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彪憨厚地咧了咧嘴,露出两排大白牙,想努力笑一笑却又没笑出来,却又说旁的事去了:“再过十来天,你那地里的土豆番薯也都可以起出来了;还有那黄豆晒晒也好送去榨油了。这地再略整整,歇上一两个月,估摸着就可以种上冬小麦了——地里的收益虽不多,可就你和黑将军两个,也够你们嚼用的了。”
庄善若听得呆了。
伍彪没发觉庄善若的异样,继续道:“本想着包子铺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起来,还能帮衬你一把,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竟着了郑小瑞的道儿,唉!”
庄善若两汪眼泪在眼眶中转了几转,生生地将它憋了回去,她强笑道:“多谢伍大哥为我考虑周全。”
伍彪飞快地看了庄善若一眼,又将目光投到她身旁簇新的窗棂上,讷讷道:“我不过是自己胡乱琢磨的,你也别多心。”他顿了顿。又急急地补充道:“你好歹是我替我娘认下的侄女儿,这缘分也不是说有就有的,能帮衬几分也是好的。”这分明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庄善若看着面前的伍彪,寡言、憨厚、可靠——就像是一块沉默不语的石头。软弱时给你依靠,彷徨是给你坚定,疲倦时给你抚慰。
“既然伍大哥将我当自己亲眷,那就不要见外了。”庄善若诚恳地将荷包直接塞到了伍彪的手中,道,“芸娘姐待我如姊妹般亲厚,但凡她有重振铺子的心思,我们总要全了她的愿才好。”
伍彪的手虚虚地捏着荷包,实在是不想接。
那回他清晨出了大青山,无意间在许家的后院墙上邂逅到了进不得退不得的庄善若。便觉得这许家的大媳妇奇怪得很。他本是闷葫芦的性子,只将这疑窦留在心里,暗暗地留心着。
后来村里渐渐地传出了关于许家的风言风语,他这才知道,原来年轻娇弱的她。曾经有过这许多不堪的经历,而他上年冬天无意中在柳河中发现的溺亡的女尸,竟然就是她唯一嫡亲的姑姑。
他对她是又敬又怜。敬她小小女子志气高,竟然有勇气和整个世俗观念抗衡,在没有娘家做后盾的前提下,敢于提出自求下堂。更怜她娇花一般的人物,竟绝少经历世间的温情。即便是脱离了许家,等待她的也是比常人更加坎坷的路。
伍彪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身影便悄悄地停驻在他荒芜了二十年的心间。他知道这是一份无望的痴念,他用整个身心来捕捉她散落的气息。
趁了黑夜偷偷地在许家后院的矮墙上掏出了几个搁脚用的小洞,又拿野草铺了,看不出人工的痕迹。只希望她下回偷偷溜出去的时候别再碰到上不得下不得的窘境。
他在侍弄自家田地的时候,也趁了没人,顺手将她地里的杂草薅了,只希望不让骄阳晒伤她娇嫩的肌肤。有好几次,他远远地听见黑将军的吠叫。便慌不择路地躲到麦地里,竭力将整个身子俯下,生怕被她窥出端倪。
还有一回,一连十多日不见她,他不由得心焦,担心她被许家拘住了。倒是故意绕了远路从许家门前经过,希望能获得她零碎的消息。也曾经偷偷地跑到村里的私塾里,看着那白净面皮、风度翩翩的许秀才,竟有些自惭形秽之感。
而那日在马车中的无意亲近,更是被他咀嚼来咀嚼去,只剩下些零星的渣滓,却始终使不得丢弃。
……
庄善若哪里知道伍彪电光火石般竟想了这许多,她又将荷包往伍彪手中重重一推,嗔道:“伍大哥,这银子又不是给你的。你不要,说不定芸娘姐正等着急用呢!”
伍彪恍然,是了,不过是十两银子,也不算很多,大不了他做几个大点的陷阱,进到大青山深处,若是能套到一头两头大家伙,也就有了可以还她的银子了。这样想来,伍彪便将手中的荷包握紧了,道:“那我先替芸娘收下了。”
庄善若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伍彪见庄善若的笑容像是雨后初霁的彩虹般灿烂,忍不住看呆了。
庄善若兀自不觉得,道:“我原本觉得伍大哥原本的提议就很不错,若是芸娘姐他们真的能搬到连家庄来的话,那我倒是有个伴了。”
伍彪回过神来,点头道:“只可惜芸娘不是一般女子,若是她想要做的事竟没有一样不成的。”心里却想着,若是芸娘同意了他的提议,倒是常常能在家里看到来串门的庄善若了。
庄善若皱了皱眉,试探着问:“伍大哥,我看芸娘姐不简单,她那做包子的手艺也不简单。”
“你不知道吗?她是包子张的后人。”
“包子张?”庄善若一头雾水。
伍彪凝重地点点头,道:“芸娘原想着什么时候和你明说了,可是一来二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接着又遭了这桩事,怕更是没机会说了。”
“怎么?”庄善若听得好奇,隐隐觉得芸娘身世不简单。
“少不得我和你说说便是了。”伍彪又嘱咐道,“只是还须瞒着我娘才好,她这一两年过得舒心,身子骨也大好了,我不想再让她操心了。”
“唔。”
伍彪便拣了要紧的说,庄善若越听眼睛便睁得越大。
良久,庄善若叹了口气,道:“怪不得芸娘姐力排众议要将包子铺重新开张,原来有这一层缘故在里头。”
伍彪点头,道:“芸娘家在南边虽说是做包子起家,可经历了几代,在各地设了好几个分店,也算得上是家境殷实。若不是他们知府看着包子店日进斗金,起了贪念,想夺取制作包子馅的秘方不成,故意设计陷害,害得他们家散的散,死的死,恐怕芸娘这时候还在做她的大小姐呢!”
“这人一辈子可真是不好说,幸亏芸娘姐碰上了贺三哥,日子虽然比不得以前,却是平淡幸福的。”
“这也算是莫大的缘分了,听贺三哥说,芸娘藏身在北上的灾民中颠沛流离,病得只剩一口气了,躺在牛棚里,刚好碰上了贺三哥。央求着贺三哥将身上仅剩的一对赤金耳环当了换几帖药吃吃。”伍彪沉吟道。
贺三与芸娘有缘,不知道他和她有没有缘分。
庄善若听着红了眼圈,芸娘那么开朗直爽的一个人,原来竟有这样的故事。不知道有多少人小心翼翼地收藏好血淋淋的伤口,给自己给世人一个历经沧海桑田后的微笑。
她这样,芸娘这样,不知道还有谁?
伍彪继续道:“亏得芸娘碰上了贺三哥,若是碰上别的心术不正的,怕是会人财两失了。”
庄善若微微笑:“所以我说这世道虽不公些,可还不至于将人逼到走投无路。”
“听说贺三哥救了芸娘,倒是留下了那对赤金耳环给芸娘留作念想——没两年就得了双生子,对外只说芸娘是南边遭了灾的难民。芸娘虽说是大小姐出身,可家里家外的活也都做得。整日忙里忙外的,从不听她抱怨,反而常常笑嘻嘻的。”
庄善若若有所思:“怪不得芸娘姐要开包子铺,这几代人的手艺不是说丢就丢的。即便不能挂出包子张的招牌,可在芸娘姐的心里这包子便是对家人的念想吧。”
伍彪懊丧:“只可惜,我本还存了些银子,这房子一修倒是用得差不多了,否则还可以救救急。”
“伍大哥,你都说了芸娘姐能干,定是能筹出开铺子的钱来。你若是不能出钱,出力也是一样的。”庄善若安慰道。
伍彪神情突然又凝重了起来:“那郑小瑞会不会……”
“他虽是个小人,可是却是个真小人,既然放出话来,怕是没有自打嘴巴的道理。”庄善若思忖再三道。
可是如果郑小瑞对贺家像是对许家那样赶尽杀绝呢?不会不会,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连双秀。
伍彪凝视着庄善若,暗想,能和恶魔打交道而全身而退的,又是怎么样的女人呢?
庄善若抬头,撞上伍彪的目光,四目胶着的一刹那,两人都觉得心中一震,赶紧避开目光,却又都有些讪讪然。
“善若,你这条好狗,闻到我做了好吃的,这尾巴摇得可真是殷勤!”伍大娘说话间笑嘻嘻地走过来。
两人具是暗暗地松了口气,觉得让人窒闷的空气又重新流畅了起来。
☆、第249章 绿帽子
庄善若推开了许家的院子,看到童贞娘正从房里出来,意味深长地朝她瞟了一眼,道:“大嫂,回来啦?”
“唔。”庄善若淡淡地答道。
自从许家宝在许德孝的香料铺子站稳了脚跟后,童贞娘分明又有点抖起来了。在娘家的腰杆子也挺了起来,这不将元宝送到城里外婆家小住几日,童贞娘更是没事干了。成日里抓把瓜子嗑着,管起鸡毛蒜皮的闲事来了。
“大嫂,倒是日渐地忙碌了。”童贞娘袅着水蛇腰走到院里,笑眯眯地打量了庄善若两眼,道,“啧啧,看你这水色,掐一把倒是能滴出水来!我是老了,比不上咯!”她只不过比庄善若大了两岁而已。
庄善若听着童贞娘说着怪话,看着她簇新的夏衫,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知道她最近过得得意,便道:“弟妹说笑了。”
“唉,我算是知道了,这日子可是有这一样,便没那一样的。原先二郎在家的时候,也没个什么进项,我进进出出看他碍眼得很;如今他在县城,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一次,倒还是怪想的。”童贞娘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了庄善若神神秘秘地道,“原来啊,这独守空房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哪!”
庄善若有些窘迫,童贞娘好端端地给她说什么床笫之事,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
童贞娘将身子倾了回去,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又道:“若我是大郎,还成日里钻在书堆里做什么?我们家又不急着等他挣个状元回来,倒是冷落了大嫂这个美人儿,白白地熬着这份寂寞。”
庄善若听着童贞娘的话越来越不对味,也不知道她为啥好端端地和她说这些不着调的,皱了眉头正要抽身回后院去。
又听童贞娘不阴不阳地道:“大嫂,原是我看低了你。只当你和老太太赌一口气,后院那柴房也住不了几日。却没想到大嫂在那柴房里住得甘之如饴,倒真是我看走眼了。”
庄善若只默默地看着童贞娘,只见她眼风飘忽。横了眼睛看她,竟有说不出的优越感。
童贞娘见庄善若不再理她,便也转过身,撇撇嘴角,抛下一句话:“这后院被大嫂拾掇得哪儿哪儿都好,就是那墙矮了点,怕是不安全。如今家里也不缺这么点银子,我和老太太说一声,什么时候方便寻几个泥瓦匠过来,将那墙好好垒垒。可别委屈了大嫂……”
庄善若听得一愣,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了一个念头,却又转瞬即逝,便只得摇摇头,回后院去了。
……
许陈氏房中。依旧香烟缭绕。
童贞娘厌烦地皱了皱眉头,抽了腋下的帕子在鼻子前挥了挥,这才觉得略好了些,不至于那么刺鼻了。
许陈氏跪在一个蒲团上,微闭双目,双手合十,对着条案上供奉的一尊观世音菩萨噏动着嘴唇念念有词。
良久。许陈氏睁开眼睛,冲着对面的观世音菩萨又拜了两拜,又虔心祷告了什么,这才挪动早就跪麻了的双腿要起来。
童贞娘赶紧搀扶着许陈氏起身,扶到条案旁的太师椅上。
“你也拜拜菩萨!”
“是!”
童贞娘也没跪下,单单双手合十。草草地拜了几拜。
许陈氏看着童贞娘脸上带了浓妆,衣裳穿得华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开腔道:“以后拜菩萨,穿得素净些。”
童贞娘也不恼。嘻嘻笑着应了。
“今儿二郎是不是要回家了?”
童贞娘脸上飞起一抹霞色,道:“按日子算,恰好是到了二郎轮休的日子了。”
许陈氏点点头:“晚上多做几个菜。”
童贞娘嗔道:“娘,他在宗长家的铺子里,再不济也比我们家里吃得好些。”
许陈氏抬了抬眼皮,看着儿媳妇满脸掩饰不住的风情,暗自摇了摇头。没想到不受宠的二郎如今倒是担起了养家的胆子,便道:“在外面吃得再好,终究也是家里的饭菜合脾胃些。”
“娘,你就放心吧,小妹一早就炖了天麻老鸭汤——虽过了立秋,这暑气还没散下来,喝点鸭汤去去火。”
许陈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不作声了。
童贞娘又讨好地道:“赶明儿我也去大慈寺学做几道可口的素斋来,娘每日青菜豆腐吃着,这身子可是扛不住哪。”
许陈氏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来,点了点头,道:“你有这个心就好。”
“瞧娘说的,这都是我份内的事儿。”童贞娘起身站到许陈氏身后,轻轻地捏着她的肩膀。
“大郎不管事,二郎又成日里不在家,你那妯娌——嗐,不说也罢,小妹虽也能干,可终究是要出阁的,这家里上上下下的担子可都落到了你的身上了。”许陈氏的肩膀被捏得受用,忍不住半眯起了眼睛,道,“你少不得要多留点心,等二郎再出息了,自然有你享福的时候。”
“娘,这些理我都知道。”童贞娘突然放低了声音,道,“我昨儿说的那事,娘是怎么琢磨的?”
许陈氏的眉心又皱成了川字,犹疑道:“怕是不能吧,别是你听差了?”
“大嫂怎么个反应?”
“我见她不像是有什么异样。”许陈氏一想起上午和庄善若的谈话,便觉得不甚愉快。
童贞娘了然地一笑:“那自然,谁偷了人脸上也没刻着字。”说完,自觉失言。
许陈氏最是要面子,沉了声音,道:“怕是你听错了,我看她性子虽拗,可也不像是水性杨花之人。”
“哎呦呦,我的娘啊!”童贞娘从许陈氏肩膀上撤了手,转到她面前,道,“媳妇别的虽愚钝,可这一双耳朵可是尖得很。也是好巧不巧,那晚也不知道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后半夜起来要上茅房。我刚净了手出来,听到后院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生怕家里也没个精壮男子,被贼人惦记上了——家里之前也不是没短过东西的。我便奓着胆子摸到后院,模模糊糊地在矮墙边看到两个影子,一个高一个矮的,搂在一起不知道叽里咕噜地悄声说些什么。”
许陈氏皱了眉,啧啧了两声。
“我吓得什么似的,手脚都麻了。也亏得前院后院当中还留了一片杂草,我也没叫人发现。我想喊又不敢,生怕被那贼人发现拿住了;可不喊又不甘心,我们家好端端的清静场竟成了污秽地。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这不争气的肚子又痛了起来,生怕疼得唤出声来,便又急急地去了茅房——等我再次过来,哪里还见人影?”
许陈氏又问:“你可看仔细了?”
“那夜月亮半圆,我看得可是真真的。”童贞娘正色道,“这事关风化,我可不敢胡说。那高个的看起来像是膀大腰圆的汉子,那矮个的娇娇弱弱,我看身形倒是和大嫂有七八分相像。”
“无耻!”许陈氏用手一拍椅子扶手,恨恨地道。
若是童贞娘说的是真,那倒是能解释为什么庄善若哭着喊着要离了他许家,原来早就搭上了奸夫,怪不得这样迫不及待。许陈氏不由得一阵心痛,她这样出色的大郎,竟被人戴了绿帽,让她心气难平!
童贞娘觑着许陈氏的脸色,道:“娘,你先别生气,说不准是我看错了。”
许陈氏冷笑道:“看错,我也想是你看错。可是你想想,她不是养了条大狗,叫什么黑将军,平日里威风得很。为啥后院进了人那狗还一声不响,定是喂熟了的!”
“我倒没想到这层。”童贞娘奉承道,“不过那日我无意间在村口看到大嫂和她那个远房表哥走在一起,郎才女貌倒是般配得很。两人又说又笑的,倒是看得我不好意思上前招呼了,却像是我在偷人了。”
“什么郎才女貌,分明是奸夫淫妇!”许陈氏火起,一时忘了在菩萨面前谨言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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