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嬉皮笑脸地讨好她,一面不容分说把簪子直接插到她头上。趁她呆愣之际,还在她发际偷了一口香,然后半闭眼做沉醉状,嘴里喃喃地说:“好美,好香!娇娇,怎么办,我不想回家了,我只想在你家住一辈子。”说话间,竟伸手想揽住她。娇娇灵巧地后退,金簪子上缀的流苏摇曳不已:“公子,别这样,店里好多人。”
周文俊邪肆一笑,低低地说:“那跟我进屋去吧,我屋里可没别人,就我俩。”
“就我俩”这几个字让娇娇目光一黯,因为,此刻,就在不远处的某间房里,也没别人,“就他俩”。她迅速后退着说:“不跟你闹了,我要给柯公子叫菜去,你中午想吃点什么呢?”她手里有菜才能理直气壮地叫开他们的门。
“我想吃什么你就给我上吗?”
“只要店里有的。”
“当然是有的,我一向通情达理,从不刁难别人。”
“那您说。”
“你!我只想吃你。”
“坏人!不理你了。”张娇娇脸红红地下楼去了。
第四折(第二十四场) 今生
此刻,地字号房里的帖木儿正劝着秀儿:“还是不要唱戏了吧,这么辛苦,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受得了。如果你担心家里的生活,这不是问题,我会替你解决的。”
秀儿依然摇着头说:“谢谢你关心,不用的,你别听我师兄瞎说,我家里生活没问题。”
“那你为什么主动要求下乡巡演呢?”明明是个再清秀不过的小丫头,偏偏脾气倔得很,就会死鸭子嘴硬。
“因为我喜欢演戏啊,可是在大都,我没多少机会。”这是实话,曹娥秀的名声正如日中天,上回十一的那个戏本明明是写给秀儿的,可曹娥秀提了提,秦玉楼就给她了,根本都没征求秀儿的意见。说到底,还不是看曹娥秀名气大些,觉得由她出演新戏比较容易成功?
帖木儿认真看着秀儿的眼睛,想从中判断出她说的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只因为这个原因吗?”
秀儿点头:“虽然不是唯一的原因,却是最重要的原因。我不瞒你,如果只是为了解决家里的生活问题,我不只这一条路可以走”。比如,还可以嫁给十一,那样也许关伯父会更积极地帮爹引荐一个新职位,让他能挣钱养家。同时,十一家里肯定也会多少帮助一些。
当然这话她不会跟帖木儿讲,她只是打了一个比方:“就比如你,为什么要放弃家里那么好的条件跑到山里去修行?豪门公子不当,武威侯爷不做,跑去当道士,你又是为什么呢?肯定有更多的人问你这个问题吧。而你,也是因为喜欢。对不对?”
“算是吧。”这一点帖木儿也不得不承认。
秀儿笑了:“所以,就不要劝我离开戏班回大都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也是真心为我着想。可是人各有志,你的志向是修行。是得道成仙;我的志向是演好戏,是成为杂剧界地顶级名伶。”
帖木儿长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你有一句话算是说到我心坎上了,人各有志,这也是我以前常对别人说的话。我以前每次回京。多少人劝我留下,好好继承家业,不要再修什么道了,世上哪有神仙?都是骗人的。就算真有吧,那些仙人们还耐不住天上地寂寞要下凡呢,我作为相府世子,一族之长,已经荣贵之极,神仙都不换了。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我也是一句话回了他们,人各有志!。”
“谢谢你地理解”。秀儿给他的茶碗里添上水,轻言细语地告诉他:“我师傅有时候是严厉了点。但他为人并不坏。甚至可以说是个大好人。现在的人多明哲保身,像他这样有良心有担当的人已经不多了。总之。你不要担心,我在戏班很好,偶尔做做饭也没什么,贫寒人家的女人,哪个不做饭呢?有米下锅就谢天谢地了。”
帖木儿再次叹息:“秀儿,我越跟你交往,越觉得你是个很特别地女孩。”
“哦,怎么个特别法?”秀儿捧着茶碗,歪着头问,嘴角还好玩咬着一朵茶水里的小菊花。
“特别好,特别可爱,特别美……”说完这句,帖木儿脸红了,嘴巴先做了个圆形,然后又赶紧闭上了,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说出这种话吧。
过了好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回音,抬起头一看,敢情秀儿比他还不好意思,小脸比他还红呢。
对方更害羞这个事实给了他不少勇气,他又补充了一句:“特别值得敬重!”
这回秀儿总算抬起头来:“值得敬重?”
“是啊,你肯坚持自己的想法,肯吃苦,肯挑起本来不该由你挑起的重担。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孩!”
此话一出,有如平地惊雷,两个人的脑袋同时“轰”地一响,被彻底地打晕了,一起低下头。
过了许久,秀儿才开口问了一句与刚才的话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去襄阳呢?”再看吧,你们戏班什么时候离开通州去别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师傅本来只打算在这里演三场就换地方地,但现在场场爆满,加座都加不下,师傅就不肯走了。对他来说,出来巡演,就为图财,到哪里不是演?在一个地方不挪窝,还可以少点奔波之苦和吃住等方面的麻烦。我估计,他要等我们把所有会唱的全都唱过一遍才肯走。除了戏园子里唱,这里也有人请堂会,我明天就要去唱一场堂会。”
帖木儿有点纳闷了,起身到枕头底下摸出几张戏票,拿到眼前一看说:“明天晚上是你地戏,你哪里还有时间唱堂会啊?”
秀儿白了他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儿?我的戏明明是后天地,堂会是明天唱。”
帖木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很快眉头又皱了起来:“你白天唱堂会,刚唱完又要赶回去给那么多人做晚饭,你就不怕累死?”
秀儿轻轻笑道:“还好啦,再累也比没戏好。在大都地时候,几天上不了一次场,每天虚度时日,心里干着急。”
帖木儿不解地问:“几天不演就着急?”一般的女人不是只想图享受,不想做事地吗?
秀儿给他解释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吃青春饭,可以说,一辈子就指着前面这十年了。我今年十五岁,再演十年,到二十五岁,如果能侥幸成名的话,这个时候差不多达到了最鼎盛的时期。再往下,就该走下坡路了,所以,时间是很紧迫的。”
帖木儿笑着说:“你现在就已经成名了啊,《拜月亭》那么轰动。老实告诉你,我都跑去看了的,除桑哈和乌恩齐外,我没让任何人陪,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自己买票进戏院。”
“真的呀,谢谢你捧场,我荣幸之至。”
“不谢,你演得真好。”
被帖木儿一再当面夸奖,秀儿的脸红了又红,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而帖木儿接下来的问题更叫她不知如何回答。
帖木儿问的是:“二十五岁之后呢?你会离开戏班吗?”
“这个……”,她还没来得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呢,她才十五岁,才进戏班几个月,一切都还刚刚开始,还想不了那么远。
“会吗?”帖木儿执意地向她要答案。
她只好依常理推断:“要是那个时候能脱籍的话,那肯定就离开戏班了。”
“你想脱籍随时都可以的,只要你说一句,我马上就派人给你办好。”帖木儿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秀儿反而只会尴尬地笑了:“现在说这个还早。”
想不到,平时一贯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帖木儿,这会儿竟然一步也不放松,紧逼着问:“好吧,就依你,二十五脱籍。离开戏班之后,再干什么去呢?会不会嫁人?”
秀儿把头扭到一边去,笑而不答。
沉默地抵抗了一会儿,看他依然正襟危坐,充满期待地等待着她的答案,她只好回答他:“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这样明显敷衍的答案,他只是微微一笑说:“如果会的话,就去找我吧。我现在住的地方,风景很优美,很安静,连井里的水都是甜的。”
秀儿噗哧一笑:“你让我去当女道士,喊你师兄啊。”
想不到他居然说:“也可以。道士也有女的,就像佛门有尼姑一样。“
秀儿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呢,我不演戏了,就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只是隐居,不出家当尼姑,也不当什么女道士。”
帖木儿脸上浮起一抹了然的笑容:“那还是想嫁人了。”
秀儿再次把头扭到一边去,“笑而不答”…………这一招还是跟某人学的。
但秀儿很快就装不下去了,因为对面的人忽然很诚恳地说:“秀儿,如果你以后还是想嫁人的话,就嫁给我吧。你嫁给别人我不放心,怕别人欺负你,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好,但起码,我不会欺负你。”
“又来了,你要修行的,怎么娶亲?”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如果你想嫁给我,我就娶你,我下辈子再修行。”
秀儿笑着打趣:“我才不干呢,这辈子娶我了,下辈子就抛弃我自己跑去修行。”
“我和你双修。”
“我下辈子也不当女道士,整天穿着灰不溜秋的衣服,多难看啊。”
“那我下辈子也娶你,只要你想嫁人我就娶你,直到你想和我双修为止。”
听听这大话说的,把几辈子以后的事都算进去了。
秀儿抬起头,刚想取笑他两句,却发现,那双如水般清澈的眼眸里,竟透着不容错认的坚持与坚定。
第四折(第二十五场) 胡家
去胡二先生家唱堂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见过平民富豪如关家的大方,再见过第一权门左相府的威势,连皇宫都进去瞻仰过了,秀儿以为她不会再为任何人家的豪奢程度所打动。可到了胡家,还是小小的吃惊了一下。
倒不是说胡家比关家或左相府还阔气,而是,本以为普通的乡绅人家,顶多只是齐整而已,想不到却也给人富豪的派头,大到亭台楼阁,小到一草一木都十分讲究。庭院竟然设计成江南水乡的模样,池塘里还种着各色荷花,不时有锦鲤游来游去………虽说秀儿从未到过江南,那江南的迷人景致,画儿上还是常见的。
据说当年金主完颜亮就是因为听人唱柳永写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企羡江南的繁华,这才动了侵吞南宋之心。为此,宋人谢驿还专门写过一首诗:“莫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岂知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
一个北方蛮荒之地茹毛饮血的小民族,吞并了北宋本来已经很满足很骄傲自得了,偏偏你们又自夸江南怎么怎么美,好嘛,财宝外露,就别怪人家贼惦记着。
站在胡家江南庭园式的水榭里,秀儿有点好奇这胡家的背景,若说只是个无官无爵的普通百姓家,历经战乱之后,怎么会在短短数年间便有了这般财势?
而且在蒙古人的朝廷中得势的几个汉人中,好像并没有姓胡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好奇归好奇,这些也与秀儿无关就是了。
胡府请堂会的原因是胡家老太太过七十大寿。所以戏班地人进门后,照例先给老太太请安拜寿。坐了吃了一杯茶,然后就在胡家的大厅里摆开阵势。到这时,秀儿才算是发现。地方富绅和大都富豪到底还是差了一个档次,最起码。家里没戏台吧。
第一次在平地上演戏,秀儿开始很有点不适应偌大一个厅堂,客人们都在四周围坐着,唱戏的就拿客厅后面地穿堂当后台,从那里进进出出。因为演员和观众隔得太近。有时候一甩袖子简直要甩到人家脸上去。更有些不懂事的孩子,直接跑到演员队伍里穿来穿出,嘻嘻哈哈,虽然很快会被人吆喝着喊回去,还是破坏了整场演出地情绪和气氛。
凡此种种,都让秀儿感到郁闷,觉得很难放开手脚,很难真正地投入感情,因为。太家庭化,太随意化了,根本就不像专门的演出。倒像一帮票友随便串着玩儿一样。以前在家里跟父母打打闹闹演戏的时候,就是这个调调。
让秀儿意外的是。想到父母。想到小时候一家人“唱戏”的温馨场景,她地感觉突然变好了。然后很快就调理好自己的情绪,慢慢放开起来。事实上,这才是真正的“堂会”,或曰堂会的本意吧。那种家里有戏台的堂会,事实上还是舞台的感觉,跟在戏院演出没两样,只不过不公开卖票而已。
像现在这样,在人家的堂屋里,直接面对来宾唱“堂会”,其实更易跟观众互动,更灵活,跟便于现场发挥。
而这,本来就是秀儿的长项。她能在大都一场戏而红,靠的就是这份许多名伶不及地灵活机智。
比如,唱到第三折“拜月”的时候,秀儿就把词改成了:“这一柱香,愿胡家老安人福寿绵长;这一柱香,愿通州四境平顺,百姓康宁安乐;这一柱香,愿天下间夫妇永不分离,教俺两口儿早得团聚……”
坐在主位的老太太当时满脸地皱纹都笑开了。等这一折唱完,立刻吩咐身边的丫头端着一小簸箕铜钱过来说:“老太太怜珠小姐唱戏辛苦,赏她买点心吃地。”
秀儿出来道了一声谢,可没东西装钱,又不好兜起裙子包,最后还是黄花拿了一块布出来兜了进去。秀儿瞅了一眼,好像是一面演戏时候用地旗幡。
接下来,就越唱越顺了,看戏的人也越来越多,喝彩声此起彼伏。胡家如果要以此赚热闹地话,那可真是够热闹了,虽然戏院的马老板肯定会肉疼。
胡家大厅挤满了人不说,连外面院子里都挤得水泄不通,秀儿唱戏的间隙里偶然望过去,发现院子里的几棵树上密密麻麻挂满了人。所以她又灵机一动添了上一句台词:“我眼悬悬整盼了一周年,不见俺良人面,忽听得喜鹊儿叫,赶紧出门看,呀,那院子里的树上怎么挂满了猴子,敢情都是来给老太太献寿桃的?”
一面念,手一面往外指,众人随她的手指看过去,待看见棵棵树上那满树的“猴子”时,一个个差点没笑岔了气,胡二先生当场喷出了一口茶,老太太笑得直揉眼睛。
就这么一句,不用说,又哄了老太太一簸箕钱。
晚上,本来秦玉楼准备带着弟子们回去的,因为那边还有夜场,虽然有黄花盯着,到底不放心,怕出什么意外状况。但胡家死活要留下吃晚饭,秦玉楼也只得答应了。
想不到这一留,就给戏班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吃饭的时候,胡二先生先敬了一整圈后,特意跑到戏班这一桌来跟他们一起同坐,看来也是个爱戏之人。席间,胡二先生问起了戏班的一些基本情况,比如,打算在这里演多久,在哪里下榻等等。待秦玉楼说出“叶公祠”时,胡二先生纳闷地问:“叶公祠”在哪里啊?”
他身后一个仆役说:“二老爷,叶公祠在小李各村。据说以前那里住过一个姓叶的家族,但战乱之后,也不知道是举家搬走了呢,还是全都……”估计是怕在大喜的日子说“死”字不吉利,这仆役停顿了一下才说:“总之姓叶的后人一个都没了,现在那里住的是姓李的,所以叶公祠也就荒废了。”
胡二先生还是想不起来:“小李各村我去过两次,可就是对这叶公祠完全没印象。”
秦玉楼便说明道:“现在那里也不叫叶公祠了,改成了一个蒙训的小学堂。因为是暑热季节,小学生放假回家歇夏去了,暂时空在那里,我们跟村长借住一下。”
胡二先生这才恍然道:“你早说小学堂我就知道了,那里我还去过的。只是,小李各村本就是比较穷的村子,那房子又年久失修,怎么住人啊?”
秦玉楼摇着头,无奈地笑着说:“没办法,我们人太多了,住客栈实在住不起。若说租个房子,原本只打算在这里唱三场的,三天谁肯租啊?所以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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