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着意拾掇了一阵,从箱底翻出了那套她最钟爱的半新的妃色裙衫,又仔细地挽了一个髻。揽镜自照,看着镜中那个光彩照人的妙人儿,庄善若不由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了。
思忖再三,终究还是将身上的妃色裙衫换下,重新换上素日常穿的暗色旧裙,又打了一盆水洗了把脸,这才觉得自在了许多。
庄善若刚走到前院,便看到童贞娘与许家玉在厨房门口说着些什么。
自从那晚的事情发生后,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没碰上许家玉,也没说上两句体己话。庄善若不禁留意地看了许家玉两眼。只见她精神倒是很好,穿了家常衣裳,却不知道童贞娘说了什么,害得她两颊像是涂了胭脂般的绯红起来。
庄善若正要穿过院子,没想到童贞娘眼尖,唤住了她:“大嫂,哪里去?”
“出去走走。”庄善若实在是对童贞娘摆不出好脸色来。
“让大嫂来评评理。”童贞娘却是浑然不觉庄善若神色异常,道,“小妹偏生要去提水,这怎么使得?”
庄善若一愣,发现许家玉讪讪地松了手,任由童贞娘将一只水桶抓在手里。即便许家玉身子单薄,取水的大井台也不算近,可一整桶水不行,半桶水总是没问题的。
童贞娘见庄善若没开窍。着意将目光在许家玉的小腹处转了几转,道:“如今可不比以前了,小妹的身子本就弱,大井台那里滑不溜丢的。若是有个闪失,那我怎么和大舅爷交代?呦呦,瞧我这嘴,说惯了竟还改不过来了。怕是不能再叫大舅爷了,得叫姑爷了。”
童贞娘是笑盈盈地说了那番话,许家玉却像是遭了雷劈一般,整个人变得怔怔的,脸上的酡红散去变得惨白,双唇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庄善若哪里会听不明白,知道这童贞娘醉翁之意不在酒。暗指许家玉不知检点怀了身子。她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道:“我正好出去,顺道陪小妹去大井台那里打桶水过来。”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童贞娘掩了嘴笑道,“我倒是忘了。你们俩这会子是亲上加亲,更是亲厚,倒显得我多余了。”
“弟妹哪里话。”庄善若着实厌烦与童贞娘虚与委蛇。
童贞娘却突然又握了嘴笑个不停,道:“我看你们两个倒是有趣,我突然想起来等小妹嫁过去,你们得怎么称呼?是互相称小姑子呢,还是互相叫大嫂子?有趣得紧。有趣得紧!”
许家玉脸上稍稍恢复了血色,弯腰拎了被童贞娘丢在地上的水桶,一把挽住庄善若的手臂,道:“二嫂你先忙着,我和大嫂去打一桶水来。”
“你们去,你们去!”童贞娘又急急地补充了一句。“大嫂可得将小妹照顾好了,若有个闪失,怕是两头都要受挂落的。”
庄善若不耐烦理她,赶紧携了许家玉出门去了。
童贞娘收了脸上的笑,不屑地撇撇嘴。道:“嘁,这姑嫂两个倒是半斤八两,装得这贞洁烈女的模样,像是谁不知道她背地做下的丑事似的?”
……
两人默默走出老远。
庄善若侧眼看许家玉,只见她面色沉静,低垂了眼帘,只顾低了头拎着水桶默默赶路。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两个人中间似乎有了无形的隔阂。
这沉默像是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得庄善若难受,她准备开口:“小妹,这水桶还是我来拎好了。”
许家玉动了动嘴唇,苦笑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任由庄善若将水桶接了过去。
又走了两步,许家玉突然停下步子,道:“你心里怕是怪我了吧?”
“怪你?”
许家玉诚恳地睁大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美目,道:“怪我瞒着你。”
庄善若摇摇头:“哪能呢!”始终不能敞开心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那日给了我梳子,我心里是又害怕又欢喜。”许家玉轻轻蹙了眉头,脸上似喜非嗔,“我不大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倒是记得我甩过他一巴掌,他竟不怨我,倒还喜欢我。”
庄善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许家玉脸上闪耀着的该是爱情的光彩吧。能够爱,能够被爱,多好!
“他怕你说他,避了你偷偷地来看过我几趟。”许家玉带了一丝羞赧,“后来、后来,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恨不得能日夜厮守在一起,再后来……你都知道了。”许家玉低了头,内心惴惴不安。她需要有人来分享她爱情的秘密,还没来得及开口,却以这样一种狼狈的姿态呈现在旁人的面前。
庄善若含了笑,也诚恳地道:“小妹,你能做我的二嫂,我很欢喜,真的!”
许家玉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又立刻黯淡了下来:“你怕是对我失望了吧,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软弱到这地步,竟没法子去保全他,让他生生地受了这许多的苦。”
“他为你受再多的苦怕也是心甘情愿的。”庄善若也避而不提王有虎的名字。
“我知道。”许家玉双眸染上了一丝甜蜜。
“你身子,还好吧?”
“嗯?”许家玉淡淡一笑,“你也听二嫂说了。”
庄善若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得点点头。
“我那时候哭懵了,恨不得地上有道缝能让我钻下去。”许家玉语气恬淡而悠远,“后来,我娘问我怎么办,我也哭哭啼啼地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在我眼里是顶好的,可是我娘哪里能看得上他?原本我们想着大不了再拖上两年,等他再挣上一些银子,再和我娘提。到时候我年纪大了,也没个合适的,说不准我娘就能答应了。可没想到……”
“可事后想想,我也该感谢二嫂,要不是她想了这么个主意,怕是我和他遮遮掩掩的还见不得人。”
“娘说,等天亮就差人将他送到官府去。”许家玉目光清亮,“二嫂还说当个贼拿下至多关上几月,也就放了。为了一劳永逸,她可以去托二太太和县衙里主事的人说一声,给他治个要紧的罪,也不急着发落,就这样拖着,让他白白地在牢里将身子熬坏掉。”
庄善若心头一震,童贞娘竟这般歹毒,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她倒是做得顺手。
“我这才急了。”许家玉脸颊泛出迷人的粉色,道,“我便说……我便说,我和他早就有了夫妻之实,这辈子非他不嫁。他在牢里一天,我便等他一天;若是他死在了牢里,我大不了学了我姑姑,一头碰死算了。”
“你竟然……”
许家玉明白庄善若的意思,道:“我知道名节的重要,可是若没了他,还要名节何用?”
“我娘听了对我是又打又骂,可是打了骂了后,终究还是允了我。”许家玉翘了嘴角,“娘只想着我能嫁个有钱有势的,可是她偏生忘了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庄善若内心大撼,看着面前素来文静的许家玉眼中跳跃着疯狂的火焰;突然又觉得安慰,不枉王有虎对她的痴情一片。
“我有虎哥能碰上你,倒真是他的幸运了。”
许家玉粲然一笑:“又何尝不是我的幸运?”
两人相视而笑,心中的隔阂涣然冰释。
……
两人欢欢喜喜地提了水走在半道上,许家玉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迟疑地问道:“大嫂,那夜二哥二嫂是要去捉谁,我被绑在袋子里,心里焦急,听得不算真切,我模模糊糊听着,像是……”
庄善若毫不在意地一笑:“你二嫂闲来没事想来捉我的奸。”
“啊!”许家玉吃惊地瞪大了双眼,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一回事。
“你竟不问是谁?”
许家玉沉吟了半晌,正色道:“且不说这是没影的事,即便是有,大嫂怕也是有苦衷的。”
庄善若倒是吃了一惊。
“我往日总觉得你和大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想着拘着你在我们家。”许家玉拈了衣角,不好意思地道,“直到我碰上他,我才知道,这感情的事是你情我愿的,强扭的瓜不甜。若是你当真碰上喜欢的,终究是我大哥没福分。”
庄善若惊诧于许家玉的改变,不由得心头涌起一阵怅然:“哪能呢?你二嫂惯会捕风捉影,你又不是不知道。”
许家玉咬了嘴唇,飞快地抬眼看了庄善若一眼,迟疑地道:“大嫂,若是你真的有了中意的人,也不一定非要守在我家凑足了银子,其实,我、我……”
“我什么?”庄善若笑着用肩膀轻轻一撞许家玉,“要不从今往后,我们都以姓名相称,要不然可真是乱了套了。”
许家玉甜蜜地抿嘴一笑,看着庄善若神色不像是作假,便打消了心头的疑窦,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第256章 缘来包子铺
庄善若站在钗袋巷的街角,倒是一时没回过神来。这三间店面一溜排开,门脸敞亮。虽说没有雕梁画栋,可是新刷的油漆看起来锃亮。最引人注目的是店门口端端正正地挂了一个匾额,上书六个大字——缘来包子铺,这六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
“善若,你还在杵在门口干嘛,赶紧进来!”芸娘亲亲热热地挽了庄善若的臂弯,一把将她拽进了店堂里。
店堂里也是大变了样,原先搭在门口的灶台没了,里面一溜排开的水曲柳做的桌椅上着清漆,看着清爽整齐,桌面上都放着一个筷子笼和醋碟之类的。
正值中午,十张桌子倒是坐满了六七张,看着是热闹红火。
庄善若忍不住道:“生意很不错啊!”
“还算好!”芸娘满脸掩饰不住的喜色,道,“可惜你前天铺子开张的时候没过来,那才叫生意好呢!王二他们叫了些兄弟过来,将整个铺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呦,那倒是错过了。”庄善若留意到东面的墙上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供应的食物。再细细一看,还是包子,不过品种可是比先前丰富得多了,不由得道:“恁大的店面,也只卖包子?”
“嗐,我只会做包子!”芸娘一面冲着食客点头,一面道,“我想着刚开始做,就怕贪多嚼不烂。先把这包子的生意做稳当了,再想别的!”
庄善若点头,每行每业能做到拔尖就是了不得了,原先的“包子张”不就是靠着包子发家致富的?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问道:“郑小瑞可有来捣乱?”
芸娘冲着庄善若使了个眼色,对着铺子那边招呼客人的贺三示了个意,然后就将庄善若带到后堂去。
掀起帘子,直通的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左边是厨房。正蒸了包子,热腾腾地冒着热气;右边就是小小的退步,搁了一套旧桌椅,权作休憩之用。
庄善若不由得赞道:“这格局倒是比原先规整多了。”
芸娘习惯地掸掸本就干干净净的椅子。拉了庄善若坐下,道:“我先在这儿陪你说话,躲躲懒,前头的事自有他爹顶着。”
庄善若见芸娘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的样子,早就放心了大半,道:“我看前头店堂大了许多,也气派了许多。”
“是呢,我想着既然要重新开张,原来的两间店面哪里够使。不如狠狠心将旁边的那间一并盘下来。”芸娘眉飞色舞道,“他爹倒是笑话我芝麻绿豆大的生意,偏生摆出恁大的排场,他哪里知道原先我们家的总店怕是得有这四五个大呢。”她知道了伍彪将她的事和庄善若说过了,言谈间也不很避讳。
“店堂倒也罢了。就是这店名择得极好。”庄善若含了笑道。
“我们原先也想破了脑袋,本想着等你来的时候一起琢磨琢磨,可是我是个急性子,总想着一鼓作气将事情弄好得了。”芸娘又将眉眼笑得弯弯,道,“也没人会写,请了街上一个给人代写书信兼算卦的。将菜牌写好了。后来一琢磨,我们这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凑到一起,可不就是因了一个缘字,得,干脆就叫缘来得了。”
“这名字好,既叫得响亮。意思又好,亏你怎么想到?”庄善若赞道。
芸娘掩口笑道:“你哪里知道?那算卦的先生生意不济,饿坏了,足足填了我四五个肉包子才有力气写字。写好了,我看看还过得去。赶紧让贺六送去做成牌匾。也不知道他小子哪里来的门路,这一裱一挂的,看着还真像回事!我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事后又想着若是能等到你家许秀才,说不定能写得更好呢!”
庄善若抚掌道:“那也未必,那算卦先生倒是和这店有缘。这可不就又合了这店名?”
“他哪里是和我这店有缘,分明是和肉包子有缘。”芸娘又笑又叹,“给他润笔费他不要,偏生让我们许他来店里白吃五顿包子。这不,早上刚刚来过一趟,吃了足足七八个,我看他噎得走不动道了,别是在我这儿吃一顿顶三顿哪!”
庄善若笑得前俯后仰。
“说啥呢,乐成这样?”贺三说话间掀开帘子进来。
“贺三哥。”庄善若赶忙站起来。
“你坐,你坐!”贺三急忙点着手指让庄善若坐下,“芸娘,我看前头客人差不多了,蒸了这几笼,就算了吧。”
“行,你是老板,你看着办!”芸娘看着贺三的目光中充满爱意。
“别,我算什么老板,倒是个苦力加跑腿的。”
庄善若莞尔一笑,心在一处,即便是苦也是甜的。
“那你赶紧忙去,别耽误我们姐妹说话!”芸娘大手一挥。
“要不,我去前头一起帮把手?”庄善若没好意思窝在后面安适地坐着。
“不用,不过剩了几桌,由他一个人招呼也就成了。”芸娘又将眼睛笑成弯月,道,“俗话说一分钱逼死个英雄汉,等到真正要使银子的时候,我才知道穷人讲骨气可真是要命!早知道,就听了小伍的主意,拿了郑小瑞的三十两银子跑到大青山过逍遥日子去了。赁房子要钱,修缮要钱,锅碗瓢盆也要钱,可真是愁人哪。”
芸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听在庄善若耳里却也不是滋味,让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年给秀才老爹筹措药费的窘境。
芸娘神色一敛,正色道:“我知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善若,你这份情义,我可是要记着一辈子的!”
一番话说得庄善若赧然,不好意思地道:“不过尽些绵薄之力,若是再多,我也拿不出来了。”
芸娘的手搭在了庄善若的膝上,道:“你别看你这十两,解了我多少燃眉之急。我知道你攒这银子也不容易,只是包子铺刚开张,看着生意不错,其实都是些好朋友在捧场,终究能不能开下去,还得过个一两个月才见分晓。”
“做的是长久生意,哪有只看眼前的道理?”
芸娘沉吟道:“我们家原先便没啥底子,你这银子我一时半会也还不上,你看这样行不行?”
庄善若赶紧摆手:“芸娘姐,你说这话就将我当外人了。你也知道,我家门庭衰落,也没多少亲眷故友,能结识你和贺三哥、贺六哥,也是我的缘分。哪有在区区银钱上计较的道理?”
芸娘叹:“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听小伍说你这银子是来救急用的,想着若是一时半会还不上,倒不如按市价支给你利钱。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倒不好张这个嘴了。”
庄善若有些窘迫,不知道伍彪与芸娘说了什么。
“你这十两银子我也暂时不准备还了。”芸娘眨眨眼睛,道,“就当给缘来包子铺入的股,你就等着年底收分红吧。”
“这哪成,这哪成?”庄善若不假思索地推辞着。
芸娘佯怒道:“善若,莫非你不看好我的手艺,对我们这个包子铺没信心?”
庄善若赶紧摇头。
芸娘笑:“那就这样说定了。别看我这铺子小,可想参股的人也不是没有的。反正,铺子本小利薄,小伍和我各占四成,你占两成。”
庄善若还是觉得有些不安,看芸娘挽起袖子大干一场的架势,缘来包子铺怕是稳赚不赔的。她莫名其妙地当了股东,不出力光得银子的好事她怕是做不出来的。
芸娘看穿了庄善若的心思,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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