顺的。”芸娘动容道,“原先吃了这顿愁下顿,也没想着娶媳妇的事。可眼瞅着这日子一天天地好了起来,伍大娘也没啥可操心的,也就剩下小伍的终身大事了。”
“嗯!”
“我听伍大娘说,她寻媳妇不求有多好,只求小两口能和和美美过日子就成。原先听说隔壁村有个新寡的小媳妇,伍大娘很是喜欢,可偏偏小伍嫌人家长得单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这才作罢了。”
庄善若心中微动,芸娘好端端地给她说这个做什么?
“伍大娘最是和蔼不过,又只小伍一个,听大妮说将你当女儿似的疼,我想想这也倒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芸娘又将目光落到庄善若发间的银簪子上,笑道,“选这簪子的倒是好眼光,不觉花哨只觉别致,倒是合你的性子!”
庄善若听得芸娘话里大有深意,心里七上八下的,更是将桌子抹得起劲。
“呦,善若,这块抹布可没得罪你,你再这样用力下去,连着桌子可都要被你搓下去一角了!”
☆、第289章 窗户纸
一眨眼就过去了十天,庄善若早就适应了缘来包子铺的节奏,也与贺家相聚甚欢,倒是和伍彪,自从那日在楼梯口互相打了个招呼后,也就心照不宣地将各自的情谊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不过,庄善若每日总不忘插了那支银簪子,伍彪的目光也总在这支簪子上流连,倒是颇有些“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思。
包子铺的生意也很有起色,大半个县城都知道钗袋巷里有个缘来包子铺,不单包子新鲜,而且馅料丰富,并且在中午快打烊的时候还有优惠。
一传十,十传百,包子铺的生意便做得稳当了。
包子铺原先只供应热茶水,而且买两个包子就免费管够;庄善若动了心思,又让大妮每日熬了薄薄的番薯粥让客人挑选——左右只费上两把米,再加上些不值钱的番薯,倒是引得来往的客人交口称赞缘来包子铺不仅贴心,而且厚道。
大妮新得了熬番薯粥的差事,不单不觉得苦,反而是乐在其中。原本大妮总觉得在芸娘手下干些不累人的活,包吃包住,每月还拿二百文的工钱,总是有些不好意思。这回她有了用武之地,整个人都精神开朗了起来,不再是像以前那样只敢垂了眼帘惴惴地看人。只不过,到底还是怵上贺六几分。
这日,临近打烊,芸娘摸着换下了厚厚绷带的右手,道:“善若,我这手也好得差不多了。”
庄善若目光落到了芸娘的右手上:“总要再养上几天才好。”
“你家里也没个消息。”芸娘暗忖,果然许家人早就先从心底放弃了这个媳妇,要不然庄善若出门十天整,也不见人来寻。
“能有啥?反正我也是可有可无的,老太太为了挣个面子死活将我拘住。”庄善若也不当芸娘是外人。
芸娘笑道:“善若,你别笑我贪心,我倒是想着我这手一直好不了,便一直能将你留下来了。”
“芸娘姐。多了我这个吃闲饭的,你也不嫌挤得慌?”
“吃闲饭?要不是你,给铺子出了这许多好法子,说不定我们这会子还在赔老本呢!”
“哪能呢?我也不过是讨个巧罢了。说到底还得靠芸娘姐祖传的手艺,要不然,即便是送了白吃,也留不住那么些老客。”
“瞧你说的,若是哪家铺子给吃白食,我定是日日准时候着,保证不嫌弃半句。”
庄善若握着嘴笑,心里却是一阵苦涩。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即便是她在缘来包子铺过得多自在,终究还是要回连家庄面对所有悬而未决的问题的。
芸娘像是看穿了庄善若的心思。又道:“你别急,今时不同往日,我和你贺三哥、贺六哥,还有小伍,将劲儿往一处使。总能将银子凑出来的。”
“凑银子做什么?”庄善若一时没反应过来。
芸娘伸了一只手摆了摆,道:“许家老太太倒是走了宝了,区区五十两就肯放了你。我若是她,可要死活要紧牙关不放,有你这样一个能干的美人在家,每顿不吃菜光看看你还能多吃一碗饭!”
庄善若知道芸娘怕她介怀,故意说着玩笑话:“这银子的事。我自己能想办法!”
“想办法?不外乎是日夜捏了绣花针将眼睛熬坏了。”芸娘嗔道,“你还尽和我见外!我以前当着大小姐的时候,哪里操心过银子的事,如今,也没将银子看得太重。这银子是死物,若是不能用它做些让人高兴的事。那银子又和石头有什么分别?”
庄善若动容,她是何德何能,能碰上那么一群人。
“还有小伍的事!”
“芸娘姐!”
“嘻嘻,你别当你芸娘姐的两只眼睛只盯了那对臭小子,还有柜上的那只钱箱子。该留意的我可是一样都不会少。”芸娘得意地道。
庄善若不禁有些赧然,
“你和小伍的事我都看在眼里。”干脆就将话说破,看她还往哪里躲。
“我,我和伍大哥没什么……”庄善若心虚嘴硬。
“这儿也没外人,你也别诓我!”芸娘压低声音道,“你两个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偏生一个比一个腼腆,见了面头也不敢抬一下,难得说句话眼睛也瞟着别处。我真是看得着急,倒不如便宜了我,让我做这个现成媒人得了,也好到时白得几斤好猪肉!”
庄善若羞得双颊通红,幸亏店堂里只剩下个没牙的老头子正慢条斯理地舀着红薯粥,又耳背,根本没留心她们两个凑在一起嘀咕些什么。
“可我毕竟还是……”剩下的三个许家人,庄善若说不下去了。虽说情有可原,可毕竟也算是太出格了。
芸娘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道:“没想到你竟还在纠结这个。我若是因为这个笑话你,可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了?”
“这又怎么能比?”
“你知道,我碰上你贺三哥的时候可是病怏怏的不成个人形了,若非他不避嫌疑救了我,这会子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凉快着呢!”芸娘陈恳道,“我两个也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翻了翻黄历择了个好日子,便在条案上点了三支香,拜了三拜,也就成了夫妻之礼了。那会贺三还犹豫着要不要请隔壁的阿婆给我们充个媒人,我倒是笑话了他迂腐。这日子是自己过的,哪里是过给旁人看的。旁人嚼咕两日,闲话几句也就罢了,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过,哪有就揪着不放的道理。”
话虽如此,庄善若心中还是觉得略略有些不安。小时候秀才爹给她开蒙的时候,“发乎情,止乎礼”的道理还是懂的。
“难道你还怕了那些闲言碎语了不成?”
庄善若慢慢地摇了摇头,她若是真怕那些闲言碎语,便不会横了一条心自求下堂了。
“怕啥,天塌下来还有小伍这个高个子的顶着,我们做女人的,便是再能干,该软弱的时候还是要软弱。”
“就怕他……”庄善若心里还有隐隐的不安,不敢说出口,更怕说出口便是一语成谶了。
“您吃好,走好!”芸娘却没听见这句。那个没牙的老头终于将两个包子一碗番薯粥吃了下去,抹了嘴正要走路。
“善若,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有些事情自己一个人烦恼便好,何必要扯上旁人呢。
芸娘将头探到外面看了看,道:“看样子,今儿是没生意了,看看还剩多少包子。”
“三个肉包子,两个素包子。”庄善若利索地答道,过了午时她便时时留心着包子的数量。
“打烊算了,趁了那些男人不在,咋姐俩好好唠唠!”
“要不再等等?”
“甭等了,他三个大男人倒是撇了我们在家守着铺子,自个儿却是快活自在去了。”芸娘佯怒道,“左右剩下的这五个包子明早上热热让他们吃去,你先嘱咐大妮先别烧粥,我看看他们饿得狠了,这包子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贺六哥怕是死活不吃的,倒是贺三哥不用芸娘姐多说一句便抢着吃完了。”贺三兄弟偕伍彪去了王二家,今儿是王二老爹六十岁的整生日,一班人找了个由头好好喝喝酒乐乐去了。
“得,你倒是把他们俩的性子摸了个透透的。”芸娘脸上带了丝促狭的微笑,道,“你再说说看,小伍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呢?”
庄善若脸上一阵飞红,嗔道:“芸娘姐,你惯会取笑我!”
芸娘正色道:“我是看着心里发急,错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
“芸娘姐,这事可千万别声张出去,否则……”
“嗐,你当个个像是贺六那般糊涂,你贺三哥早就背地里和我嘀咕了。”
“嘀咕啥?”
“这小伍和善若到底是咋回事,既像闹别扭又不像,倒像是戏台上咿咿呀呀拖泥带水的老旦,看着着实让人不痛快。”芸娘故意学了贺六的语气。
庄善若不由得拿帕子掩了脸,她只当自己行得隐秘,却没想到一招一式全都落到了旁人的眼中。
“算了,打烊吧!让大妮将灶膛里的火给熄了,晚上我们也不做饭吃了。你不是爱吃集子上的羊杂吗?我知道,有家小巷子里的羊杂做得地道,我带你们去尝尝!”
“那好,大妮一定欢喜!”
庄善若正要动手上门板,忽见一个穿红着绿的丫头犹犹豫豫地站在店门口张头张脑的,嘴里嘀咕着:“缘来包子铺?”
“正是小店,姑娘可是要吃包子?”庄善若赶紧招呼一句,这五个卖剩下的包子她急于解决掉。
那丫头模样的也不答话,倒是瞟了庄善若一眼,赶紧退了几步,转眼又扶了一个满身绮罗,步步生香的妇人过来。
“姑娘,走好了!”
“是这儿吗?”那妇人声音婉转,又抬起头去看上面挂着的招牌,细长的柳叶眉微微蹙起。
庄善若一怔,这个妇人长得风流婉转,右眼角下更有颗小小的黑痣,更将一张瓜子脸衬得白嫩。
这妇人分明有些眼熟,庄善若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第290章 来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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