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心铭并不是清高的人,坚信优胜劣汰的自然竞争法则,活着并战胜对手才有尊严,死了什么尊严都没了,但她面对这份“关切”还是很不悦,觉得是对她的施舍。
李惠娘愤愤道:“把我们当叫花子吗?”
梁心铭的郁闷“噗嗤”一声就散了。
她温文尔雅地笑道:“惠娘,恩师一片盛情,咱们不可辜负!”又轻松道:“这倒省了咱们的事了。就炒个青菜吃饭吧,别的都不用了,做多了也吃不完。”
李惠娘见她开了笑脸,也不再给她添堵,也换了口风,狠狠道:“不吃白不吃!”遂去忙碌去了。
须臾,一家人在桌边坐下。
小朝云盯着那熊掌,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梁心铭道:“熊掌。”见她疑惑,便拿起她小手,捋开她五个小指头,手背上五个窝窝呈现,示意她看,笑道:“就是熊的手掌。哎呀,咱们朝云的小手掌也是肥嘟嘟的……”
小朝云夺手而回,藏到背后,急忙道:“不能吃!”
梁心铭呵呵大笑,惠娘也看着女儿忍俊不禁。
吃饭时,梁心铭把熊掌当王亨的手掌,细嚼慢咽。
三人吃着美食,一面商议明日怎么烹制螃蟹。
梁心铭道:“明日你做蟹黄汤包给朝云吃,回头我把做法教你。我要去赴鹿鸣宴。”
她还有一项重要任务:筹措进京赶考的路费!
王亨既然如此好心,那这路费就着落在他身上了。
梁心铭附在李惠娘耳边耳语了几句,李惠娘惊喜地看着她,梁心铭悠然点头,微笑看向朝云有些话,在小孩子面前还是要忌讳的,免得她不懂事说了出去。
次日,巡抚衙门后堂,鹿鸣宴。
鹿鸣宴是在乡试放榜次日,由地方官府代表朝廷主持,宴请主考官、同考官、其他执事人等和新科举人的宴会。宴会上,众人诵《诗经》《鹿鸣》篇,以示庆贺。
宴会上,徽州巡抚对众举子十分勉力,殷殷期盼之态,如对子侄;其他官员也都很和气、亲切。
这些新举子,明年会试肯定有人高中皇榜,谁知他们的前途有多大?就算将来做个普通的官儿,山不转水转,没准哪天就能借上力,现在正是拉拢他们的好时机。
新举人们同样怀着一腔期待的心情,谨慎应酬。
不管是年少的,还是年长的,官场对他们来说都是陌生的领域,需要摸索和熟悉。这些官员要交结,同科的举子也要交结。到底是该在宴会上一鸣惊人,还是低调藏拙,避免引人嫉恨;对上官是极尽阿谀奉承,还是保持读书人的风骨气节,都需要拿捏好一个分寸。
今日,他们的表现非常重要!
宴席上笙歌悠扬,琴曲悦耳,侍女们曼妙的身姿穿行不息,将一盘盘美味珍馐送上来,临去时偷偷瞟一眼席上作诗作赋的少年俊彦们,眼波流转,极尽风雅之景象。
王亨坐在厅堂上方,并没有刻意去看梁心铭,但总能准确地感受到她的方位,每每抬眼,果然她就在那里。
他想,因为梁心铭是本科解元、又少年出众的缘故。
梁心铭经过昨天的事,今天已能平静面对王亨了。和众人拜过座师后,便再没有主动靠近他,只和同桌的举子们说话。她作诗、言谈都很低调,没有表现咄咄逼人的少年锐气,也没有展现八面玲珑的交结手腕,待人谦和。
她的谦和赢得了众举子的好感。
她坐的这桌,第二第三名都在。
第二名正是王亨的表兄孟无澜。
孟无澜二十五六岁,原是个长袖善舞极健谈的人,今日却寡言少语。因为昨日他舅舅吴知府被下狱了,破案人就是他表弟王亨。市井传言说,吴知府栽赃梁解元是为孟无澜夺解元扫除障碍;还有传言说,孟无澜这第二名也不是凭真本事考来的。幸而王亨亲自将吴知府判罪,为他洗清嫌疑。
这种情形下,孟无澜能维持镇定就算不错了,哪还有心情和人说笑;面对梁心铭,更加不自在。
梁心铭并没有刻意针对他。
她饮了几杯酒,腮颊酡红。
一举子打量着她笑道:“梁解元的人品学问,倒有几分恩师的风采。恩师少年才俊,风华绝代,我辈是望尘莫及了,解元努力或者还能赶上。”
这话说的巧,明捧梁心铭,实际奉承王亨。
梁心铭道:“在下才疏学浅,怎敢与恩师相提并论。”
众人纷纷附和,说她太过谦虚。
孟无澜扫了梁心铭一眼,道:“梁解元确实可与恩师比肩。”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梁心铭表示善意。
梁心铭道:“这是孟兄抬举小弟。”
她不愿话题围着自己打转,又想探听王亨近年的底细,便问道:“小弟长在山中,去年院试时才听说恩师的大名。听说恩师自小就被誉为神童,少年成名。果真如此?”
众人一听,纷纷道“正是如此。”
尤其家在徽州府歙县的举子,更是详尽地说了王亨的少年的经历:八岁能诗,十三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二十岁中状元,如今极得新君看重,是天子面前红人。
梁心铭听得出神,握着小小的瓷杯轻轻转动,想着怎么开口,问王亨为何没成亲,恰好有那好奇的替她问了。
一举子道:“听说恩师尚未成亲呢。”
第19章 想法子弄钱
马上有人道:“听说恩师长辈为他起了卦,说他命里不宜早娶,所以才一直悬着。不过,恩师已经定亲了。”
命里不宜早娶?
这可真是人嘴两张皮,翻过来搭过去,横竖都有说法。
梁心铭心道:“哼,当年早娶的是哪个?”
面上她却问:“还有这说法?”
那人道:“对。”
另一人急问:“恩师定的是哪家千金?”
那人便看着孟无澜微笑。
孟无澜没有接话。
那人见他面色还可以,才道:“就是孟亚元的妹妹。听家母说,孟姑娘不仅才貌双全,且极为贤淑温柔,这几年一直在华阳镇侍奉恩师长辈,替恩师尽孝。”
孟无澜的妹妹孟清泉!
梁心铭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垂眸,睫毛遮住了目光,也遮住了一腔心思。
上方,王亨见梁心铭不来亲近自己,想起自己昨天拂袖而去的行为,是否让她敬而远之呢?他有些不舒服,便提声叫“青云!”一声叫出,巡抚大人等都转头四顾,然后顺着王亨的目光又落在梁心铭身上。
梁心铭起身,走过去躬身拜道:“恩师!”
青云是梁心铭的表字,表面意思是不忘青云之志,实际是提醒林馨儿不忘前事,要平步青云、一雪前仇。
王亨右手肘斜撑在椅子扶手上,身子也斜向后靠着,看着梁心铭,如闲话般问:“你打算何时上京?”
梁心铭回道:“学生尚未打算。”
王亨道:“再往前就十月了。一旦下雪,天气寒冷,道路难行,且京城路途遥远,若不幸在路上染病,耽误行程不说,人也受罪。若等来年再上路,只怕太仓促。再说,提早进京寻个地方住下,可从容准备,还能和各地来的举子论讲学问,向翰林院和国子监的前辈请教经验。”
梁心铭道:“恩师说的是,况且学生带着妻儿,更要提前上路,否则恐天气冷了不便。”
王亨皱眉道:“你要带她们进京?”
“她”字咬得很重,好像不是说梁心铭的妻子,而是什么不相干的外人,一副嫌弃她累赘拖累的模样。
梁心铭道:“是。学生家住深山中,若将拙荆和幼女留在家,学士实在不放心。若留在这徽州城内,也是举目无亲,且生活没有着落。学生必须带她们上路。”
王亨忍无可忍道:“既然生活没有着落,你带她们上路岂不更加困难?难道要沿路乞讨去?”
梁心铭道:“这正是学生不能确定行程的原因。学生打算近日开个书画展,卖画筹措上京赶考的路费。什么时候这路费筹措够了,何日就动身启程。”
这话不但王亨听了皱眉,其他人也都面色古怪。
梁心铭卖画筹措赶考路费,乍听起来没什么,细分析大大的有问题:他若是在乡试之前开画展,自然没什么。现在他中了解元,名声鹊起,这时候卖画,先不说他的画怎样,就冲着他的名声,那些附庸风雅的俗人也会来捧场交结,送银子给他。他虽然得了钱财,对他的名声却没有好处。人家会说,他利欲熏心、丢读书人的气节和脸面!
这哪里是卖画,这是卖“解元”的名头!
墨宝岂能贩卖?得让人上门去求!
王亨以她恩师自居,觉得她行事不妥当然要指正。
他沉着脸道:“你如此行为,太丢读书人的风骨!将笔墨卖给那些附庸风雅之辈,岂不染一身铜臭。”
梁心铭正色道:“这世上多的是附庸风雅之辈,并非学生不卖画,就没有了。学生家贫,又要读书科举,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知写写画画,不通过这种方法挣钱养家,难道要靠妻子纺织刺绣来养活?这样一来,固然保全了风骨,然男子汉大丈夫,靠弱女子养活维持清高,在学生看来,更让人不耻。此举才是沽名钓誉,非君子所为!学生宁可让人骂市侩铜臭,也好过端着架子让娇妻弱女受苦。”
王亨浑身一震,深深地看着她。
洪飞击掌道:“好!梁解元真性情!”
林巡抚也赞道:“梁解元坦诚君子。”
其他人一见风向转变,也纷纷跟着夸赞起来。
王亨面无表情道:“你把画拿来我瞧瞧。”
梁心铭疑惑道:“恩师的意思是?”
王亨不耐道:“你既开画展,开在哪不是开?今日到场没有俗人,你便在这鹿鸣宴上开个画展。让我们来评评,定能给你的画一个公道价格。岂不两全其美?”
梁心铭断然拒绝道:“不可!学生在外卖画,买卖自愿,无需强求。若将画展开在这鹿鸣宴上,那才真叫利欲熏心呢!且唐突各位大人和同学。”
王亨见她不肯领情,气道:“你卖给别人是卖,卖给我们不是卖?我们比那外面的俗人眼光总要强上一筹吧?莫不是你不敢拿来,怕画艺和书法太差,只敢糊弄外行?”他见过梁心铭的书法,这么说并非讽刺,而是故意激将。
巡抚大人瞟了王亨一眼,也捻须笑道:“梁解元只管拿来。若好,本官也买上一幅;若不好,本官定一毛不拔!”
众人哄笑起来,纷纷凑趣,让梁心铭拿来。
梁心铭为难,再三推辞。
众人再三催促,让他不必顾忌。
最后,梁心铭无奈从命。
她正要亲自回去取,王亨又道:“你写个字条,本官让人跑一趟你家。你文弱书生,等你取来,天也黑了。”
梁心铭只得答应,去写字条。
立即就有侍女过来伺候笔墨。
在场从巡抚大人到众位举子,都看出王亨对梁心铭明显不同,有意帮助她,都对梁心铭更加热络了。
还是一安,拿着梁心铭写的字条,上梁家找李惠娘拿画。
李惠娘头天就得了梁心铭的嘱咐,见了字条忙取画交给一安。送他走了,把院门一掩,回身低头抿嘴偷笑。
小朝云觉得娘亲笑得渗人,小心问:“娘干什么笑?”
李惠娘抱她坐下,将她夹在两腿间,扯下她摇摇欲坠的小辫儿,就用手指梳拢她可怜的短发,扎起来,一面道:“你爹有钱给你买烧饼了。能买一车。”
小朝云惊喜扭头,“一车!”
于是,刚扎的头发又散了!
一安捧着画送到鹿鸣宴上。
第20章 他的未婚妻!
共十幅画,画的是黄山松和黄山浩渺无边的云海。
当年,林馨儿提出顶替梁心铭的名头参加科举,李松原不是没有顾忌的。他对林馨儿提出一条要求:“自今日起,你读书之余,学画黄山松。什么时候能把黄山松顽强、坚韧、傲然不屈的风骨表现出来,你就去做这件事。”
黄山的松树,无论种子被风吹到哪个悬崖峭壁的裂缝中,都能扎根生长成姿态奇绝、秀丽无双的黄山松!
林馨儿明白李松原的意思:她顶替梁心铭参加科举没问题,难的是考上之后,如何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在官场上立足,这需要她具备顽强和坚韧不屈的意志。
林馨儿画成了!
或者说,她领悟了。
领悟和参透了黄山松顽强不屈的精神,并将这精神凝聚在笔端,绘出扎根峻峭壁的奇松!
她的画、她的字,含蓄中透出刚骨,叫人想不到在她温润如玉的外表下,竟藏着这样顽强的意志!
没有人会把这样的字画同女子联系起来。
孟无澜看着梁心铭,也不由露出佩服的神色。
再没人觉得梁心铭是沽名钓誉、利欲熏心了,这样的字画,加上少年解元的名头,的确值得收藏。
王亨瞬间沉入画中,每一幅画都给他意味无穷的感觉,不是因为画好他不是没见过好画的人而是画中透出的顽强挣扎求生的意志,直击他心,令他颤抖。
他匆匆看了一遍,就霸道地宣布:十幅画他都要了!
巡抚大人急忙请王亨让一幅给自己。
他也很喜欢梁心铭画的黄山松,想收藏,假以时日,必能增值,这是一。其二,既然之前他露出要帮梁心铭的意思,便不能让王亨一人独占了,怎么也要把这个人情送出去。留得这份人情在,将来官场上肯定有用处。
经过一番争执,最后王亨让了三幅出来:一幅黄山松,两幅黄山云海。黄山松他本来一幅都不想让,但禁不住巡抚大人反复说,又不好驳面子,才让了一幅。黄山云海也令他想起某个地方,勾起一段回忆,也舍不得相让,只让了一幅给洪飞,一幅给徽州布政使大人。
至于其他人,他摆出这样不舍姿态,谁敢再求他相让?
梁心铭达到了目的
卖了画,还扬了名!
这结果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
她看着王亨将那些画都扣下,不仅仅为了帮她,也不仅仅出于欣赏画,似乎那些画触动了他,令他想起前尘往事,他一双剑眉聚拢,眉宇间凝聚着不可言说的痛楚。
她感到意外收获的喜悦。
也产生了副作用:难受!
她仔细回忆,她在画中并没有泄露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触动了他呢?让他想起了什么人和事呢?
她竟然渴盼知道。
王亨命人将画收好,又朝她看过来,似乎想说什么。她朝他浅浅一笑,浓密的睫毛半张开,黑眸深邃迷离,看不见底,无法窥视清楚她的心意。
正微妙的时候,忽听有人道:“听闻王翰林家中长辈已为翰林定亲了。不知此事可是真?”
王亨和梁心铭都一震,看向问话人。
原来是林巡抚!
梁心铭虽然是少年才俊,现在只是举人,成就如何还要看将来,且她已经成亲,无法通过联姻交结。
王亨就不同了:少年俊彦,家世显赫,又深受皇帝恩宠;最最重要的是他尚未成亲,虽然徽州地方传说他已经定亲了,然他这个年纪了还未大婚,其中内情耐人寻味。那些有待嫁女儿的官员们,无不希望能得他为乘龙快婿。
巡抚大人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开口试探的。
这一问,问出了好些人的心声,厅堂内慢慢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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