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裟椤双树
【由。'。 '整理,】
序章
这是一杯叫做浮生的茶,味道非常苦,但苦过之后,是深长的甘甜,不尝苦,何有甘?人生本就是甘苦与共的一段旅程。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在人生旅途上跋涉的人们。
——裟椤双树
他最擅长酿酒。
这个爱好始于无数个千年之前。
太多人以求得他一杯琼浆为莫大幸事,缓缓咽,细细品,芳香馥郁,流畅肺腑,整个世界的美妙都融在里头。
但,没有一杯酒的味道是相同的。
他说,他的酒没有雷同,因为喝酒的人总是不一样的。
今天,又有讨酒的人慕名而来。
他的酒柜里,最高的那一层摆着三个碧玺镶翠玲珑壶,每只酒壶,都有一片雕成树叶形状的精致盖子,当光线穿过半透明的瓶身时,里头的液体似在回转流动,静谧之下,美轮美奂。
客人想要这三瓶,他说,非卖品,为一友而酿,只等她归来取之。
三个酒壶上,各刻有两字——
一为“染尘”,二为“荆途”,三为“不停”。
这是他们的名字。他微笑着讲。
能让他费如此心思,为之专酿美酒的人,让客人既羡慕,又好奇。
这个“她”,是一段怎样的故事呢?
客人同意换别的酒,以他讲出这故事为条件。
“这可能是一段很长的故事。”他靠在酒柜前笑着对客人讲,那一头湖蓝色的头发,在光线的摇曳下格外动人。
【染尘】
我酿这一瓶酒时,正是浮珑山最好的时节。这座世上最高的山,处处灵气四溢,连一块石头,一条山溪,树草花鸟,都有与众不同的盎然生机。但,最大的奇迹,还是山顶那棵树。
这棵树,曾是浮珑山顶最引人注目的风景,树干修长,枝繁叶茂,满目的碧绿剔透,到了夜间,还有五色光华自树身中层叠而出,风动枝摇,曼妙无双。无数凡人将这棵与众不同的树认定为“神”,执拗地相信它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赐予无上的幸福,他们不顾一切,在绝壁上攀爬,只为将手中的锦线挂到“神树”之上,哪怕以失足坠崖为代价,也要以这种方式乞求“神”的庇佑。
可,树不是神,它只是一只无法自由活动的树妖,它孤独,也寂寞,寂寞到搜集人类的崇拜为“填充”自己的食粮,哪怕山脚下的白骨越积越多,它也不愿放弃自欺也欺人的生活。
谁也没有想到,连它自己都以为永不会更改的生命轨迹,会在那个清朗的夏夜,被一个人导入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子淼,天界上仙,四方水神,掌司天下江河湖海,用他指间那一滴晶莹的水珠,切断了树妖任性妄为、孤独重复的过去。至此之后,浮珑山上少了一棵“神树”,多了一个名为裟椤的小丫头,以是女之名,跟随他左右,山中修习,时光静好。
裟椤这名字,是子淼取的,这水一般温和慧黠的男子,赐她人形,将她从自寸步难移的树身中解脱,教她各样法术,教她世间道理,教她懂得万物有灵,生命无价。为免再有人类误会,他施法隐去了她的树身,亦为她种下一株名曰“无色”的花,一年一开,花期一日,提醒她,每到花开之时,需回到真身之中十二个时辰,方可保持人形,平安世世。
子淼对她,如上仙之于妖怪,男人之于女子,无微不至。
子淼乃我挚友,在他领着小树妖于浮珑山中修行的日子里,我常去找他下棋,顺便讨来一些稀少珍贵的水源以做酿酒之用,有一位身为水神的挚友,便有这样的好处。
我最喜欢逗那初涉人世的小树妖,看她拙手笨脚,却又满心欢喜地为子淼跑前跑后。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我轻易看出,小树妖眼里,子淼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然而,我隐隐有一些不安。
不过一场偶遇,一丝恻隐,子淼改变了一只树妖的命运。可是,谁又知晓,在那个月色盈盈的夏夜,被改变的,岂止是树妖的命运。
树妖裟椤,从一棵毫无自由、孤立山巅的树,被子淼一手拉入活色生香的尘世,以一个真正的女子的形态与心灵。
这只是个开始。
等待她学习的东西太多,包括尘世之中,辗转不去的爱恨喜恶,情愫万千。
树妖裟椤,注定是一个一生与故事相伴的女子。
我悄悄替她酿了第一壶酒,并管这壶酒叫“染尘”。
【荆途】
神仙犯错,犯人遭殃。
不过是与凡间女子的一场爱恋,天界诸神却以人间大旱三年为“礼物”相赠。受害的是无辜人类,惩戒的却是水神子淼。
当他决定以全部真元化为甘霖滋润人间时,他来找我,将一个人的安危与未来托付于我。他说,裟椤,那个爱恨喜怒都在脸上的小丫头,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亲人。
我知道,“亲人”这个词,于树妖来讲,不啻一把插进心窝的利刃。
子淼一直是她认定的所有。他对她那么好。
她自然而然地坚信着,对方在她心中的位置,与她在对方心中的位置是完全相同的。
直到,她知道自己的摸样,是他照着他心目中最爱的那个女子而赐给她时,她愣住,沉默,继而爆发。
她认定那是一种屈辱,她以为朝夕相处的日子,是他跟她之间最真诚的快乐,原来,却只是一个连脸孔都不属于自己的替身。
当她看到那个与自己有着相同容貌的女子,依偎在子淼怀中的情景,她连呼吸都无力完成。与子淼的最后一次相见,结束在他淡淡的叹息,与她绝望离开的脚步中。
那片她走过的树林,顷刻从青翠欲滴,变得枯黄败落,她的心,也是同样境地。
那一天,我与她站在浮珑山巅,我必须告诉她实话,眼前这场雨,是子淼的真元。大旱已解,他却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的摸样。
子淼,身为水神,掌司天下之水,唯独她的泪水,是他永不能掌控的例外。
子淼消失,她的世界濒临坍塌,而我却悄悄离开了,因为我清楚,有个人比我更适合照顾她。
在子淼跌出她的世界时,陪在她身边的,一直是那条霸气无比却口硬心软的孽龙。
孽龙并非妖孽,系出东海龙族,更是龙王嫡孙,大名敖炽。东海龙族,身份高贵,不输神佛,本为降妖除魔护卫天下而生。当初,只怪敖炽任性贪玩,在一片湖泊中兴风作浪,以致水淹城池,死伤无数,子淼出手降伏,重伤与他,而小树妖与这孽龙的相识,便是始于这一场黑白敌对,水火之势。
负伤的敖炽,从子淼眼前抓走裟椤,将她关在与外界隔断的无望海中,终日以各种恶毒言行打击这个不肯低头于他,甚至还打了他一耳光的小女子。而她,依然坚持以自己的方式回敬他的“恶毒”,毫不让步。
相似的人,最容易相斥,却也最易相溶。所谓冤家,当属敖炽与裟椤。
无望海中的这段时光,是命运赐予的又一个转折。
若不是敖炽时时陪在身边,强迫她按时回到真身之中,世上也不会再有裟椤这只树妖。
她与子淼相处三十多年,换来无数年的长痛不息,是敖炽的不离不弃,将她渐渐带出了那段一改入土的悲伤回忆。
一个傲气天成,以强势命令他人为习惯,一个内里执拗,不为任何压迫低头,多年来,我看过他们之间太多次的争吵与战争。我也看到敖炽一遍又一遍教她各种法术,一边骂她笨骂她烦人,一边想尽办法让她开心。
千年时光,他们都在不知不觉中学着成长,虽然这个过程,并不轻松。
他们两个,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应该在一起,以恋人的身份。
可是,千年过去,裟椤还是裟椤,敖炽还是敖炽,两个人还是针锋相对。
柔软一次,妥协一次,诚实面对自己的感情一次,就那么难?
那一天,敖炽消失了。
谁也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裟椤对我说,他爱死多远死多远。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诚的焦虑与惶惑。
上千年的相依为命,定要到分开之后,才得到验证。
当我得知敖炽失踪的消息时,正在酿第二壶酒,除了“荆途”,我不愿给它起别的名字。
【不停】
敖炽失踪后的二十年间,裟椤终日东奔西走,在世界各地不停穿梭,似乎永远都停不下脚步。问她是不是在寻找敖炽的下落,她永远都否认。
我得承认,时间与阅历让曾经的小树妖长大了,但有一些东西,她始终不曾改变。
一年前,她去了一座小城市。
说到这里,他没有再继续讲完,而是对翘首以待的客人道:“其实,第三壶酒还没有酿制完毕。它需要比前两壶多得多的时间去完成。”
“那你为什么叫它‘不停’?”客人不解。
他狡黠地笑道:“因为树妖在那座城市的某条小巷里,开了一家卖甜品的小店,店名就叫‘不停’。”
“好怪的名字呀!”
“是啊,发生在那家店里的故事可能更奇怪。我说过,她一辈子都是个与故事脱不了关系的女子。而这一次,还有更多有故事的家伙们,加入了她的故事里,包括我。呵呵。”他笑着抬起头,望着那三壶酒,又道,“这三壶酒,是同一个系列下的产品。”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中写下两个光华潋滟的字,说:“这个系列就叫……”
客人定睛一看,飘浮在眼前的字是——
浮生。
第一章 长生
“我对找人没有兴趣。”我难得勤快地擦拭一整排的玻璃橱柜,玲珑剔透的糖果与糕点在里面摆出可爱的POSE,诱人犯罪。
身后那个女人,三十左右的年纪,圆脸圆眼,眉目若画,一身精致。她要了一杯绿茶一份提拉米苏,已在藤椅里坐了一个钟头,目的只有一个——要我帮她找个人,男人。
“我开的是甜品店,不是私人侦探所。”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拒绝她了,报纸叠的帽子扣在我头上,很滑稽。
“我知道你不是人类。”女人深棕色的眸子里,是抓到救命稻草的渴望,“也知道你的规矩。”
她从精美的手提包里摸出一包黑布卷裹的东西,沉沉地摆在桌上,黑布打开,金光耀眼。
“再多十倍也不成。”我坐到她对面,把一堆闪亮尤物推回她面前,“最近我很忙。只有听你讲完一个故事的时间。别的,无能为力。”
女人眼里的光,如烛熄灭。
五月初夏,阳光微灼。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街,青石铺成的路托着灰白的墙,碧绿的爬山虎长得欣欣向荣,飞鸟掠过,三两行人。末端的小院,据说是明清时的建筑,后院有棵孱弱的银杏,树下一丛栀子花,正值初放,幽香暗浮。半年前,我只看了此地一眼,便买下了它,开了这家甜品店。店名有点怪,叫——不停。
女人的话没错。我不是人类。
我是一只树妖,生于漫天飞雪的十二月,历世千年,四方游荡。从来没有一处地方,能长久停下我的脚步。
我喜欢金子,但对甜品没有兴趣,怕胖。只因我雇来的两个帮工只会做甜品,他们欺骗我的感情,应聘时说什么都会做,特级厨师,天花乱坠。总之,我开川菜馆的梦想终折戟于一家甜品店。
“我只对听故事有兴趣。”茶香缭绕,我伸个懒腰,窗外夕阳浅淡。慵懒神情无非向女人昭告:有话便说,无话请走。
“听完这个故事,不知你会不会改变主意?”女人啜了一口碧绿的茶水,微微皱了一下眉。
我知道那茶叶泡出来的水很苦,对每一位并非冲着甜品而来的特殊客人,我都建议他们点这种茶。
这茶叶,叫“浮生”。
女人放下雪白的骨瓷茶杯,轻轻吸了口气……
1
阿辽不识字。她一连念了七年小学,从七岁到十四岁,还是不识字。除了自己的名字。
教过她的老师都很挫败,连班里那个总流着憨憨口水的小光头都能歪歪扭扭默写“床前明月光”,阿辽却不行,今天教她的字,翌日便忘得一干二净。
除了不识字之外,阿辽总归是个中规中矩的学生,学校没有开除她的理由。今年,是她第二个六年级,跟往昔的学弟学妹成了同窗。
老师们没有谁喜欢她,同学中的嘲笑也从未少过,上了七年学还是个文盲,不是脑残是什么。可阿辽毫不在意,总是笑脸迎人、满目阳光,灿烂如鲜活的向日葵。
于是,她又多了个“缺心眼”的评价。
对阿辽来说,最惬意的时光,就是放学之后,背靠着银杏树的树干,吃着豆沙冰,眺望远方。
她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只飞鸟甚至一只蚂蚁,连这棵银杏树都是有趣而可爱的,还有一只叫不出名的鸟儿,白脊黑翼,停在葱茏的枝桠之间,婉转鸣唱。她喜欢靠着树干打盹,背后那股坚实的支撑力带来说不出的安稳,清脆的鸟鸣,给予她另一种恬淡的幸福。
不过,惬意也要付出代价。阿辽常常一觉醒来,发现自行车不翼而飞,迄今已经丢了十几辆了吧。
也许别人比我更需要它。阿辽每次都这么跟自己说,然后花一个半钟头,从麦田里的小路漫步而上,穿过一小片银杏树林,乐呵呵地回到小山坡上的家。
这座小镇,遍种银杏,每年的初秋,阿辽都会看到街头巷尾有人拿着长长的竹竿,用各种夸张的姿势从银杏的树冠上捅下许多圆滚滚的果子,他们说那是白果,又叫银杏子,有营养还能治病,拿回家炖鸡汤是上上之选。
一周前的傍晚,阿辽放学经过,一个一身黑布褂子的白发老头,站在她每天都要经过的银杏树下仰望树冠,风霜成皱的脸孔上,是说不出的愁苦。
“大限……”老者摇头,喃喃。
“老爷爷,有什么我能帮你么?”阿辽走上前。
老者回头一看,皱纹顿时舒展开来:“阿辽。”
“咦,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常看到你从树下经过。”老者和善地摸着阿辽的头,“不过,以后就看不到喽。”
阿辽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我没看到你呢?”
“你看到了啊。”老者笑着,慈爱地擦去阿辽嘴角的豆沙冰,“每天放学不按时回家,总要吃豆沙冰,再靠着树干打个盹才肯走。”
阿辽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嘿嘿笑。
“活着真好啊。”老者的手慢慢垂下,看着阿辽的眼睛,流露着羡慕。
“那就继续活着啊!”阿辽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羡慕可感慨的。
老者摇摇头:“我病了,活不了多久了。”
“啊?”阿辽一惊,“那老爷爷你赶紧上医院呀!”她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指着银杏树道,“吃那个白果还是银杏子,我听好多人都说那是能治百病的!好像再等一个月就能结果了!”
“银杏子?”老者略是一怔,喃喃,“倒是真对大劫有帮助,可那不是谁都能吃到的呀……”
“满街都是啊。”阿辽急急说,“到时候我帮你把它们打下来,你拿回去熬鸡汤……”
“哈哈,傻丫头哟。”老者恢复常色,笑道,“不早了,快回家吧。”说罢,在她背上轻轻一推。
阿辽觉得自己身子一轻,竟“飘”出去了好几步远,待她回头再看时,银杏树下已是空无一人。
2
当晚,小镇上落了一场冰雹,罕见的大,弹珠样的冰块密集落下,花间草丛,大地屋顶,疮痍一片。
翌日清晨,阿辽上学时,在银杏树下看到一只死去的鸟,白脊黑翼,翅膀僵直地铺展开,至死都保持着飞翔的姿态。
阿辽莫名地难过。在树下挖了个坑,埋了它。
从那之后,阿辽再没听到银杏树上传来的动人鸣唱。她在树下的梦,少了一个温暖的声音。
而且,她再也没有看到那个黑衣白发的老者。
这天,天气异常差,乌云遮日,闷热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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