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不知道该怎么答,只得抚了她的背帮她顺着气。她记得母亲跟在父亲身后过世的那段难熬的日子里,自己也时不时地动过这样的念头。这念头就像是一条毒蛇,往人的心里钻,纠缠着你,折磨着你,一刻不得安宁。
刘春娇憔悴的面容突然带了一丝凛冽:“即使不让我下去陪他们,也得让我守着。婆婆必是心里怨我恨我,所以才把我赶回了娘家。这牌位还是我费了老大的劲才夺过来的——我舍不得丢下他,我在哪里,阿昌就要在哪里。”
“你婆婆也是为你着想……”
刘春娇却冷笑了几声:“那大嫂呢?偏生她就能守着,怎么到我身上就不成了?”
“她毕竟还有个玦哥儿。”
刘春娇神色一黯:“说到底,他们家终究还是怨我。”
庄善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刘春娇这个时候脑子里一根筋,怕是说什么也不会听了。刘家的心思,庄善若却很好理解。刘郎中夫妇俩年纪也大了,又连番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心也不知道伤成了什么样。
刘春娇嫁到刘家还不到一年便成了未亡人,她年纪又轻,又没留下个一男半女,即便是刘郎中夫妇有心让她守节,怕也是张不开这个口吧。
毕竟刘昌的寡嫂已经替刘家守节了,若是再添了个刘春娇,一家两个守寡的媳妇,怕是会被人说成苛刻。
再说了,刘福嫂心疼女儿,想让女儿往前走一步,刘郎中夫妇自然是乐得顺水推舟。
庄善若正在沉吟,冷不防刘春娇幽幽地道:“其实,阿昌是被我害死的!”
“春娇,你别胡说!”庄善若心头扑扑一跳。
刘春娇凄婉一笑:“善若姐,你还记得上年我们未出阁的时候我和你说的悄悄话吗?”
“什么?”
刘春娇黯淡的眼中写满懊悔:“成亲前批的八字,我原先倒还不觉得,可我后来静静想了好几夜,可不是我害的阿昌?”
八字?
庄善若凝神一想,思绪重新回到了上年那个奥热的盛夏。
她记得待嫁的刘春娇偷偷地告诉她一个秘密。她和刘昌的八字拿去算命先生那里合,竟然得了个大凶,还得了个“猪候相遇不到头”的卦文。刘昌怕老人挂心反对,偷偷地改了八字,这才罢了。
这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无关痛痒。可是既然发生了这样的惨事,原先“大凶”的八字合婚,就变成了刘春娇心头的一根刺,虽然不足以致命,却要随了她的呼吸辗转,时不时地刺痛她一下。这痛却又是钝钝的,让心头发炎溃烂,生出那无尽的悔恨——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卖。
刘春娇见庄善若神色微变,知道她回想起了先前这桩事,点点头道:“这些日子,我娘我爹我姐劝我的话我都明白,可是他们却不知道阿昌是因我而死,我若是苟活着,这一辈子都不会觉得安心。”
“你这是什么话?”庄善若很不以为然,“算命先生的话本来就做不得准。你看我和许大郎的婚事,原先不也是说我是旺夫旺宅,可实际上又怎么样?”
“那怎么能一样?许大郎至少还好端端地活着,可是阿昌却是孤零零地躺在地底下,被那些虫蚁啃噬。若不是因为我,他娶了旁的女人,一定能够子孙满堂,长命百岁吧。”
庄善若见刘春娇钻了牛角尖,知道一时劝不过来,只得另想办法。
刘春娇看了眼刘昌的牌位,黄黄的脸儿突然飞起了一抹霞色,道:“善若姐,我都想明白了,你也别再劝我,劝了也没用。我爹娘只生了两个女儿,我是个没用的,幸亏大姐能干,嫁的姐夫也忠厚,定能好好地帮我侍奉爹娘。我活着也是个累赘,倒不如随阿昌去了,还能全了我们夫妻情谊。阿昌走的时候虽然没说什么,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心里后悔,后悔当初怎么就偷偷地改了八字娶了我。我知道后悔的滋味太难受,我总不能让阿昌等得太久……”
庄善若心中大恸,哀莫大于心死,若是一人一心求死,即便再多的人拦着,那他也总是有机会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她看着刘春娇枯槁的面容,哀哀的神色,没由来地想起了那投井的许皎月。
为什么总有人认为死亡才是对爱情最好的祭奠?
☆、第214章 死去何所道
庄善若沉默了半晌,问道:“春娇,刘昌是不是真的对你很好?”
刘春娇下意识地点点头。
“我看未必!”
刘春娇飞快地抬起眼睛看了庄善若一眼,仿佛有什么神圣的东西被玷污了:“天底下,除了他没有人再对我更好了!”竟微微有些愠怒。
庄善若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刘春娇的长睫毛微微颤抖,生气地道:“如果他对我不好,我怎么会想为他死!”双手更是死命地抠住手中刘昌的牌位。
“即便刘昌是天底下对你最好的人,可是为他死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吗?”庄善若幽幽发问道。
刘春娇一愣,转而坚定地道:“那是自然。”
“人死如灯灭。”庄善若直直地看着刘春娇,放缓语气道,“你可曾听说陶潜的《挽歌》?”
刘春娇摇摇头,颓然道:“你别说那些不相干的。”
庄善若低低的吟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刘春娇茫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她只不过些微认得几个字,哪里听过这首诗。不过庄善若用低沉的嗓音缓缓地念来,她或多或少也感受到这诗里传来的悲怆与无奈。
“我听不懂。”
“不懂无妨。”庄善若定了定心神才道,“你细想想,刘昌年纪轻轻,刚走,我们都还记着他,得过他恩惠的提及他也会唏嘘几声;过上一年两年,除了亲眷故友,谁还记得他?”
刘春娇呆了一呆。
庄善若又道:“再过三五年,时间冲淡了悲伤,即便是亲眷故友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过是忌日或是清明的时候给他上一柱线香;再过上十来年,等你公婆故去,怕是连上一炷香也难了;再过上二三十年。连玦哥怕也会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叔叔;再往后,刘昌的坟头也会野草荒芜,分不清埋骨之处了——到那时,谁还记得若干年前有一个刘昌?”
刘春娇的眼睛愈睁愈大。脸上露出萧瑟之意。
“刘昌的千般好万般好,只有你最清楚。你若是随他去了,世人不过是赞你一声有情有义。再隔一段时日,又有谁记得曾经有个你,曾经有个他?你们不过是像蜉蝣,朝生夕死,最终在世间不留一点痕迹。”
刘春娇听得张了口,终究没说什么出来,只是低头爱惜地抚了抚刘昌的牌位。
“死并不难,难的是在死地中活下去。”庄善若双目炯炯。“春娇,莫非你怕了这些,想一死了之?”
刘春娇哪里曾想过这些,倒是被问得呆住了,神色不由得有些迟疑起来。
庄善若看在眼里。暗自点头。该劝的话怕是刘春秀母女都说得差不多了,她只不过是绕了个弯子来劝。
庄善若趁胜追击:“若是先走一步的是你,你又想刘昌怎么做呢?”
刘春娇皱了眉头,露出迷惘的神色。
“是想他不管父母高堂,一心随你去地下,全了你们生前情分;还是想他从此心灰意冷,做一个老鳏夫。孤苦度日,最后郁郁了此残生,连个在灵前哭丧的人也没有?”
刘春娇全身一震,忙不迭地道:“不不不!我自然是想他好好的!”
庄善若便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轻轻地从刘春娇怀中抽出刘昌的牌位,仔细地放在窗前的条案上。
刘春娇竟也不去争。只是呆呆地看着那牌位,哽咽道:“若是我先走一步,我倒宁愿他早早地忘了我,早点娶妻生子,过上普通人的日子。若是他还念我们夫妻情分。每年忌日给我上一柱清香,我也就满足了。只有他过得好了,我在地下,也才能安心。”
“按刘昌的性子,怕也会不管不顾地随了你去了。”
“不不!”刘春娇眼中泪光闪闪,“如若他真的这样做了,我反倒是死也不甘心,死也不安心!”
庄善若见话说到这个份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既然明白这些,就更要知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刘春娇神色大变。
庄善若又叹道:“刘昌生前对你百般呵护,他人走后,力不能及,能照顾你的就只有你自己了。”
刘春娇盯着刘昌的牌位,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庄善若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握了刘春娇的手陪她再坐了一会,才起身道:“春娇,我改日再来陪你。”有些事情,总要自己想通了才好。
刘春娇的头只是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又重新陷入沉思中。
庄善若抽身将门合上,刘福婶急得什么似的,赶紧将庄善若拉倒厅堂,问:“春娇怎么样了?”
“我该说的都说了,是好是歹,还得靠她自己了。”
刘福婶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又是凄苦之色。
刘春秀劝道:“娘,这事总要慢慢来。我见这么长时间,春娇也没大哭大闹,善若说的话比起我们的怕是有用些。”
刘福婶强笑着点点头,道:“善若,你可费心了。”
“哪里?刘福叔呢?”
刘春秀快人快语:“自从出了这事后,我爹便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成天蹲在墙角唉声叹气。我怕他撑不过去,便叫我家那口子陪着,去喝几杯酒解解闷。这人一天到晚地绷着,怕会绷断了。”
庄善若点头。
刘福是个老实人,没什么本事,也不会说话。他对刘春娇表达感情的方式是质朴的。
刘福婶拍着腿叹道:“我原先还只当春娇是个好命的孩子,嫁了刘昌,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这村里村外多少人看着眼红。可谁知道……唉!这事一出,又有多少人看我家笑话?春娇还年轻,往后的路可该怎么走哇!”
“婶子,这路总是人走出来的,等熬过了这一阵也就好了。”
“善若啊,倒是你和春娇贴心。就是你隔得远,也不好时时麻烦你!”
“婶子这话就见外了,只要有用得上的,婶子说一句就是了。”
刘福婶这时才有心情打量着庄善若。见她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细布衣裳,头上挽了个简单的髻,插了把桃木梳,全身上下只在腕上带了一只玉镯子。又想起听到的风言风语,知道她在许家也过得不如人意。原先刘福婶还颇有些幸灾乐祸,心里有小小的得意;此时见庄善若真心实意地帮着刘春娇,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毕竟庄善若的困境也有她的责任在。
刘福婶这样想来,不由得有些讪讪起来:“善若,你在连家庄可都还好?”
“好。”庄善若不想多说。
刘福婶见庄善若神色清朗自若。也就撇开了这个话题。
庄善若由刘春秀陪着走到院门口,她见刘福婶没有跟上来,便轻声问:“春秀姐,我听春娇说,小刘郎中临走的时候倒是一口一口地吐血。”
“可不是咋的。等我赶到的时候,只看到春娇挺着个大肚子在床头团团转,张着两只手,手心里全是血,滴滴答答地从指缝里漏。床上,地上全都染成一片。”刘春秀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这血是什么颜色?”
“颜色?”刘春秀迟疑地看着在庄善若,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随口问问。”庄善若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可是鲜红?”
“那时候慌里慌张的,倒也没留意那些。”刘春秀回想着,“妹夫吐了好多的血,我的裙子上也沾了一些,隔了几日洗的时候,像是有些暗暗的。”
庄善若点点头。想起之前刘春娇说的,刘昌临死的时候吐的是黑血,心里不免有些怀疑。
“刘郎中怎么说?”
“只说是急症,我看他伤心得有些糊涂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大清楚。反正不论怎么着。人是留不住了。”刘春秀叹道,“真真是怪了,这病得的也怪,发作的也奇。说来说去还是我们春娇没那个福气,好不容易嫁了个家世又好,又疼她的女婿,可偏生是个短命的。”
庄善若听着心里便有些不大舒服,她想起之前许家还住城里的时候,童贞娘便给刘昌下了个断言,说他额头窄,嘴皮薄,不是有福之相。
她也不好当了刘春秀的面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头,告辞了。
太阳已经挂到了山坳里,没想到不知不觉竟在春娇家待了这许久。恐怕今天是回不了连家庄了,少不得在王家住上一宿。这样想来,庄善若反而不急了,干脆在路上慢慢地踱着,想着心事。
刘昌的毛病连经验丰富的刘郎中也看不出来,就不要说只看过几本医术的半瓶子醋的庄善若了。
可是,如果刘春娇说的没错的话,刘昌临死前吐的是黑血。
竟是黑血!
刘昌正是年轻力壮之时,又好好地调养了几个月,怎么竟会好端端地吐血,而且还是吐的黑血。
按照庄善若知道的,吐黑血定是五脏六腑受到了极大的侵害,毒火攻心所致。
庄善若又想起刘春秀转述的刘郎中的说辞——急症,不禁摇了摇头。即便是刘郎中伤心得失了心神,可是行医看病大半辈子,怎么竟看不出不对劲来,什么样的病能吐黑血?
好端端地没了个儿子,竟然不去查个究竟,反而早早地收殓了,这里面就有让人觉得迷惑的地方。
刘昌到底是得的病,还是……中的毒?
庄善若觉得全身一阵寒意,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第215章 商机
庄善若看着车里周素芹给她准备的大包小包,笑道:“有虎哥,其实你大不必陪我回去,这么点路,又不是没一个人走过。”
王有虎在狭小的车厢里小心地将一双长腿盘好,道:“那怎么行,大嫂的命令我可不敢不听。”
“大嫂身子一日比一日重了,我看她还是里里外外地操持,可别太劳累才好。”
“你担心啥,大哥可宝贝着呢!也是你回来了托你的福吃了几顿好的,这个月啊,大哥只让大嫂做些简单的。上回还蒸了几十个馒头,每天热了就着咸菜吃,嘴里寡淡得很。还是大嫂心疼我,趁大哥下地没回来,给我偷偷地开了小灶呢。”
“那姑父呢?”
“他啊?”王有虎收起嬉笑的神色,道,“这段日子,我们也不大碰得到他,不是在那个寡妇家里窝着,便是在村里的酒坊里烂醉,左右饿不着他。”
庄善若有些为难地问道:“那姑父和那……的事就这样拖着?”
“否则还能咋的?”王有虎不在乎地道,“难道我们还上赶着让他娶了那寡妇?说起来,连娘的周年祭都还没过,他就这样不知检点起来。幸亏大嫂通情达理,要不然岂不是大大的没脸?”
“那寡妇为人可还好?”
“不清楚,倒是手头上有几个钱。”王有虎不屑地撇撇嘴,“上回无意间碰到,一把年纪了,还打扮得花儿粉儿的,看着便让人替她臊得慌。”
“是吗?”庄善若淡淡地应道,心里却想,王大富年纪越大反而行事孟浪了起来,怕是喝酒喝得蒙了心了,竟也不为儿子想想。王有龙算是成家立业娶了媳妇的,可王有虎还单着。也都十八了,说起来不小了。本来没了娘操心这个,又有个没羞没臊的爹,又有哪户人家愿意把女儿嫁到这样的家里。可别是耽误了王有虎的婚事才好。
“随他去吧,反正这个家也不指望他了。”王有虎满不在乎。
庄善若笑道:“这趟去连家庄顺便也去老根婶子家坐坐,他家的狗蛋长得可有趣了。顺便也和婶子提提,看看有没有哪家合适的姑娘……”
“妹子,这事我心里有数,你别瞎操心!”
庄善若正色道:“怎么是瞎操心呢?老根婶子就跟我们姨一样,自然会帮你找个妥贴的。有龙哥都要当爹了,你可不能再不上心了。”
“得,你倒操起这个心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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