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孩子没了,这一切怕是转眼成空,我怕是比以前还要不堪。我鸾喜出身微末,这条性命本也算不得什么。可是天可怜见,给了我这个孩子,我便是挣了命也要保住他的。”她说着说着,眼中带了星星泪光。
庄善若听着话中大有深意,忍不住将心中的疑窦抛了出来:“你这好好的,怎么会摔了?”
童贞娘警惕地看了两眼房中垂手侍立的两个丫鬟。
鸾喜却不以为意,淡淡地道:“是我自己不当心了。前日我在床上躺了半日,直躺得腰酸背痛,便让月儿搀着想在院子里走几步舒缓舒缓。”
“那怎么?”
鸾喜又将淡淡的眉毛拧了起来:“才没走两步,也不知道地上哪里来的一滩水渍,一脚上去,倒是摔了个结实。月儿年纪小,哪里知道轻重,只想把我搀扶起来,可又哪里搀得起来?幸亏我娘刚好过来探我,知道这事可大可小,才赶紧回了太太请了郎中过来。”
庄善若咬了咬唇,问道:“这几日干爽无雨,地上哪里来的水渍?”
鸾喜茫茫然地摇了摇头:“说不定是丫鬟不小心洒的。”
庄善若见房里的那两个面生的丫鬟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知道这许德孝府上的丫鬟不比别家,况且服侍怀了身孕的姨太太更是会特意择了性子持重的,哪里会做出这样不知轻重的事情。
她抬头看了看鸾喜,见她眼睛瞪得老大,惶惑无依的模样,心里不由得叹息。这阖府上下,鸾喜倒是成了个人人艳羡的靶子。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童贞娘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迟疑地道:“说不定是有人故意的,为的就是……”她眼睛朝鸾喜的肚子一瞄,这意思不言而喻。
鸾喜闻言,眼色畏缩了起来,惶惶地往四周看了看。
童贞娘想着鸾喜毕竟年纪轻,没想到这一层,少不得还得让她提点一番,又道:“你想想,你怀了身子,整个府里谁最不自在?”
这话问的,庄善若心里无力地叹了一声。妻妾斗法是高门大院里讳莫如深的事,哪能就这样被摆到台面上讲?若是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岂不是给鸾喜招灾?可是当了几个丫鬟的面,她又不好说些什么,只得朝童贞娘使眼色。
鸾喜沉吟着,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硕大闪耀的宝石戒指,犹疑地道:“二太太说,自从五年前二姨太落了胎后,府上便没传出过好消息了。二老爷高兴得什么似的,阖府上下每人都得了赏银。若说有人不自在,怕是没有的吧……”她眨着眼睛,一派天真。
“嗐!”童贞娘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她拍了大腿,道,“你再想想,三姨太那边,可有差人来看你?”
这话着实是太露骨了,就差拎着鸾喜的耳朵对她说:醒醒吧,嫣红才是害你的正主儿,别天真了!
庄善若额角滴下了一滴冷汗,且不说没有证据,即便是有证据这是是嫣红做的,许德孝府上的家务事也容不得她们这些外人置喙。难不成童贞娘真的将鸾喜的这个小院子当成了许家?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只见鸾喜飞快地笑了笑,道:“消息传出来没几日,几位姐姐都过来坐了坐,道了贺,送了些补品来。大姨太二姨太倒是热情,可是我不会说话,干坐着倒也没什么趣。你知道,三姨太京城来的,眼界高,性子傲,不过略坐了坐便托故走了。下月二十是二老爷四十岁的整寿,听说三姨太这两月大门不出,只在自己院里日夜排练一支新舞,想在寿宴上以此为贺。也不知道等到了那个时候,我这身子争不争气,倒是也想看看三姨太的风采呢。”
童贞娘撇撇嘴,她空有一身妻妾斗法的本领却无用武之地,更见不得鸾喜这副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模样,恨不得当场耳提面命,将肚里的韬略全都传授给鸾喜。
“妹妹,你也太……”
“我倒是因祸得福。”鸾喜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笑道,“从昨儿起,二老爷过来看了我好几趟。差人在院子里铺上毡子,又从正房搬了许多开得正好的菊花来,更允了我娘可以随时进府来看我。”
庄善若微微一怔神,原来童贞娘和她都看走了眼,鸾喜在许德孝府上呆了小半年,早已不是那个一眼能看透的柴火妞了。
☆、第273章 脱胎换骨(一)
童贞娘犹不死心,张了张嘴又道:“那敢情好。只是妹妹年纪轻有所不知,这老话都说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鸾喜面色淡淡的,也不接童贞娘的话,道:“这月儿怎么回事,差她去取些糖果点心来,竟走了这许久,别是在哪里躲懒吧。”
童贞娘愣了一愣,讪讪笑道:“不知道妹妹喜欢吃什么糖?你二哥在城里,让他给你捎些回来。”这话有些不知道轻重了,许德孝府上的四姨太正得着宠,要什么好的没有。
庄善若绞了手指,看鸾喜没什么大碍,并且童贞娘在场,也不好说体己话,便有些坐不住了,寻思着找个什么借口告辞。
鸾喜撑了撑身子,笑道:“也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郎中,说是在妇科上最是拿手,可开的方子煎出来的药又黑又苦又浓。喝了这一小碗药,即便是用淡茶水漱了几遍的口,嘴里还是带了苦味,少不得要含点糖去去味。”
童贞娘陪笑道:“县城里稻香斋卖的松子糖是极好的。”
“也吃了,可是又太甜了,觉得腻,齁着嗓子不清爽。”鸾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这怀了身子,吃什么都不对味。倒是惦记着大嫂原先在家里做的桂花糖,又香又清甜。”
庄善若颔首道:“这有什么难的,等过一月桂花开了,我给你做上一些就是了。”
鸾喜赶紧道谢,道:“我这几日不知道怎么的,老想着原先院里的那棵大桂花树,倒是可惜了。”
她说的自然是许家老宅那棵长了几十年的大桂花树,不过许家宝做药材生意着了郑小瑞的道儿,将整个老宅赔给了人家。如今,桂花树也砍了,院子也荒了。
童贞娘脸上便有些不自在起来了,若是那回的药材生意没有失手。她又何必坐在这里给鸾喜陪笑。她不由得想起堆在厢房里的那一堆花了大价钱买的假冒人参的商陆,心里有些恨恨的,却不知道该恨谁。
正在冷场之际,门帘子“啪”地被人甩开。月儿抱着一个精致的匣子欢欢喜喜地跳了进来。
鸾喜嗔道:“你总算记着回来了?”
月儿才十岁上下,圆圆的脸儿还没褪去婴儿肥,这几月跟着鸾喜沾了光,更将脸儿吃得圆了一圈。原本二太太将月儿拨给鸾喜不过是占个名头,等鸾喜怀了身子,便想换个靠谱的贴身丫鬟。鸾喜却不同意了,毕竟月儿曾经跟她共过苦,虽年轻娇憨,但胜在忠心耿耿。
月儿也不慌,蹦跳着几步上前。赶紧将手里的匣子送到鸾喜的面前。
“这是什么?”鸾喜见那匣子做工精致,花团锦簇的,不由问道。
“姨娘让我要的糖?”月儿天真地道。
“糖?”鸾喜将匣子打开,果然里面格成八宝攒花样式,每个格子里放了一样糖果点心。
“啧啧!”童贞娘不由得赞叹道。即便是稻香斋里最贵的点心匣子也是难以匹敌一二的。
“二太太给的!”月儿欢欢喜喜地道,“我刚想去小厨房,二太太差人唤了我过去——二老爷也在那儿,给了我这个。说是大老爷差人从京城里送过来的,二老爷让二太太给四姨娘尝尝,若是喜欢,下回让大老爷再多送点过来。”月儿声音清脆。这番话说得是又快又巧。
童贞娘看向鸾喜的目光就有些不一样起来了。
庄善若心中暗忖,看来许德孝很着紧鸾喜肚子里的孩子,若是鸾喜能够一举得男,母凭子贵,那她在宗长府上的地位便稳固了。而且,鸾喜还很年轻。以后说不准还是大有造化的。她心里略略安慰了些,本来还想抽机会和鸾喜谈谈她偷偷去私塾看许家安的事情,这会看来是不用说了。毕竟,鸾喜人生的重心已经转移了。
鸾喜却用小手指上留着的长指甲轻轻地划着这个匣子,沉吟半晌才道:“二太太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不过是将我训斥了一通,说我当着大丫头却没个大丫头的样子。”月儿扁扁嘴,有些委屈,“还问了四姨娘吃不吃得下饭。”
“你怎么回的?”鸾喜急道。
月儿歪歪头,道:“我说,四姨娘害着喜吃得不多,吃了也老想吐,可隔一两个时辰便吩咐小厨房做些点心来,勉力吃了。”
鸾喜将身子靠在背后的垫子上,分明是松了口气。
“二老爷听了很高兴,二太太说以后每日送一盅燕窝过来给四姨娘补身子,二老爷听了便更高兴了。”
“然后呢?”鸾喜蹙了眉尖,若有所思。
“然后,他们就打发我回来了。”月儿笑嘻嘻的。
童贞娘仔细听着,凑趣道:“妹妹刚才还说自己是没福气的,我看这福气是大了去了!”
鸾喜淡淡一笑,随意拈了一块糖含到嘴里,然后将匣子递给月儿,嘱咐道:“仔细收了,可别偷吃了。”
月儿吐了吐舌头,自是转到后房收拾去了。
两个在一旁侍立的丫鬟低眉顺眼地过来帮着鸾喜调整了下姿势,问道:“四姨娘,可要歇一歇了?”
鸾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摆摆手。
童贞娘与庄善若见状赶紧起身,准备告辞。
“妹妹你好生歇着!”童贞娘笑意盈盈,有些谄媚,“吃的穿的都比不上府里的精细,我也拿不出手。若是妹妹闲了,想找人陪着说说话,差人喊一声就是了。”
鸾喜点头:“有心了。”
庄善若看着鸾喜,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口,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两人正要掀了帘子出门,突听得鸾喜喊道:“大嫂,留步,我找你说几句话。”
童贞娘便有些讪讪的,又不好厚着脸皮留下来,只得强笑道:“大嫂,你再陪妹妹说一阵话,我去看看二太太。”
庄善若心中诧异,却不好表露出来,只得应了,回转过身。
鸾喜撑着从床上下来,由丫鬟搀扶了,披了件大衣裳,趿拉了一双绣花鞋,恹恹地靠在一张贵妃榻上。
“你怎么起来了?”庄善若急道,“还是躺着吧!”
“不碍事!”鸾喜摆摆手,又转头吩咐那两个丫鬟道,“你两个也别杵在这儿了。香儿,你去小厨房看看,莲子粥好了没有,让厨娘少放些糖;秋儿,你去花园里寻寻,有没有开得早的桂花,若是有,折两支回来插。”分明是要将丫鬟支开。
香儿唯唯地应了,秋儿却踌躇道:“四姨太,你一个人,怕是……”
“我就在这里歪着,不出去,有月儿服侍就成了。”鸾喜不耐烦地一挥手。
两个丫鬟才低了头退了出去,房间里就剩下鸾喜与庄善若两个。窗下的铜香炉依旧袅袅地冒了烟,气氛突然变得有些不寻常起来。
“善若姐,你坐。”鸾喜打破沉默。
庄善若依言在贵妃榻旁边的绣凳上坐了,心里暗暗打鼓,不知道鸾喜支使开旁人留下她要说些什么。
“我也没想到能这么快就怀上身子。”鸾喜双手轻轻地放在小腹上,脸上浮起淡淡的一层笑来,“说到底还得谢谢善若姐给我的那张方子。”
庄善若心中一震,那张张山家的给的包生儿子的秘方她也看过,几味药倒是寻常,也吃不坏人,便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将这秘方给了鸾喜,还特意嘱咐她现在年纪太小,等过两年再试。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这秘方灵验,要不然初来葵水不到一年的鸾喜也不会这么快怀上身子。
庄善若苦笑道:“你还太小,自个儿身子都没长大,这孩子……”她说不下去了。看鸾喜骨盆细窄,即便平安地怀胎到临盆,这生的时候怕也会是艰难;再者,即便生下了孩子,可是对自己的身体又会有所损伤。
鸾喜不在乎地笑了笑,道:“我实在是等不及了!在这府里拘着恍如活死人一般,倒不如拼了这条性命去搏一搏。”
庄善若不语,易地而处,或者她没有鸾喜的绝决。
“若是我运气好,能一举得男,那以后除了二老爷二太太,我便不用看旁人眼色过活;若是我运气不济,也是早早解脱,总比日夜苦苦煎熬,挨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好。”鸾喜的双手下意识地以一种保护的姿势环住肚子。
庄善若悯然,鸾喜看似风光无限,可是却是饮鸩止渴。
鸾喜似乎知道庄善若在想些什么,不在乎地笑了笑,道:“过了这十个月的好日子,我这一辈子也就不算亏了。”
庄善若只得道:“你别胡思乱想,现在顶要紧的就是保重身子,平日不可吃得过多,免得胎儿太大生不下来,也要稍微多走动走动……”
鸾喜打断了她的话:“这些我都知道。你怎么不问我?”
“问什么?”庄善若有些发怔,鸾喜分明有些古古怪怪的。
鸾喜突然嘴角噙了一丝笑,她抬起眼帘,黑亮的眸子中是一汪秋水,清澈得能映出人的影子来。她微微眯了眯眼睛,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守约定不避嫌疑,又偷偷去了私塾呢?”
庄善若心中一撼,这话她本不想再问,可是偏生又被鸾喜提及。
鸾喜又闲闲一笑,不无讥诮:“否则,你怎么又会过来看我?”
☆、第274章 脱胎换骨(二)
庄善若哑然。
鸾喜了然地笑笑,道:“我恨毒了许德孝,本不想替他生孩子;可是上回你拿了那两句诗过来羞辱了我一番,我倒是想明白了。”
羞辱?庄善若心头一紧,她又何曾羞辱过鸾喜?
“我若是想在府上活下去,就一定要生个孩子;若是想活得更好些,就一定要生个儿子。”鸾喜眼中带了一丝凛冽,和她清秀的脸庞极不相称,“所以,这个孩子我是替我自己生的。”
庄善若动了动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鸾喜脸上带了几丝得意:“我厌恶许德孝,可又不得不依仗他。幸亏,他比我想象中更期待这个孩子。”她用手缓缓地摸着小腹,声音泠泠地道:“为了能够更好地在府里活下去,我可算是费尽了心机。这个孩子很乖,从来没让我受过一星半点的苦。”
“不是……”害喜之事又是怎么说?
“每日吃了早饭,我便背了人伸了手指到喉咙里扣,将刚刚吃进去的呕了出来。若是二老爷在,我便要呕得更厉害些,鼻涕眼泪楚楚可怜——我要让他明白,为了这个孩子,我吃了多少苦头。”鸾喜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语气平静地让人害怕,“我还故意夜里撑着不睡,将眼睛熬得红肿,只为换得二老爷半点怜悯。”
“你这又是何苦呢?别将身子弄坏了,害了孩子。”庄善若很不是滋味。
“怎么会,我的孩子一定是最乖的孩子,为了娘受这点小小的苦又算什么?”鸾喜突然又眯了眼睛,道,“我知道你们都猜前日我着了嫣红的道儿,才摔了一跤。你应该看看二老爷匆匆赶过来的时候脸色有多差,都恨不得当场吃人了。听说,他后来去了嫣红那里抓了错处将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又罚她直到我临盆才准出院门。”
“难道不是吗?”
“哼。个个都想我摔,我便演场好戏给她们看看。”鸾喜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我特意事先从花瓶里倒了一些水到院子里,趁着中午丫鬟婆子都在偷懒的时候。让月儿扶了我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待踩到了那水渍,我不过是倚了月儿,将身子慢慢地矮下去,就势扑倒在地。看似凶险,实则并无大碍。”
庄善若大骇,鸾喜清秀的面庞扭曲着竟带了几分的狰狞。原先那个清纯如水的女孩子哪里去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
“何苦?”鸾喜咧嘴一笑,眼泪便簌簌地从眼眶中滚落了下来,“善若姐,你若是向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