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子陵接过茶杯,眼睛望着杯沿一点淡淡的红痕,那是沙漠龙刚才试茶时所留下的脂迹。
一抹淡红,曾经伊人朱唇亲印,天外玉龙的心中,怎不泛起如潮的情思。
沙漠龙已经把梨削好了,切成方方的小块,盛在银盘里,旁边放着一枝烂银的小又,婀娜地走到欧阳子陵身畔。
她见他还在那儿发呆,娇叹地笑道:“快漱了口吃梨呀!一杯茶有什么好看的?”
银铃似的声音,将天外玉龙自遥遥的遐思中牵回。
他笑了一笑以掩饰自己的失态,这才端起茶,到盂前漱口,回到座上,朝她感激地说道:
“龙妹,恐怕这是第一次你这样侍候人吧?”
沙漠龙微微一笑道:“不,我师父来的时候,我也侍候他,不过,这是第一次我感到侍候人也是一种快乐和享受。陵哥,假若你不嫌我讨厌,我愿意永远这样侍候你!”
欧阳子陵感于她语音中所带的诚挚。
灯下看这一位维吾尔的族长,她换了衣服,银色的小袄,淡红的长裙,不再似驰骋大漠的矫健,也不再似女神般的不可侵犯。
她依然美丽,美丽得如皎洁明亮的秋月,那柔和的光辉是她千万种柔情,浸淋着欧阳子陵。
使他彷佛在逐渐上升,升到碧荡无际的天空,升到美丽的广寒宫阙,在那儿会晤着月中的嫦蛾。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欧阳子陵用叉子刺着梨吃,那墨梨望去漆黑,入口却泌芳无比,而且没有渣滓,确是无上佳品。
当然他不好意思一个人独嚼,坚邀沙漠龙也尝一点,情不可却,她只好拔下头上银簪,刺了一片。然后慢慢的咀嚼道:“多少年来,我这屋中从未招待过客人,所以别的东西都全,这用具可只有一份,也许你不相信,我这儿就没有第二柄叉子。”
她讲这话时,有一种落寞的感觉。可是听在欧阳子陵的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她是多尊贵啊!也许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男人能配得上她,这座锦绣的帐篷里,多少年来就是她一个人住在里面,现在我确不知道有那一份荣耀,让我闯进她的生活,用着她的东西……
静静的吃完梨。
欧阳子陵站了起来道:“夜已经很深了,龙妹妹你也该去歇一会儿了,明天我教你练剑的口诀。”
沙漠龙却含情脉脉地道:“不,陵哥,我不困,我从来没有今夜那样兴奋过,天还没亮呢!外面风大,你别出去了,陪着我,我们长谈澈夜吧!陵哥……”
欧阳子陵无法抗拒那声音中所带的恳求,又坐了下来,于是,锦帐中充满了絮切的低语,银红照着两个影子。
远处,草原中,有牛羊的低呜,有郊狼的长嗥,有土拨鼠翻动泥土的声息,也有着骏马的长嘶。一切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一抹朝霞把天空涂红。
微风轻拂着碧绿的长草,草中放牧着千万只牛羊,晨光熹微中,除了没有鸟雀的噪鸣,这完全是江南的风光,宁静、富庶、安详。
突然,远地驰来三匹骏马。
白的似雪,红的如朱,黑的像墨,这正是称雄漠上的三匹名驹,霜骠,紫骝和黑天骓!
马上驮着一个劲装的青年壮士与两位绝色佳人。
他们当然是欧阳子陵、辛红绢与沙漠龙。
天外玉龙一向是书生装束,然由于今天敌不过辛红绢再三的敦促,初试骑装。
小妮子说得好:“师兄,你虽然文武兼修,实际上说来你的文不如你的武,人干什么就得像什么,何苦弄得那么文诌诌的,看上去多惹眼……”
欧阳子陵拗不过她,只好换上了劲装,外面披着锦缎的大麾,英姿勃发,一反以往文弱的样子。
再加上跨下的黑天骓雄武的体态,益发得英气照人,使得两个女孩子的心中,又是倾慕,又是兴奋,那种心情,远非笔墨所能形容尽至。
马惊起了牛群,使得它们不安的骚动着,间或发出哞哞的低鸣。
辛红绢却被眼前庞大的牛群惊住了:“龙姐姐,这么多的牲口,都是你的?”
沙漠龙微微地笑着。
她虽然着了一身短装,却显得异常的温婉。
她很平淡地说道:“这只是一部份而已,由这儿纵马出去,在半个时辰以内,你所能看见的牛群,都可以算是我的。
因为我们族中是没有私产的,一切都由族长全权支配,要率领这么多人,管理这么多的财产,实在不是一个女孩子所能胜任的。可是我父亲又没有男孩子,为了使我们维吾尔人不致分裂,而受到其他部落的并吞,我只好勉强地担负起这付担子,其实我真愿意像其他女孩子一样……”
这一位沙漠中的女主,身挟无比的权势,然而在她心中这却是一份沉重的担负,这种心情是辛红绢无法了解的。
然而她那幽怨地神态使得辛红绢不由住了口,没有再提出其他的问题。
三个人默默地奔了一程,入眼依然是不尽的牛群,当然也有些骑着马放牧的维吾尔人,看见他们来了,都一律恭敬地举手行礼。
欧阳子陵因为是客人,所以也客气地回礼,只有沙漠龙淡然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完全无视于他们顶礼膜拜。
因为在沙漠上,她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马继续向前奔着,由于跑得太急了,她们的口中、身上,都冒着白气。
眼看着前面一汪碧水,欧阳子陵把马勒住,朝她们说:“这一阵下来,怕没有二三百里,我们在这儿歇会儿吧!”
辛红绢与沙漠龙都顺从地下了马,慢慢地走到他身边。
辛红绢怜惜的摸了一下红马,忽而惊叫起来:“不好,我们跑得太急了,马身上都跑出血来了!”
二人朝她的手上看去,果然在她白玉般的手指上,染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沙漠龙微微一笑,没有开口。
欧阳子陵却忍不住失声赞道:“这不是血,是它的汗,古所谓汗血宝驹就是指此而言,龙妹,你真了不起,居然拥有这种价值连城的名驹!”
沙漠龙这才抬着眼皮,微带一丝娇羞道:“陵哥哥,你不愧博学,天下就没有你知道的事。这三匹的确是大宛的汗血种,尤其是你骑的那一匹,它的汗是黑色的,称为泼墨,无论这速度和耐力,都比另两匹强,它能遇见你这一位伯乐,总算不负所生。良马赠侠士,你这天下第一高手,原该有一匹好坐骑,送你啦!”
欧阳子陵起初听她说黑马的好处,忍不住用手抚着它的鬃毛,发现沾手果然是微黑的汗液。
正在欣赏之际,忽见她说到后来,竟要把良驹相赠,忙椎辞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你族中的至宝,我怎么可以平白地接受呢!”
沙漠龙一片诚意,想不到他会拒绝,粉脸泛红,星目中含着泪光:“小妹自知才德菲薄,昨夜幸蒙不弃订交,满以为今后肝胆相照,不分尔我,谁知些许微忱,乃遭见拒,依然视小妹若陌路,当然这是我自取其辱……”
说到这儿,语气哽咽,泫然欲泣。
欧阳子陵想不到她心眼儿这么多,连忙截住她的话头道:“龙妹,别这么说,我只是因为这份礼大贵重,受之有愧,无以为报,既是这样,我就拜领了好不好?”
沙漠龙这才嫣然转笑道:“良驹虽佳,倒底还是有价之物,你传我的御剑剑诀,才是真正的无价之秘,要是任何事都该有报酬的话,恐怕我还欠你的情呢!”
辛红绢一直在旁边,看他们吵吵闹闹的插不上嘴。这时见他们止口一段落,正想开口。
沙漠龙却抢先说道:“小妮子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你想什么,黑天骓送了陵哥哥,紫骝当然送给你,我自己留下霜雪,这下你该不会说我不公平了吧?”
沙漠龙兰心慧质,一言中的。
辛红绢果然高兴得跳前挽着她的胳臂,欢声道:“龙姊姊,你真好,谢谢你啦!”
说着话的工夫,三匹马都各自跑到湖畔饮水去了,三个人也就慢慢地踱向湖岸。
沙漠龙指着浩翰的湖水说道:“新疆把湖泊叫做海子,这叫做博格海,我的领地就到此为止。冬天,我常到此地捉鱼。那时湖面上结了冰,凿一个大洞,鱼见了光,自己会跳出来,你们可惜来迟了,不然,围火烤鱼,吃起来别是一番风味呢!”
辛红绢童心最盛,听她说得好玩,忙道:“现在一样可以吃呀,龙姐姐,你管生火,我去捉鱼,咱们也请陵哥哥吃一顿烤鱼!陵哥哥,这是我们女孩儿家的事,你只管坐在一边看着,不许动手帮忙!”
欧阳子陵果然含笑负手,在一旁观看湖景。
沙漠龙搜集枯草细树,生起一个火堆。
辛红绢却在身上解下一个后附丝绸的小银钩,站在岸上凝神注视水中。
突然纤手一扬,银钩带着一片光芒,入水无声,接着皓腕抖动,随手提起一条尺余长的鲜鱼,钩子恰好钩在腮边,兀自拍尾跳动。
辛红绢喜孜孜地捡起来放在一边,又去钓第二条。
不要多久工夫,已经够上了四五条。
沙漠龙娇笑道:“够了!够了!多了也吃不完的,糟蹋了反而可惜!”
辛红绢却钓上了瘾,不肯罢手。
她也笑着道:“好不容易二三百里跑一趟,多捉几条带回去送人吧!我以前在哀牢山上,背着师父常常这样捉鱼吃,那时怕挨骂,不敢多抓,今天一定要多钓几条。”
说着又钓上了五六尾。
还是欧阳子陵笑着拦道:“师妹,真的够了,杀这么多生,你不怕作孽吗?”
辛红绢这才住了手。
不过她仍不服气地反驳道:“陵哥哥,你就是爱讲那些扫兴的话,其实佛家茹素不杀生,完全是自欺欺人之谓。天生万物,那一样不是生命,吃青菜不见得就不是杀生,君子远庖厨,更是掩耳盗铃之举。佛说:‘若叫人作,不如自作。’假若大家都不吃肉,屠夫也不会天天杀猪,所以吃肉的人,杀孽并不比屠夫更少一点,人哪一天不杀生?你何独怪乎我!”
俏姑娘妙语如珠,欧阳子陵纵然佛理精深,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倒是沙漠龙笑着过来,拧着她的脸颊道:“小妹妹,真不得了,你这篇大道理应该说给那些老和尚听,快把鱼拾夺干净了,烤来吃是正经!”
两个人嘻嘻哈哈在湖畔剥鳞剖鱼,细碎的涛声伴着银铃样的笑语,为这荒漠上的春天更增添无限春意。
轻风微微地吹过欧阳子陵的脸,使他有些晕淘淘地感觉。
他含笑地望一双丽姝,四只白手衬着碧绿的湖水,想起她们对自己的万千种柔情,深深地沉浸在幸福里。
这无边旖旎的风光是多么使人羡煞啊。
可是他始终有一丝惆怅地感觉,那是为什么呢?
他立刻忆起了陈慧珠,那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而且也是深深地爱着她,此刻她正在天山的七星岩上受着磨难,而我却在此地享受着人间无穷的艳福,这是多么的不公平的事啊!
他不是一个得陇望蜀的人。
这三个女孩子中任何一人,都值得一个男人终生不渝地爱她们。
尤其是沙漠龙,她更是人间的一株奇葩,可是此刻,他私心窃愿陈慧珠也能在湖畔洗鱼的行列里。
两个女孩子并没有发觉到他出神的状态。
她们兴冲冲地洗好了鱼,然后用细树枝穿好,放在火上烤着,直到鱼肉发出诱人的香味才每人持了一块,争先走到欧阳子陵身畔,一齐喊道:“陵哥哥,吃我的!”
欧阳子陵从出神中惊醒过来,发现她们各持着一块鱼,四只眼睛盯着他,都含着一种急切的,祈求的光彩。
他又面临选择的困难了,到底拿谁的好呢?满足了一方,必将使另一方失望,满足只仅仅在片刻,失望也许会影响到一个女孩子的终生。
所以他只好同时伸出两只手,将两块鱼同时接下道:“嗯!真香,两块我都吃!左手一口,右手一口,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两个女孩子都满足了,也都有些失望。
事实上这是最完美的答覆,只是欧阳子陵左右逢源的那句话令她们羞红了双颊,各自又回到火旁烤鱼去了。
欧阳子陵轻松地吐出一口气,心里在庆幸着还亏陈慧珠没在这儿,否则他那来第三只手呢!
三个人尽情地饱餐一顿。
沙漠龙撮口吹一声长哨上一匹马也得得地踏着碎步跑来,一白一红,却将黑马夹在中间。
这情景让他们看在眼里,又是一阵会心的微笑。
由于人马都在饱食之后,不宜放辔疾驰,所以他们顺着归途,听由马匹慢慢地走着。马上的人也谈着、笑着。
骄阳高挂在天空,照着他们,使每一个人的心头充满了暖意。
蓦地,前程尘头急起,好像有好几匹马奔来。
欧阳子陵眼力最佳,观望了一阵,对沙漠龙道:“来的是你的族人,他们跑得很急,恐怕是有什么事情?”
沙漠龙也看清楚了!急忙催马上前。
欧阳子陵跟辛红绢也赶辔追上。
两方的马都急,不一会,就走到跟前。
来的果然是沙漠龙的属下,他们参见之后,立刻由为首的一条大汉叽叽哇哇地报告,沙漠龙听着,脸上时惊时怒。
欧阳子陵与辛红绢听不懂,只好耐心地在旁等着。
很久之后,那大汉才报告完毕,沙漠龙脸色沉重的将手一挥,那几个族人哈腰上马,回首绝尘而去。
沙漠龙才寒着脸向欧阳子陵道:“方才据族人报告,说我师父跟疯师叔在路上遇见了左老前辈带着一条怪兽,在找你们。刚好师父他们发现了一册失传的练功秘岌,赶去寻求,由于人手不足,便邀请左伯父帮忙,左伯父因为你们有了下落,便答应了。
他们在库鲁克塔格山下找到了那册秘笈,可是却遇见了蒙古札萨克图汗部的高手围攻,三个人都被火器打伤了。师父和左伯父伤重不能行走,只有疯师叔一个人逃回来求救,而且札萨克图汗的骑兵正在部署,有进犯白龙堆的企图。疯师叔此刻正在疗治,叫我们火速赶回准备战争救人……”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尤其是辛红绢,听说义父受了伤,急得心如火焚,立即纵马飞奔。
欧阳子陵究竟比较慎重,一面问她有关札萨克图汗的情形,一面在思虑措置的方法。
沙漠龙见问,才半带羞怯地说出。
札萨克图汗系蒙古的一支大族,酋长札克汗早有野心,觊觎白龙堆的富庶,王子雅里都精于技击,两年前曾来求婚。当时曾以信仰不同为由而拒绝,雅都里不死心三番两次来纠缠,都被师父薄予惩戒赶了回去,很可能因恨成仇。这一次他挟精锐而来,必是存心侵略,为了救师父与左老伯父,也为着族人的生存,少不得只有一拚。不过札萨克图汗人多兵猛,硬拚起来必占劣势……
欧阳子陵极力劝她放心,说自己既然遇上这种事断无不管之理,更何况还有左棠失陷在彼,以阴掌鬼见愁及痴道疯叟的绝顶功力都不免受伤,敌人必定极为扎手。自已同来虽尚有不少高手,可是分批而走失散了消息,敌强我弱,必须小心应付,几个人生死事小,举族数千人生死存亡堪虑,只有到时再作打算。
说着话,马行颇速,已然赶返牧地。
维吾尔的战士们大部份都得到了此一消息,纷纷披挂定当,他们看见了沙漠龙大声喧呼,要求一战。沙漠龙接受了欧阳子陵的建议,此刻她显得异常镇静,从容地吩咐大家静听候分配,一面派出六批人马作为前哨,探听敌踪,其余人待命候战。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她才跟欧阳子陵到蓬帐内探视疯叟。
疯老头子满头满脸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