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忍不住笑了起来,十一写的戏,不看也猜得到,肯定与“佳人”脱不了干系的。反正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着佳人打转,佳人就是他的“家人”。
只是这段时间菊香好像被禁了嘴,不再大嘴巴地泄露他家主子的行踪,什么院什么楼的名字已经好久没听到过了。不过呢,写戏是要花工夫的,十一少爷关在家里琢磨戏文,他的红颜知己们岂不都变成了“闺怨佳人”?只怕都要拜月焚香,祈祷他早点现身救苦救难了。
待认真看起戏文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回倒冤枉十一了。他的这本《拜月亭》,写的并非是什么佳人的闺怨,基本与香艳扯不上关系,而是很正经地讲述乱世中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戏文一共四折,外加一个楔子。
楔子很短,写王瑞兰和母亲送父亲上前线,母女俩在家相依为命。第一折开场,家乡也沦落敌手,母女俩仓皇出逃,途中不幸失散,其时,书生蒋世隆也与妹妹瑞莲失散。在寻亲的过程中,世隆和瑞兰相遇,相约结伴同行。
为了避嫌,瑞兰提出认世隆做哥哥,世隆却有别的打算,结果两人没做成兄妹,倒做了夫妻。
不久,瑞兰遇到从战场上归来的父亲。本是惊喜交加的重逢,偏偏父亲嫌弃世隆是个穷秀才,门不当户不对,硬逼着瑞兰撇下生病的世隆跟自己回家。父女俩在路上又与母亲及瑞莲相遇,母亲与瑞莲一路扶持而来,已经认作义女,于是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回到故乡团聚。
瑞兰一直惦念着世隆,中秋之夜焚香拜月,祷祝世隆平安,被瑞莲无意中听到了,这才知道,姐妹原是姑嫂。
世隆病好后,与逃难途中认识的结义兄弟分别高中文武状元。世隆被势利的瑞兰之父招为女婿,这才与瑞兰重逢。世隆痛恨她当日的背弃,新婚之夜差点休妻,后经妹妹瑞莲劝解,才知并非瑞兰负心,于是夫妻重归旧好,瑞莲也如愿地嫁给了世隆的结义兄弟。
看完整个戏文,秀儿说不上很喜欢,但不得不承认,十一写的故事还是很有看头的,情节很曲折,也很紧凑。唱词也写得很好,如写母女出逃时的悲凄:“这青湛湛碧悠悠天也知人意,早是秋风飒飒,可更暮雨凄凄。分明是风雨催人辞故国,行一步一叹息。两行愁泪脸边垂;一点雨间一行恓惶泪,一阵风对一声长吁气。”
按着曲调,打着节拍,秀儿在灯下低低哼唱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亥时。听到外面的打更声,秀儿起身打开房门走到阶前,望着紧闭的院门。
戏院这会儿该散场了,师兄师姐们就快回来了,今天,玉带儿出演赵小姐,不知反响如何?观众是不是也像那天一样热烈?有没有,也像昨天一样,砸给她两只草鞋?
曹娥秀总是说,一个敬业的伶人,演什么就要像什么。即使你是女人,演男人的时候你也要像男人,演柔弱千金你要得人疼,演坏女人你就要遭人恨。俏枝儿不红,正因为不懂得这个道理,死死地抱住她的千金小姐形象不放,不管演什么角都是千金小姐味儿。所以她再漂亮,再娇媚,也只是个二、三流的戏子,永远成不了名角。其实,纯粹从长相上论,俏枝儿是整个芙蓉班最漂亮的,连曹娥秀也比不上。
虽然草鞋之事让娘亲哭红了双眼,也让师傅好一顿嘲讽,秀儿还是认为,第一场戏就因为出演一个坏女人而把观众气成那样,对她而言是一种肯定,虽然态度很粗暴。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穿草鞋的戏迷,你能指望他有多高的修养?
其实作为伶人,是应该感激这样的戏迷的。他只穿得起草鞋,可他还是愿意花大价钱买芙蓉班第一场新戏的票,不是铁杆戏迷,根本舍不得的。
想到这里,秀儿突然心里一咯噔:拿草鞋砸她的这位,不会也是师傅安排的“戏托儿”吧?不会的,如果真是师傅安排的托儿,师傅昨天就不会拿草鞋之事挖苦她了。
这时,翠荷秀从那边屋里走出来,看她站在阶下,忙过来催着她:“你才好一点,别站在这里吹风了,回去歇着吧。”
秀儿笑了笑说:“我的病好了。再说,现在是夏天,怕什么风啊。”
翠荷秀瞪了她一眼:“不怕风?那是谁一晚上跪在外面就着了风寒,差点一病不起的?”
秀儿不好意思地辩解着:“那是因为下雨嘛。”
两个人正说着话,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驰来,然后“吁”地一声,在芙蓉班寓所前停下。紧接着,笃笃笃,外面响起了叩门声。
“咦,老周呢?”秀儿四处张望。
“又上茅房了吧。”翠荷秀猜测道。
“那完了,老周上茅房,没一个时辰出不来,还是我去开门吧。”
秀儿说着就往外走,翠荷秀想喊住她,可看她的样子,病似乎真的好了,也就由着她了。
秀儿拉开门闩,一看见来人,脸上的笑容就凝结了。
立在门前的男人见秀儿出去应门,也楞了一下。但很快就转动着眼珠,朝院子里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见没什么人,只有左边侧屋的屋檐下站着一个女孩,立刻伸手去拉秀儿。
秀儿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可到底没跑过那几个带刀的家奴,很快就被他们撵上,硬拉着塞进了车子里。
等翠荷秀叫喊着追到门外时,马车已经在巷子里奔驰着跑远了。
第二折 (第三十二场)周旋
此时的秀儿,已经被关在马车里,勃勃自己靠着车门不让她拉开。秀儿也不敢去跟他抢,马车跑得这么快,拉开了怎么办?难道往下跳?好像还没到那种不要命的地步。
对禽兽姐夫勃勃,秀儿倒从来不怕,只是打心底里厌恶而已。所以,这会儿,见勃勃抵住车门的那猥琐样子,她不怒反笑道:“打劫我来,想要干嘛呢?”
“不,不想干嘛,我只是想请你吃饭。对,就是想请你去吃饭。”勃勃结结巴巴,慌里慌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秀儿挟持他呢。
秀儿冷哼道:“现在什么时辰了?还吃饭。”
“那,我们去吃宵夜。”
“然后呢,吃完宵夜之后呢?”
勃勃痛苦地、委屈地瞅着她,无限哀怨地说:“秀儿,在你眼里,我是那种无耻的男人,会强迫女孩子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吗?你这么不相信我,我真的真的好伤心。”
你好伤心关我屁事啊,再说,你这样的人会伤心吗?但凡有点良心,有点人味的人,都不可能在姐姐死了没几天就开始若无其事地打妹妹的主意吧。
秀儿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是平静的语调说:“要我相信你也不难,只要你现在放我回去就行。要不然,你这么晚了挟持一个女孩子上你的车,你觉得你的行为值得人相信吗?”
勃勃叹了一口气,拉开车门对前面的车夫说:“巴根,你找个客栈把车停下。”
“找客栈干什么?”秀儿警惕起来。
勃勃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安抚道:“别怕,只是想请你吃点东西,一般的饭馆这个时候已经打烊了,就客栈还开着。唉,你怎么就不肯相信我呢,我从来不强迫女孩子的,就凭我的家世人品,还需要强迫吗?这段时间,我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踩烂了。”
秀儿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有人品?这世上的人啊,越是龌龊不堪的越是自我感觉良好。不过呢,他若肯正正经经地娶个蒙古女孩,以后好好管着他,倒是汉族姑娘的福音,于是耐着性子劝道:“既然这样,你就从中挑个中意的嘛,你娶个蒙古女人,你娘也满意了,也不会再整天变着法子折磨那可怜的媳妇了。所谓家和万事兴,这样你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些。”
“可我就中意你。”勃勃圆睁着双眼表白。
“无耻。”秀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除了这两个字,她实在找不到别的字眼形容他了。姐姐尸骨未寒,他就算做做样子,也不该这么快就公开承认自己想染指小姨妹吧。
“如果真心喜欢你叫无耻,那我情愿永远像这样无耻下去。”说这句话的时候,勃勃两眼放光,做梦幻少年状,活脱脱情圣再世。看样子,他很得意于他自己的“痴情”表达,没感动秀儿之前,已经先感动了自己。
秀儿恨不得仰天长叹,果然一样米养百养人,有些人的脑袋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做的,想法总是异于常人。比如这个勃勃,跟他在一起,要时时克制住呕吐的冲动,套用他的表述,“我是真的真的很痛苦”。
此时马车正行驶在烟花一条街上,两边的楼里不断传出乐声、歌声和嬉笑声。数载乱世之后,好不容易天下承平,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比平时更懂得享乐,所以这条街上任何时候都热热闹闹的,似乎从不曾冷清过。
这些妓院女子,也划归乐籍的,秀儿感叹地想,其实自己跟她们是同一类人。只不过妓女以卖身为主,伶人也卖艺为主。但有些名妓,也多才多艺,平时陪陪酒,度度曲,并不轻易接客;而伶人中也有些败类,唱戏本行几乎荒疏,无艺可卖,只好靠卖身维持生计了。
做伶人的,到最后不外两种下场:一种是人老珠黄唱不动戏后嫁人;一种是沦落烟花。即使是前一种,也不是秀儿想要的。蕴华姐姐那时候不顾爹娘反对执意嫁给勃勃的时候,还不是以为找到了终身的幸福。结果呢,让她不惜跟娘家脱离关系的良人,就是这种货色。
如果可以,就唱一辈子戏吧,最多,安顿好父母家人后,自己再存点钱养老。
念头一转,神情就变了——人家的本行就是演戏,这点小伎俩,还不是小菜一碟?正好勃勃说了那么一句“深情款款,感人肺腑”的话,于是秀儿粉颈低垂,含羞带怯地说:“姐夫,我只是个唱戏的,配不上你。我姐姐虽然也跟我一样是贫家女子,但好歹身家清白,这样你娘都嫌死了,何况是我?”
勃勃屏住呼吸,似乎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待终于回过神来,激动地扑过去想抱住秀儿。秀儿忙闪到车尾,楚楚可怜地嗔着:“姐夫,别这样嘛,你吓到人家了。”
勃勃激动不已。秀儿没骂他,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何况还让他看到如此风情,他喜得抓耳挠腮,坐立难安,口齿不清地说:“不好意思,姐夫就是太喜欢你了,一时控制不住。秀儿你放心,我额吉以后不会那样了,都总管大人知道了你姐姐的事,上次还特意跟我阿爸提起过,叫我额吉不要再折磨汉人媳妇。都总管大人都亲口发话了,我额吉以后肯定不敢了的。”
见马车已经在一处客栈门口停下,秀儿努力抑制住心慌,用撒娇的、恳求的口吻说:“姐夫,今天真的很晚了,我们就不要进去了,好不好?我晚饭吃得晚,你到的时候才刚吃完,这会儿实在吃不下了。”
“为啥那么晚才吃呢?”
“我病了,白天一直在睡,晚上才起来,到现在头还昏着呢。你就行行好,送我回去嘛,要吃饭咱们以后多的是机会。”
勃勃大喜过望:“你以后肯陪我出来吃饭?”
“嗯。”
“秀儿,我的宝贝!”
这次秀儿没有躲过,让他扑过来抱住了。把秀儿恶心的,一边挣扎一边紧急思考对策。
要是白天还好点,街上人多,可这会儿都亥时了,街上行人稀少,再加上又在封闭的马车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她一个女孩子,打不过骂不过,没别的办法,只好索性装死。
眼看着秀儿从他怀里软绵绵地滑下去,倒在那儿“昏迷不醒”,勃勃满腔的欲火都浇熄了。再怎么猴急,他也是高贵有品味的男人,他讲究情调的,一个死过去的女人,他还没兴趣碰。
他把秀儿抱起来平放在座板上,同时命车夫赶紧回头,先把秀儿送回去再说。
晦气,好不容易她肯跟他了,又是个病秧子,要是身体一直这么差下去,那可就扫兴了。
第三折 (第一场) 设想
不知是体谅秀儿身体欠佳,需要休息,还是依旧不肯原谅秀儿,秦玉楼让玉带儿一连上了三场戏。
第二天晚上她们回来时秀儿还问曹娥秀当晚演出的情况,主要是想问观众对玉带儿的反应,曹娥秀只是含糊地告诉她:“还好”。
到第三天,整个白天秀儿都在期待着从秦玉楼嘴里吐出让她登台的好消息,可惜,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秦玉楼也没说什么。秀儿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那又酸又涩的难受滋味。晚饭后,看着玉带儿登车而去,她努力挤出笑脸相送,回头却躲在屋里偷偷哭泣。
第四天,秦玉楼还是没说什么,秀儿差不多要绝望了。秦玉楼口里说“算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其实心里根本就没有原谅她,是吗?
她决心要主动出击,不能坐以待毙。对于一个伶人来说,不能上戏,每天留在家里烧火做饭,那还有什么前途?长此以往,不就是死路一条了。
这些天因为秦玉楼白天总出门,根本找不到人,秀儿决定等他们晚上散戏后,无论多晚都要找到秦玉楼,斗胆打探一下他的想法。
第四天晚上,秀儿鼓足勇气敲响了秦玉楼的房门,当然临出门前已经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由头:把十一写的戏本拿给他看。
“这是什么?”秦玉楼疑惑地接过秀儿递给他的东西。
“这是关家的十一少爷写的戏本,我觉得还不错,特意拿来给师傅看看。”
秦玉楼一开始不以为然,大概觉得一个整天吃喝玩乐的富家公子写不出什么来吧,懒洋洋地翻开,一副爱看不看的架势。但真正看下去后,他惊讶抬起头地说:“真是他写的?十一少爷今年还不到二十吧?想不到他还会写戏,只是有些地方处理得太突兀了,要是再铺垫一点,观众会比较容易接受一些。”
“师傅……”秀儿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开口,问他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可以上戏。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秦玉楼还在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戏文,看样子,十一的这本处女作还挺吸引他的。
秦玉楼的表情让秀儿突然萌生出了一个新的想法,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但不见得一定就要走原来那条已经标明了“此路不通”的死路,另辟蹊径,也许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就比如现在,跟玉带儿争演那个角色,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吗?她已经连演了三天,没有任何人说她演得不好,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观众还惦记着那个差点被草鞋砸到的姑娘。观众是健忘的,名角几个月不登台尚且会过气,何况自己只不过是个才上了一场戏的新人,要论名气,玉带儿可比自己有名多了,她进戏班少说也有三年了吧。
厘清了自己的思路后,秀儿大着胆子说:“秀儿有一个想法,说出来怕师傅笑话。”
“你先说说看。”秦玉楼的眼睛始终盯在戏本上,看得津津有味。
他越是这样,越给了秀儿信心,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师傅您看,我们芙蓉班一共有四十多个师兄妹,而我们现在上的戏都不是需要很多人上台的那种热闹戏文,一场戏二十几个人足够了。其余还有二十几个就在那儿干耗着,像翠荷姐姐,怜怜姐姐,解语,俏枝儿,都是有点名气的角儿,现在这场戏不需要她们上,都荒在那里,多可惜呀。她们自己急,女伶的青春有限,一下子就蹉跎过去了;师傅也急,白养着这么多徒弟,负担太重。”
“那你的意思呢?”秦玉楼总算从戏本里抬起头来。
“秀儿就想,师傅何不再排一场戏呢?比如十一的这个本子,师傅也知道他的家境,这个练笔的本子他是不会收钱的。师傅也不用拿一流名角出来,就让翠荷秀姐姐她们演就行了,多少也能赚点钱吧,总比坐在家里吃白食强。”
还有一句话秀儿没说:也省得她们可怜巴巴地在外面打野食,到处陪那些达贵官人喝酒唱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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