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郎中呵呵地笑着,将几人引到靠墙放的那一溜椅子旁,然后高声唤道:“阿昌,阿昌,快看谁来了!”
柜台里的那个年轻白净的伙计的眼睛早就从面前的药单子上移开了,在那个翠色的身影上看了又看,听得老爹叫唤,忙将手里的抓药单子交给另一个伙计,自己一偏身从柜台后面出来了。
庄善若在王大姑身后,好奇地向这个张昌打量了几眼。只见他中等身材,稍稍嫌瘦弱了点,白净的面皮,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见人更是未语先笑。庄善若心里暗暗点头,就是不看家世,单是看人才,刘春娇和刘昌也是一对佳偶。
“婶子,你来了。快坐快坐!”刘昌眼睛从刘春娇身上瞟过,马上招呼起准丈母娘来了。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满意。对于这个姑爷,刘福婶实在是满意得不得了,这个刘昌从头到脚,没一处可挑的。她嘴里应着,一边拉着王大姑坐下。刘春娇也红红着脸儿挨着庄善若坐下,有外人在,她们只敢把半个屁股搁在椅子上,坐得拘谨。
刘郎中也将那张太师椅移了过来,他看了看刘春娇圆圆的喜庆的小脸儿,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小儿媳妇看着就有福相,不像家里那个大儿媳妇,成天苦着个脸,让人看着心里也不痛快。他忙将那些不爽快的事情抛到脑后,拈着山羊胡子道:“酷暑难耐,倒有好多人中暑发痧,你们晒了日头,也得浓浓地喝碗凉茶才好。”
“可不是!”刘福婶笑得眯缝了眼睛,道,“我们在前面买了些布,寻思着离善福堂也没几步远,天气又热得难耐,早上出门也急,也没带上点水。这不,就厚着脸皮到刘郎中这儿讨碗凉茶喝喝。”
“老嫂子这话说的!”刘郎中忙道,“阿昌,去俨俨地倒四碗凉茶来。”
张昌应了一声,道:“婶子们慢坐。”转身进了后堂。原来这善福堂前面是药店,后面便是住家了。
王大姑在一边察言观色了半日,见这个刘郎中也是个和蔼好说话的,便也陪笑着道:“我在庄里也总听说县城里的善福堂最是乐善好施,每年夏天的时候总会在铺子外面遍施凉茶,又说起善福堂的凉茶方子最有效果,一帖喝下去就清心明目,连着喝上三帖,再热也不会发痧中暑。”
“谬赞了,谬赞了!”刘郎中不住地点头道,“善福堂从我爷爷那辈传下来,得有个七八十年了,还能开下去,靠的全都是十里八乡街坊们的抬举了。这日头一天比一天的毒,我刚还和阿昌商量着呢,过个两天每日煎两大缸凉茶放在铺子外面让人取饮。”
“这是积功德的好事啊!”王大姑真心赞道。
刘郎中道:“我年纪也大了,也该享享儿孙福了。这个铺子早晚得交到阿昌的手里,让他多历练历练。阿昌生来是吃这碗饭的,我这个给人诊病的手艺十成倒有个八成被他学了去。”
刘福婶更是得意得脸上大放红光了,她心里估量了下这样的一个口碑好的药房,一天的收入刨去人工杂费少说怎么得也有个七八百文吧,这一个月的收入总抵得上庄户人家大半年的了。这铺子到了阿昌的手里还不和到了自己闺女手里一样?到时候,榆树庄里谁还敢小觑她刘家。没想到,这春娇倒真是个有福的。
正说着,刘昌捧了个托盘匆匆从后堂出来,上面放了四碗茶汤。他将茶碗小心地放到众人旁边的几子上。
递给庄善若时候,庄善若低着头微微欠身接过来,口中轻声道谢。她注意到刘昌的手指白皙细长,指甲修得圆润光滑。刘昌靠近的时候,身上还传来淡淡的药味。
刘昌也留意到和春娇挨着坐的这位姑娘举止落落大方,虽然一直低着头,但也能看到容颜明媚姿色动人,不由得也多打量了几眼。也没听春娇说起过有这样的姐妹,有心事后问一问,又怕春娇起了小性子,倒也作罢了。
庄善若举起凉茶,见这凉茶汤色清澈,呈微微的褐色,自有一股甘香之气。庄善若想着煎制凉茶的不外乎是些金银花,野菊花,夏枯草之类的,也不知道这善福堂的凉茶为啥有这奇效,倒是得喝了才知道。
第19章 孝子伍彪
四人慢慢地饮着凉茶。
王大姑放下茶碗笑着赞道:“喝下去整个人果然是爽快了许多,喝的时候微微有些苦,现在倒是有些回甘了。”
刘福婶只顾点头称是。
王大姑又道:“到时候我们也买上几帖凉茶,回去也给家里的几个去去火气。”
“好说好说,让阿昌嘱咐柜上给包上几帖便是了,几帖凉茶也不值当。”刘郎中道。
“那怎么好意思呢?今天已经是叨扰了。”
刘昌陪在一边看到庄善若悄无声息地喝完了凉茶,从腋下抽出方帕子轻轻地在嘴角沾了沾,哪里像是庄户人家的做派?春娇拿茶碗盖着脸,又轻又快地朝他飞了一眼,看得他心里痒痒难耐。
喝过了茶,又说了一番话,时间已经到了正午。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让人望而生畏。
王大姑朝庄善若使了个眼色,起身道:“我们就不打扰刘郎中了,还要去集市上逛逛。”
刘福婶有心在善福堂里多呆一会,最好吃了午饭再出去更好。见王大姑起身,她也只得讪讪地起来。
刘郎中连忙挽留道:“就到午饭的时辰了,在这里用了饭再出去吧。”
刘昌也笑着道:“两位婶子,两位妹子,来了哪里有不吃饭就走的道理。我刚刚到后厨知会了声,饭菜恐怕这时候已经做上了。”
王大姑忙摆手道:“不用不用!”
“婶子若是不嫌弃,就留下来吃点,也没什么好饭好菜的,大家就图个热闹。”刘昌那张诚恳的小脸让人不好拒绝,“家里的事务多,俺娘每日拘在家里出不了门,听说两位婶子来了,喜的什么似的,就等着吃饭的时候好好唠唠呢。”
王大姑心里想着喝了凉茶又坐了一会已经是叨扰了,亲疏不同,这善福堂的饭刘福婶吃得,她可不敢腆着脸留下吃饭,万万不可将人家的客气当做福气了。
庄善若也在想着怎么样谢绝刘昌父子的好意。只见有人站在门口,喊道:“昌少爷在吗?”
王大姑忙道:“你先忙,你先忙!”
刘昌朝众人歉意地一笑,忙回身迎了出去,笑道:“你来啦?快进来,杵在门口干嘛?我估摸着你这两天总得过来一趟。”
来人呵呵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将双脚在门外边的地上用力地踩了又踩,这才迈进了门槛。两人边说边往柜台那边过去了。
刘善若见来人大概和王有虎年纪相仿,大概十七八的样子,身材壮实,面膛微黑,相貌平常,倒是有两道剑眉斜插入鬓。穿着半旧的褐色短打,脚上赤脚穿着一双草鞋,鞋后跟也有些磨烂了,脚趾头露在外面,沾满了污泥。
庄善若的目光不由得在来上的脚上多逗留了一会。这年头,穿草鞋的少,再不济的也能穿上个家做的布鞋。看着这双草鞋,又破又烂的,恐怕也是穿了多日。
来人放下背在身后的竹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粗布缝的袋子,双手捧着递给刘昌,道:“昌少爷,你看看,这次的成色怎么样?”
“你的货我还不放心吗?”刘昌笑着,话虽如此,可还是打开袋子,凑在鼻间闻闻,又伸手掏出一点翻看了一下,道,“倒是比前两次的还要更好些。”
来人爽朗地笑了笑,露出白得耀眼的牙齿,道:“这次的金银花我是从山的深处采的,长得比原来的那些要壮硕些。”
刘昌满意地一点头,道:“晒得也刚刚好。”刘昌拿手掂了垫那袋子金银花,道:“我估摸着得有两斤。”
“是,差不多这么重。”
“这次的成色好,我在往日的价格上再加上一成。”刘昌将布袋递给柜台里的伙计,道:“给彪哥数上四百五十文!”
柜台里的伙计收了这布袋,忙不迭地应了一声。
来人忙拉住刘昌道:“昌少爷,哪里用得了那么许多,善福堂肯收,我已经是千恩万谢了。这东西我们那深山里多的是,不过是白费些力气罢了。”
“伍彪,你别跟我客气。”刘昌道,“善福堂的凉茶方子里就差你这味金银花呢。你明天再不来,我倒是要去找你了。”然后将伙计数出的一串铜钱扔到伍彪的怀里。
伍彪笑道:“是昌少爷客气了,要不是善福堂平日里照拂我们母子俩,施舍好汤药,我娘必定还日夜躺在床上呢。”
“伍大娘好点了吗?”
“好多了,都能起了。这次的金银花还是她帮着我一起晾的呢。这些日子日头毒,只能趁着早上傍晚阴凉的时候晾上一会儿,倒是迟了两日。”
“嗯,怪不得呢!伍大娘的病根太深,虽是能起了,也不能太劳累了,吃点好的,多歇歇,总是会一日日好起来的。”
伍彪频频点头:“是,是!”
“家里药还有吗?”刘昌微微皱眉道,“你千万别跟我客气。这病就得吃断根才行,药可不能断断续续地吃。”
“有,有,还有个十帖八帖的。”
“下次你来送药材的时候,再抓几帖药回去,再吃个十天半个月的我估摸着也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就靠你娘自己将养了。”
“是。”伍彪扫了一眼店堂,留意到刘福婶等人,忙道,“昌少爷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
庄善若的本来正好奇地看着这个伍彪,伍彪乍一朝她这边看来,来不及低头,两人的目光无意中在空中相碰。她赶忙避开脸垂下了眼帘,心里暗暗奇道,这个叫伍彪的虽然穿着寒酸,相貌平常,但应答行事眉目间自有一股清朗之气。
“行,你先去吧。”张昌道,“我知道你家里也离不了人。”
伍彪注意到了人群中的刘郎中,便朝他微微一弯腰,行了个礼,然后利索地背起那个竹筐,大步出了善福堂。
刘昌搓着手走了回来,刘福婶按捺不住,问道:“那个是谁?”
刘郎中拈着山羊胡子微微点头道:“孝子啊,孝子啊!”
刘昌见众人皆露出迷惑神情,道:“婶子难道没听说过连家庄有个叫伍彪的孝子吗?”
“伍彪?”刘福婶皱着眉头,犹疑地道,“难道是那个家里有个瘫在床上三四年老娘的伍彪?”
“可不就是!”
刘福婶恍然,见王大姑还疑惑着,便道:“说到这个伍彪,我也多多少少听说过,是连家庄里有名的,家里穷得叮当响,早年间死了老爹,只留下了几亩薄田,还有一屁股的烂帐,伍大娘还病病歪歪的成日瘫在床上。”
刘郎中道:“就是他,伍大娘得的是风痹之症。半年前他借了牛车将病人拉到善福堂来,还是我亲自给看的病。按理说瘫在床上三四年的病人身上大多生了褥疮,恶臭难忍。这伍大娘却是全身清清爽爽的,被照料得极好。听说这伍彪但凡有一口好吃的也要千方百计地哄了他娘吃下。”
“果真是个孝子。”王大姑暗暗点头道。
“这伍大娘的风痹之症本也不算重,只是早些年耽误了。几帖药下去便见了效。”刘昌道,“他为了表示感谢,倒常常从山上采了些常见的药材送到善福堂来。”
“那也是善福堂做的善事一桩了。”王大姑啧啧赞道。
“他的药材要比别处拿来的好上许多,又不掺假,我就干脆收了他采的药材。他既多得些收入,我们也用得放心——岂不是两便?”
刘郎中点头道:“如此纯孝之人,现今难寻了,能帮的就多帮上一点。”
庄善若不知怎么的,老是想起伍彪那双破草鞋和那沾满污泥的脚趾,恐怕这伍彪家贫如洗,又有一生病的老娘,自然也没人肯给他说媳妇。一时间怔住,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只听得刘福婶道:“我连家庄里去的次数也多,记得那伍彪家只有两间黄泥房,破破烂烂的,想来也出不起聘礼,又加上一个病歪歪的老娘,恐怕得打上一辈子的光棍了。”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的新姑爷既知情识趣,又有殷实家底,更有一份饿不死的医术。
众人皆感慨一番。
一伙计过来垂手道:“老爷,午饭好了。”
“来来来,都到后堂,随便吃点!”刘郎中招呼道。
主人家太热情,王大姑想着再拒绝倒有点不识抬举了,兀自踌躇着。这刘福婶也劝着王大姑道:“都准备好了,就甭客气了。”刘春娇不说话,只是绞着手指偷偷瞅着刘昌在笑。
这时听得庄善若脆声道:“善若多谢刘伯伯留饭,只是我馋那集市上的冷面,来的时候早央求着干妈一起去吃;况且难得进趟县城,还得给邻居捎些杂物,怕在这里领了饭再去了,集市里早早收了摊,失信于人,反而不好呢。”
王大姑心里直夸庄善若机灵,频频点头,道:“可不是呢。”
刘福婶本意也不想掺杂着外人,到时候饭桌上倒不好说体己话了,听庄善若这一说,倒也是合情合理,迭声道:“善若说的是,也不拘泥这一次,反正以后进城的机会也多的是。”
刘郎中父子只得罢了。
王大姑姑侄俩将包袱寄存在善福堂,和刘福婶母女约好了碰头的时间,自是出了善福堂。
刘春娇见了刘昌,一颗心只系在了他的身上,哪里还记得要和庄善若逛集市。
第20章 羊杂汤
王大姑姑侄空着手出来,倒是轻松了许多。正午太阳毒,两人拣着道从店铺门前过,稍稍能遮上点阴凉。
王大姑叹道:“善若啊,全靠你机灵,要不然那善福堂家极力留着吃饭,倒也不好推脱。”
庄善若想着刘郎中父子也不像是假意客气的,若有所思地道:“没想到刘福婶倒是攀了门好亲家,我看这刘郎中和刘昌都是好相处的人。”
“谁说不是呢,这春娇啊真是好命啊。”王大姑感慨了一声,侧头看了眼走得满头是汗的庄善若,道,“你模样性情倒是比春娇还强些,也不知道到头来能不能结得一门好姻缘。”
模样性情好未必就能结上好姻缘,要不怎么还有红颜薄命一说呢?庄善若的秀才爹留的那堆书里还有些话本,她也看了好些美貌贤惠的小姐被负心薄幸的男人始乱终弃的故事。
庄善若对王大姑的话颇有些不以为然,有意岔开这个话题,问道:“这刘昌不是善福堂家的二儿子吗?怎么我听着刘郎中话里的意思这药店的生意是要传给刘昌的?”
王大姑携了庄善若的手道:“也不怪你不知道,这善福堂本来是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做刘德的却是个不成器的,吃喝嫖赌样样在行。家里早早地给他娶上了一房媳妇,只盼着媳妇能管束管束他。可这媳妇也是个性子绵软的,不但劝不住,反而每日里遭拳打脚踢的,也灰了心,随他去了。这大儿子前几年染了脏病,不治去了。大媳妇有个儿子,也不想改嫁了,就守着儿子在刘家过下去——这善福堂可不得传给刘昌吗?”
庄善若暗暗点头,看来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想着刘昌和刘春娇隔着众人情义款款的模样,道:“这事外人哪里知道得了?”
“唉,刘郎中一辈子积德行善,临了,脸面倒还是被大儿子给毁了。善福堂对外只说大儿子得了痨病。不过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县城里人人知道,只不过是背后悄悄地议着罢了。”
“幸亏刘昌倒是个体面人。”
王大姑点头称道:“倒也真是机缘巧合了,本来你刘福婶一心要给春娇招赘个女婿,都物色好了,只差说合了,没成想福善堂刘家给二儿子提亲,刘家只得一个儿子了,这善福堂早晚得是刘昌的,有这么个女婿可不得比招赘更强些?”
“也是春娇讨喜。”庄善若对刘春娇颇有些好感,平时也不爱在背后说人长短,今天一时好奇,不由多问了几句。
“春娇是个好闺女,我看着也喜欢。”王大姑想到什么似的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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