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红笑道:“我这妹妹怯弱,倒不像我这般粗枝大叶的,又素来乖巧,别说是老爷太太,便是我看了,也少不得心疼几分。”
鸾喜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月儿快人快语:“太太倒是疼四姨太,老爷却是疼三姨太!”
“月儿,不许胡说!”鸾喜面色一肃,低声喝道。
月儿不服气地低声嗫嚅道:“本来就是嘛!”
嫣红干笑了两声,道:“让许大嫂笑话了,这丫头年纪小,说话没个分寸。少不得我回去秉了太太一声,指个懂事的丫头好好地教导教导。”
打狗还看主人,更何况是当着外人的面教训别人的丫头。鸾喜却只朝月儿使了个眼色,没有说话。
月儿委屈地扁扁嘴,眼中莹莹有光。
庄善若暗暗称奇,鸾喜的性子本不似这般软弱,怎么竟处处被这个三姨太拿捏住?按理说两个人同为姨太太,即便是一个受宠些,地位却也是平等的。怎么看着鸾喜很像是忌惮嫣红几分。
许家安听着这些家长里短,颇有些不耐烦,却又被雨困住,动弹不得。
可是凉亭外的雨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反倒是下个没完没了起来了。
嫣红也坐得有些气闷,她翘起了脚,将一双得意的小脚露在外面。她脚上本穿了双从京城带回来的翠绿的绣花鞋,细细地用鹅黄的丝线绣了缠枝花样,一双绣花鞋倒是比旁人的一身衣裳还要贵,所以嫣红一向穿得爱惜。
可是此时这双嫣红最喜欢的绣花鞋不知道踩了哪里,鞋帮子上泥浆点点,早已辨不出鞋子的本来面目了。
嫣红看着又不大痛快起来了,要不是为了配身上这条鹅黄的裙子,也犯不着穿这双绣花鞋。这下子,可好,这些泥点子怕是洗了也会留下印子,倒是可惜了这双鞋,就是有银子在这乡下旮旯也没地儿买。
玉儿见惯了嫣红的喜怒无常,赶紧凑上前去,蹲下身子,用手上的帕子仔细地抹着鞋子上的泥点。她的帕子擦了头脸本就湿,这一抹上去,鞋子上原先干净的地方也被沾上了泥污。
嫣红看着恼火,脚上便使了几分力,一脚推开玉儿的手,喝道:“小蹄子,作死!竟拿湿帕子擦,将鞋子擦坏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玉儿哆嗦了一下,赶紧将湿帕子笼到袖子里,陪笑道:“三姨太赶紧消消气,要不我用衣裳擦?”
嫣红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皮子,道:“也不长长脑子,白跟了我这么多日子。你自己没有,竟也不知道去借一条来!”
玉儿吃了挂落,扎着两只手,看看凉亭里的几个人。
倒是月儿难得机灵了一回,从袖中掏出了一条帕子,送到玉儿的手里,道:“我这儿倒还有条帕子!”
玉儿喜道:“三姨太,你看这可使得?”
嫣红伸出留了尖尖指甲的手指提起月儿的帕子,嫌恶地看了一眼,道:“这什么料子,也忒粗了些。到时候泥点子没擦掉,鞋子倒是被它蹭破了!”手一抖,将帕子丢在了地上。
月儿赶紧将帕子捡起来,却还是敢怒不敢言。
庄善若不禁咋舌,这三姨太的派头可不是一般的大啊,谁吃得消,看来许德孝着意得紧,竟也由着她作威作福。
“那……”玉儿为难了,眼睛竟瞄向了庄善若。
嫣红不耐烦地咂了嘴,道:“你就不知道向四姨太借一借?”
☆、第233章 风波(三)
鸾喜愣了一愣,拿了手里捏的帕子,轻声道:“这……”
嫣红眼风一带,瞟向鸾喜,似笑非笑地道:“妹妹别是心疼这帕子,到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回去我送你一打就是了。”
鸾喜还在迟疑。
庄善若细一看,鸾喜手里捏着一方绡纱的帕子,四角像是绣了花朵,看样子是重装饰多过实用。
月儿觑觑鸾喜的脸色,犹犹豫豫地道:“这帕子还是太太刚赏给四姨太的呢。”
嫣红的目光中便带了一丝别的意味,她笑道:“我就说,太太膝下单一个小少爷,竟将妹妹当女儿似的疼。这绡纱的帕子虽金贵,可也不值当什么。妹妹若是爱惜,我让老爷下回进城再给你带几条就是了。”然后又若有所思地低了头,翘着一双金莲,道:“只可惜了我这双绣花鞋,即便是有银子也是买不着的。老爷又偏生爱我穿这双鞋,若是这鞋子毁了,说不准又得大费周章,托人到京城去买呢。”
鸾喜怔怔的,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庄善若倒是听明白了,这个嫣红哪里是要真心擦鞋子,还不是借这个由头来折辱鸾喜,顺带表明姿态——她可是有老爷在背后撑腰的,倒也不怕和太太旗鼓相当地斗上几回。
庄善若心里叫苦不迭,她可不想掺和进宗长家妻妾的斗法中去。许家安早就不耐烦了,忍不住道:“媳妇,我憋闷得很,这雨也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要不等会小点了,我们先跑去私塾那里避一避,左右不算远。”
庄善若点点头。
鸾喜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在一个凉亭下呆了这许久,许家安却是连正眼也没看她一下。她不由得想起那日鼓起勇气递给他的的纸条,不知道大郎到底是一哂了之。还是弃之不顾?她拼命地扭过头不去看他,可是全身的毛孔却是贪婪地呼吸着,不肯放过一丝一毫大郎的气息。
她原先看到庄善若许家安两个心里是欢喜,后来就变成了懊恼了。三姨太今儿一反常态好说歹说拉她出来赏荷花。怕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可是旁的她都不怕,就怕嫣红当了他们的面不给她留脸面,让自己窘态毕现。
况且,鸾喜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
庄善若原先便和她说过,她与大郎两人只是做着挂名夫妻,她这才存了痴心妄想。可是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人竟然把臂同游,谈笑宴宴。
鸾喜觉得心是一阵又一阵的刺痛。
凉亭外的雨渐渐地小了下去,西边的天空陡然从厚厚的云层下透出几缕亮光来。
嫣红面露不虞,催促道:“雨快停了,赶紧的。收拾妥当回家去!”
玉儿走到鸾喜面前,客气地道:“四姨太,借你帕子一用。”话虽如此,可没等鸾喜点头,早一把抽过了帕子。
月儿气不过。正要辩几句,却见鸾喜朝她摇了摇头。
嫣红又将双足高高翘起,举到玉儿面前:“擦吧,仔细着点!”
“哎!”玉儿答应了,也不管地上脏污,半跪着身子,捉了帕子细细地擦着绣花鞋上的泥点子。
鸾喜身子不动。眼珠子却随了玉儿手上的动作而转动。这绡纱的帕子她抹过脸上的雨水,微微有些湿,倒是恰好能将嫣红脚上的绣花鞋的泥点擦去,只留下淡淡的印子。
一双绣花鞋擦完,本来雪白的绡纱帕子变得灰扑扑的,皱成一团了。
鸾喜也没大放在心上。这帕子本是太太给的,她用着也是为了太太看着高兴。她虽在府里不争不抢,可也不笨。知道嫣红擦鞋子是次,故意糟蹋太太给的东西才是要紧。鸾喜知道自己不过是太太和嫣红斗法的炮灰,讷言守拙才是自保之法。所以人前人后她都装出木讷软弱模样——三分是真,七分是假。
玉儿直起身子,顾不得拍拍膝头的灰,将帕子卷一卷递给月儿。
月儿小孩子心性,看着灰扑扑的帕子,忍不住道:“好好的帕子,擦了鞋子,还能使吗?”
冷不防嫣红笑道:“太太给的东西,怕都是不大好使的吧。既然这帕子用不上了,玉儿你也就别让四姨太为难了。”
玉儿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不知道嫣红唱的是哪出。她见惯了三姨太明里暗里欺负四姨太,四姨太也都忍气吞声,狗仗人势,不由得连她的气焰也高了几分,斗胆问道:“可是就扔了?”
“扔了?扔了做什么?”嫣红媚眼如丝,又将鞋子翘起,道,“我这鞋底糊了烂泥着实不清爽,倒不如也擦一擦,省得到时候污了府上的地。”
玉儿听得呆住了,一时不敢动作。用太太赏的绡纱帕子擦三姨太的鞋底,这可是太、太出格了。
鸾喜也分明愣住了,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嫁到宗长府上几个月,她算是看清楚了。许德孝即便是好色荒唐些,可是在大事上,还是处处听二太太的话的。三姨太嫣红虽然得宠,可那也是在人后;在人前,她也是规规矩矩地给二太太行礼,看二太太脸色行事的。
“擦呗,若是太太怪罪下来,自有我来顶罪。”嫣红不屑地笑了笑。
鸾喜没有出声,若有所思地看着嫣红描得又细又长的眉毛和涂得猩红的双唇。
玉儿无法,只得狠狠心蹲下来,将绡纱帕子裹成一团,把嫣红鞋底黏着的污泥擦去。待到最后,好端端的一条帕子竟是轻易下不去手了。
鸾喜盯了玉儿手中的那块面目全非的绡纱帕子,心里五味杂陈。说到底,太太年纪渐长,从姿色上到底难以和正当妙龄的嫣红抗衡。太太巴巴地选了她来,说来说去也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她鸾喜是什么?不过是太太手里的一具提线木偶,太太说往东,她不敢往西。
她不由得想起不久前太太私下里塞给她的一本春宫图,只消翻一翻,她便臊得满脸通红。太太还关心她每月来月信的日子,掐着指头帮她算计。可是每当老爷在她房里留宿后,第二天不管多晚太太都要差人喊她过去,赏给她一碗补汤喝,还定要当面喝完。
补汤?
鸾喜不傻,太太是怕她怀了老爷的孩子,不甘心再做她的傀儡了。有时候鸾喜觉得太太可怜,日日处心积虑,防着这个防着那个,累得慌。更多的时候,鸾喜觉得自己可怜,至少在羽翼未丰之前,她总要做稳了太太的傀儡,以求自保。
玉儿拿着帕子,丢也不是,拿也不是,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嫣红发话。
嫣红却是看着凉亭外面布满大大小小水坑的地蹙了蹙眉毛,道:“这雨也差不多停了,可我也不耐烦走了。好不容易将这鞋子抹干净,这一落地可不又得脏了?”
“那……三姨太的意思是?”玉儿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揣摩不透主子的意思了。
一直闷不做声的鸾喜却上前一步笑道:“姐姐说的是。倒不如我带月儿先回府去,再让管家安排顶轿子过来接姐姐。”
“这怎么好意思。”嫣红脸上浮了一层笑,看着凉亭外的雨越来越疏。
“我这衣裳淋得半湿,穿着难受,倒想着赶紧回去换换呢。”鸾喜半垂了眼帘道。
嫣红沉吟,半晌才道:“玉儿,你这没眼力见的,还拿着这帕子做什么?赶紧扔了去!”
玉儿却是迟疑地瞄了瞄鸾喜两眼,没有动作。
嫣红瞪了眼:“怎么?我竟连一块帕子的主都做不得了?这帕子虽说是太太赏的,可我擦的终究是老爷给的鞋子,也不算是逾矩。”
唬得玉儿赶紧将团成一团的帕子往凉亭外一甩,不偏不倚恰好落到一个大水塘里。帕子吸饱了水,慢慢地舒展开来,透过泥污倒是还能看出四角绣了几朵海棠花儿。
鸾喜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睛。生怕被嫣红抓住马脚,狠了狠心没再去看许家安一眼,招呼了月儿。主仆两个便深一脚浅一脚避开水坑往宗长府上走去。
嫣红从石凳上起身,看着前面两个瘦削的背影,冷冷一笑,像是对玉儿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说,她着急着赶回去,莫不是要向太太告状?”
玉儿却觑了庄善若一眼,唯唯诺诺。
嫣红又昂了头,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道:“我怕那婆子做什么?左右这日子过得憋闷,下场大雷雨倒是痛快些!”
然后回过头,像是才意识到亭子里还有旁的人似的,自嘲地笑笑,道:“对不住得很,倒是让许大嫂看笑话了。”
庄善若一拉许家安,避开这个话题,道:“倒是赏了场好雨。这雨总算是停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许家安目不斜视,跟在庄善若后面下了凉亭。两人并肩往村东头走去。
走出几十步远,庄善若悄声问道:“大郎,你见那三姨太生得可美?”
“美?倒不见得,却是跋扈得很!”
庄善若掩嘴笑:“她若不美,又怎么跋扈得起来。”
许家安却是捏住庄善若的手,正色道:“家里人一多,事体便多。媳妇,若是我日后发达了,我也只要你一个足矣!”
庄善若笑容凝在唇角,竟是呆了。
……
凉亭里,嫣红看着两人的背影,吩咐玉儿道:“你回去也打听打听,这个许大郎是怎么傻的。”
“是!”
“倒是可惜了这样的一表人才!”嫣红淡淡一句,不无怅然。
☆、第234章 敲打(一)
又安生过了十来日,庄善若始终揪心着鸾喜。便托了个故,跟了童贞娘一起去宗长府上。
童贞娘问:“可是去看鸾喜?”
庄善若知道瞒不过,点头道:“总念着她那份情,想找她说说话。”
“鸾喜可算是交上好运了。”童贞娘一肚子的八卦正愁没人可说,好不容易逮着了个不爱搬嘴的听众,“二太太可是很看重她,但凡是二太太有的,总也少不了鸾喜一份的。她倒也乖觉,我过去十次倒有七八次在二太太面前服侍的。”
庄善若点头,这是鸾喜在宗长府上的生存之道。
童贞娘又道:“上回我和你说的,原想把二太太家的叔伯兄弟说给小妹。偏生小妹嫌弃他是个鳏夫,死活不同意。上回我听二太太说,家里另给他说了门亲,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才十五岁,双方都满意。听说下的聘礼足足装了五大车——这还是看得见的,更别提那些看不见的细软了。”她话里分明流露出艳羡之情,恨不得嫁过去的就是许家玉。
“这姻缘的事情不好说,总要水到渠成才好。”庄善若淡淡的,不知道哪家的女儿遭了秧,嫁过去吃穿是不愁,可是摊上这样的丈夫,也够她受的了。
“啧啧!”童贞娘眼珠子一转,用手掩了嘴悄声道,“俗话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我看小妹这两日都有些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炒着菜洗着衣裳都能好端端地笑出声来。我看着不放心,昨儿进了她的房间正想找她说说话,不知道她正拿着什么痴看,一见到我进来赶紧将东西藏了起来。”
庄善若忍了笑,道:“大姑娘,或多或少总有些心事。”
童贞娘得意地道:“也亏我眼睛尖,只一眼便看清楚了是一把桃木梳子。我倒奇了,不过是把桃木梳子。有什么好藏着掩着的?”
庄善若但笑不语。
回了连家庄后,庄善若特意寻了没人的时候,将那桃木梳子交到了许家玉的手里。
许家玉先是不明就里。
庄善若只不过是笑了笑,还没开腔。许家玉的脸便倏地红了起来,羞得连眼皮子也睁不开了。
庄善若心里暗喜,只当这事八字有了一撇,却也不明说,单指了梳子上雕的玉簪花,道:“这梳子倒普通,不过这玉簪花是他特意雕的——我竟也不知道你喜欢玉簪花。”
许家玉佯装恼怒,将桃木梳子塞回到庄善若的手里,嗔道:“大嫂,你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庄善若暗笑:“听得懂听不懂倒也罢了,只要明白这心意便好。”
许家玉又羞又愧,更是不收那桃木梳子。
两人正在推托之际,不知道谁在外面咳嗽了两声,待庄善若再一回头。哪里还有这桃木梳子的影子,只见许家玉故作镇静地袖了手进自己房间去了。
……
庄善若想起那日许家玉娇羞模样,倒是不知道她与王有虎两个是什么时候相互看对了眼,倒真是应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老话了。
童贞娘哪里知道这当中的故事,又是皱眉又是撇嘴地道:“老太太是专心念佛,你是不知道,她那房间一天到晚香烟缭绕。更是闲事不管。小妹又素来不和我交心,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倒是你们两个一向说得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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