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安点点头,终于忍不住抹了把额上涔涔的热汗:“媳妇,你只说出门几日,都第十天了,还不回来……”许家安一开口说话,便没了那股儒雅之气,倒像是个孩子委屈地向母亲抱怨。
不明就里的王有龙却是咧开嘴一笑,原来许秀才与妹子竟这般亲厚,才几日不见,便急着过来了。
庄善若有些窘迫,赶紧支使王有龙道:“有龙哥,你忙去吧,和嫂子说一声。没别的事!”
“哎!”王有龙心思单纯,只想着避开好让小别的夫妻叙叙话。
庄善若见王有龙进了门,才拿抹布利索地抹去桌上的水渍,又从水壶里倒了一碗凉开水。递给许家安。
许家安咕噜咕噜地一口喝尽,用袖子抹着嘴巴畅快地叹了口气。
庄善若看着许家安又好气又好笑:“你过来做什么?”
“荣先生说我这两日魂不守舍的,讲课讲错了好几处,倒不如放我两天假,让我歇歇。”许家安明显是鸡同鸭讲,他热切地看着庄善若,没有从她脸上看到愠色,这才放了心,又道,“小妹说。你新添了个侄儿,于情于理我这个做姑父的都该走一趟。”
小妹,到底是捣什么乱?许陈氏竟也放心让许家安出来?
庄善若还没想个明白,便见许家安从怀里拿了个银制的小锞子出来,送到庄善若的手里。
庄善若只得接了过来。细细一看,上面刻了“长命百岁”的吉利话。再暗自掂掂分量,也不算太重,想了想,便替平安收了下来。
许家安放了心,这才有心思打量起王家的院子来。
庄善若见人已经来了,赶也赶不走。便笑道:“你可还记得,前年你曾来过一回。”
许家安茫茫然地摇摇头,道:“都不记得了。”
庄善若也没在意,许家安记忆力时好时坏,谁都不知道他记得什么,又不记得什么。
许家安却指着院中的石榴树问道:“这就是那石榴树?”
“嗯。”
“怎么不见石榴花了?”
庄善若失笑:“都什么时候了。早谢了结果子了。”
“谢了?”许家安很有些怅怅然。
“你若是想看石榴花,下年来看,那满树的石榴花红艳艳的就和小火苗似的,好看极了。”庄善若笑道。
“好,好!”许家安满脸的向往。就像个孩子想要个新奇的玩具。
庄善若却想起了什么,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下年?下年她不知道在哪里,竟就这样稀里糊涂随口应允了下来。
许家安哪里知道庄善若的心思,饶有兴致地绕着王家小院转起了圈子,正端详着树上结的石榴,冷不防院门被人撞开了,王有虎正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许家安肃了眉看了他半晌,才迟疑地叫道:“小舅子?”
王有虎哪有空去理他,匆匆地点了个头,却拉了庄善若走到一旁,轻声问:“他,怎么来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知道平安出生了,来道贺的。”
“道贺?”王有虎兀自不信,“他一家子全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哪有这样的好事?”
庄善若也不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了那个银锞子在王有虎眼前一晃,道:“还是小妹帮他挑的。”
王有虎一听到许家玉,手脚分明有些不自在起来,讪讪地道:“着过他们家的道儿,总要小心点才好。”
正说着,王有龙从房里出来。
“有龙哥,哪里去?”
王有龙喜滋滋地道:“好不容易妹夫来一趟,你嫂子说了得好好招待招待,顺道把爹喊回来,陪妹夫好好喝两盅。”
庄善若心里叫苦:“吃些家常便饭便是,他又吃不了酒。”
“哎,高兴哪有不喝酒的道理,即便是喝醉了也无妨,少不得在家里歇一晚就是了。”王有龙成亲后人情世故很是懂了几分。他见许家安长得斯文,又心系自家妹子,喜得什么似的,哪肯轻易放过?
王有虎倒是不怀好意地看了许家安一眼,嘿嘿笑了几声。
只有许家安还懵懂无知,被王有虎拉进厅堂里喝茶说话去了。
庄善若无法,只得去了周素芹房里。
周素芹头上绑了块帕子,正抱着平安转圈圈,一见庄善若进来,忙道:“这可怎么好,我还没出月子,见不得人。我刚才嘱咐了平安他爹,去村里的熟食铺买些现成的回来,再去沽上一瓶好酒。你嫁出去都两年了,好不容易姑爷来一次,可又不巧,别是怠慢他了。”
庄善若心里叹气,只得将银锞子拿给周素芹看。
周素芹喜得什么似的,将那银锞子托在手心里看了又看,迭声叫好:“东西倒是其次,要紧的是心意。托了姑奶奶的福,让我们小平安也沾沾喜气,以后也和姑父一样考个秀才,中个进士才好。”
庄善若但笑不语,直担心许家安到时别露馅才好。
“我刚才偷偷地掀了帘子看了两眼。”周素芹只瞅着庄善若笑,笑得满脸放光,“姑爷可真是长得一表人才,和姑奶奶站在一起,就像观世音菩萨面前的金童玉女似的,郎才女貌,般配得很。”
周素芹是真心,可听在庄善若耳朵里却很不是滋味。
周素芹又道:“许家虽说没想以前那般风光了,可是只要人都在,旁的都不算是事儿。说不定过两年姑爷考上个举人老爷,这家又能兴旺起来了。”她突然压低声音,红红了脸儿道:“你都成亲两年了,竟也没个动静。我这儿有个方子,要不……”
庄善若又羞又窘,赶紧摆手,连声道:“不急,不急!”
“你们不急,怕是他们老太太该着急了吧。”周素芹一副过来人的表情,“不过这事就是急也是急不来的,左右你们还年轻。”
庄善若简直是呆不下去了,只得装作逗弄平安玩儿。
“没想到刘福婶竟是给我们家牵了一桩好婚事,实不瞒你说,我原先倒真不大看得上她,刘福婶别的都好,就是待人少几分真心。”周素芹咬了牙思索了一阵道,“等出了月子,我倒真得回趟娘家打听打听,有没有能配得起春娇的。”
庄善若见周素芹总算换了个话题,道:“总要慢慢找,我看春娇心思也不在这里,逼急了反而不好。”
庄善若见周素芹一心只念着刘福婶的好,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琢磨着什么时候和王有龙夫妇摊个牌,要是一直这样误会下去,她可是吃不消了。
周素芹见庄善若心不在焉的样子,以为她放心不下许家安,笑道:“你莫急,我到时嘱咐平安他爹少灌姑爷几杯,你倒是要留心有虎,他是个爱捉弄人的。”
庄善若还没来得及回答,周素芹又道:“晚上放开了吃喝,夜里不好走道,让姑爷别嫌弃,囫囵在家里歇一晚。明儿一早,你就陪着一起回连家庄得了,倒省得再差有虎送你了。”
“这哪成?”庄善若急了,“你这月子都还没满呢。”
“你看看我身上哪儿哪儿都好,平安这孩子随他爹,吃了便不闹腾,只知道酣睡,带着也不碍事。若是再让我成日里躺着,这全身的骨头可都要酥掉了。”周素芹诚恳地道,“再说了,若是我再拘着你留在榆树庄里,姑爷可不得从心里将我恨上了——好好的恩爱两口子,偏生为了我做了牛郎织女,这罪过可大了。”
庄善若听着周素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一番话,觉得她说得有理,怎么着也得将许家安弄回连家庄去,到时她有空再回来几日就是了。
姑嫂两人正说着体己话,听到外面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王大富被酒哑坏了的声音随即响起:“呦,我当是谁来了,这不是那许家姑爷吗?”
庄善若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第230章 片刻柔情
事实证明庄善若是白操心了。
王家的晚饭很丰盛。王大富被一瓶好酒迷了眼,根本没大搭理许家安,只顾自己灌酒喝,没多久便喝得烂醉。王有龙代替周素芹招待,可他向来老实,也不会说劝酒的话,只会一个劲地说:“多吃多吃。”王有虎是知道实情的,却也不大劝,只顾一杯一杯地给许家安倒酒。许家安看着庄善若没有反对,便也听话地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三杯下肚,便有点不省人事了。
庄善若嗔怪地瞟了王有虎一眼。
王有虎却眨眨眼,笑道:“怕啥,睡一觉就好了,总比胡乱说些什么好吧。”
庄善若气结,想想王有虎说得也有道理。
王有龙却是如释重负地放下杯子,道:“平安他娘可得埋怨我了,姑爷光顾着喝酒了,连菜也没吃上几口。”
庄善若安慰道:“我原本便想着有人定要喝醉,早就熬了一锅小米粥在锅里温着呢。姑父和大郎醒了,喝点小米粥肚子好受些。”
王有龙这才放下心来,将烂醉如泥的王大富搀扶起来,自是送进房里安置了。
庄善若将醉得迷迷瞪瞪的许家安拖进了西厢房,扶到床上躺下,然后走到桌前,将一盏小油灯点着了。橘色的灯光洒满了整个小屋,只听见许家安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摊手摊脚地躺在了床上。
庄善若又好气又好笑,走上前去,坐到床沿上,就着灯光看了许家安一眼。
许家安双目紧闭,两颊酡红,随着呼吸喷出一股酒气来。天气本就热,他穿得齐整,又兼喝了酒,整件长袍的前胸后背都濡湿了一大块。额头全是密密的汗珠,睡梦中兀自徒劳地干咽着口水。
庄善若不禁低声责怪了一句:“好端端的,过来做什么?没的让人操心。”
她从墙角的水盆那里拧了一条湿帕子,帮许家安抹了一把脸。双手拂过他的眉峰的时候。庄善若不禁怔了一怔。这张脸朝夕相伴几近两年了,从原来的期待,到怨愤,再到怜悯,最后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愫。
湿帕子擦过许家安滚烫的双颊。
睡梦中的许家安似乎要比醒着的时候多了几分刚毅。那眉峰的棱角,高挺的鼻梁,方方的下巴,无一不散发出成熟男人的气息。
庄善若不由得心漏跳了一拍。原先只当他头脑不清楚,说话做事和孩童无异,竟像母鸡护小鸡般护着他。虽然对许家有怨有恨。可从来也没有针对过他。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特意和他保持着距离?
是知道他对连双秀魂牵梦萦的深情之后,还是意识到许家安对她的依恋?或者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开许家,自己为自己撑起一片蓝天之时?
既然开始便是一个错误,就不能一错再错下去;既然结局注定分离,就不能给人虚妄的温暖。
有时候。她的无情,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有情呢?
庄善若笑了笑,看着许家安被汗水濡湿了的长袍有些犯难了。这衣裳穿着难受,可脱了又没个替换的,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许家安咂吧了两下嘴,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大郎,可要喝水?”庄善若柔声问道。
许家安半睁了睁眼皮子。迷迷瞪瞪地朝她笑了笑,却一伸右臂,将俯在身前的庄善若一把揽到自己的怀里。
庄善若的脑袋“嗡”的一下,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许家安的右臂揽在她的肩上,她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趴在了许家安的胸前。
汗味、酒味以及男人的体味混合在一起直往庄善若的鼻孔里钻。庄善若的脸隔了几层布料,紧紧地贴在许家安的并不雄壮的胸膛上。听得到他沉沉有力的心跳声。
庄善若脸上慢慢地烧了起来,身上不由得沁出了一层薄汗。即便他们曾经同床共枕过,可是向来是相安无事,何曾有过这样暧昧的姿势?
“大郎,大郎!”庄善若轻声唤着。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想要抬起头来,可是许家安的右臂却是沉沉地搭在她的肩头。
喝醉了酒的人的身子果然死沉死沉的。庄善若苦笑了一下,她这算不算是自讨苦吃呢?
房间里静静的,只有油灯偶尔炸开一个灯花的声音,许家安的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那一记一记,又规律又沉稳,让人听着无端地生出几分安心来。
庄善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却电光火石般想起往事种种:许家安为了替她捞鲤鱼掉进了柳河里生了一场大病,许家安去宗长府上做客偷偷给她捎了包点心来,许家安为她脸上的伤痕研磨的珍珠粉……
庄善若还记得许家安叫她“媳妇”时的专注与热切,还有得知她搬到柴房独住时满脸的震惊与落寞。庄善若不由得一阵心酸,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她轻轻地抬起头,许家安睡得正香,鼻翼微微振动,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庄善若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若是有一日许家安真正大好了,他会不会将有关她的记忆抹去,只留一段空白?或者,这样也好,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她,都不是一件坏事吧。
庄善若支起身子,用双手将许家安的右臂从自己身后绕过来,放在他身侧——这个怀抱虽然温暖,可是终究不是她该留恋的。
“妹子,妹子!”有人轻轻地扣着门,是王有虎的声音。
庄善若瞬间心如止水,神色清明,她看了酣睡的许家安一眼,自是开门去了。
王有虎探头往庄善若身后看了看,笑道:“他可是睡着了?”
“嗯!”
“我倒是被嫂子狠狠地批了一顿,说是姑爷好不容易来一趟,哪有这样不管不顾灌醉了事的。”王有虎不以为然,“姑爷?哪门子的姑爷?要不是你千叮咛万嘱咐,我当时就忍不住将事情说破了!”
“幸亏你没说破,要不然又落得我一顿埋怨。”庄善若知道王有虎虽然长得粗,可是心思却细,又道,“事情都到这地步了,没的让他们担心。”
王有虎将怀里的衣裳塞到庄善若的手里,道:“这是嫂子让我拿过来的,是给我新做的夏衣,倒是便宜那小子了。”
庄善若一看,原来是件灰色的短褂,看着还是簇簇新,不由笑道:“你若是舍不得,回头我给你细细做上两套。”
王有虎笑,分明有些心不在焉。
“咋了?”
“没啥!”王有虎挠挠头,“你早点歇着吧,也忙活了一天。”
庄善若觉得有些奇怪,王有虎吞吞吐吐的样子倒是向来少见。正要合上门,走出去三两步的王有虎又蹩回来,只是靠在门框上嘿嘿傻笑。
“有虎哥,可有什么事?”
“没啥事,没啥事!”王有虎摆摆手,却又不走。
庄善若奇怪了,笑道:“有虎哥什么时候竟也像个大姑娘,忸怩起来了呢?”
王有虎局促地笑了两声,将双手在身上胡乱地擦了擦,又抻了抻衣裳,两只手竟像是多余般无处可放。
庄善若故意激他一激,道:“再不说,我可就要关门了!”
“别,别!”王有虎将一只手卡在门上,另一只手在头上挠了老半天,才鼓足勇气道,“我听嫂子说,你明儿就要回连家庄了。”
“嗯,大郎他头脑多少还有些不清楚,让他一个人回去我不大放心。”
“唔,我想让你替我捎个东西。”王有虎声如蚊蚋。
庄善若愣了一愣,脱口而出:“给谁?”
王有虎没说话,一张脸却慢慢地从里面沁出红来,饶是他脸黑,庄善若也看得出他的脸红得让人生疑。
庄善若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可是给……小妹的?”
王有虎那么大的个子,竟然局促地低了头,默默地点了两下。
庄善若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果然没看走眼,这个鸳鸯谱点得不算是离谱。她伸出手:“东西呢?”
王有虎期期艾艾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梳子,递给了庄善若。
庄善若不由得一阵失望:“梳子?”
“嗯!”
“怎么只是梳子,你那个京城式样的梳妆匣子不是卖的很好?”
王有虎被抢白得顿了顿,才道:“那梳妆匣子虽然新颖,可也不算稀奇,只要是有钱都能买的到;这梳子……”
庄善若这才回过味来,这梳子自然是王有虎亲手做的,独一无二,只此一家。她将梳子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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