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佑是各年来未遇到如此高手了,一时像遇见了知音,豪情顿发,掌掌不留情,还夹以响澈云霄的长笑。
老和尚却是闷声不响,出招还招,莫不贯之以毕生功力。
山坡上草石横飞,穷和尚闭口不再哼哼了。
小和尚明月也是忘其所以,张大了嘴,作声不得。
两人又剧斗了二十几招,大家都是欲罢不能,白发银须,杂以满天掌影,的确是一场精釆无比的打斗。
蓦而山坡上出现了一个灰色而长的身影,哈哈长笑道:“四绝老儿,你那宝贝儿子出了多大风头回来了,不赶快去看看他,在这儿拚什么老命!”
二人闻声住手了。
明月一见那人,跳起欢呼道:“左老前辈,您回来了!欧阳大侠呢?他一定也回来了吧!
紫贝取到了没有?”
来人正是阴掌鬼见愁左棠,小和尚一连串问了许多话,左棠还来不及回答,那边穷和尚已从地上爬起来懒懒地道:“当然取回来了,为了这几个宝贝蚌壳,差点送掉了我们师徒俩的命,眼巴巴地送来了,先挨上一顿好揍,真是晦气!”
小和尚一听拔随便跑。
左棠又笑着向老和尚道:“你这老秃子修的什么佛,这么大的岁数还是嗔心未除,大概听我说过不如庄老儿,进了门连茶都不喝一口,专门跑到这儿来打一架,真是何苦来呢!”
说着给他们引见了。
昔年神交故友,一旦相逢,自不免感慨无穷,刚才还打得挺热闹的,此刻却又眼泪涟涟的抱持一团,这也是老人常情,侠义者岂又能免俗。
穷和尚过来叩见了。
这次他不敢再嬉皮笑脸了,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心里可直犯估慑,挨揍还得谢谢他教训,我穷和尚真是穷命苦似黄莲了。
慢慢地走进庄门,大家都围在大厅上。欧阳子陵见了庄佑,立刻上前跪下,叫了一声:
“爹!”
旁边一个全身穿绿的女孩子也脸红红地跪下叫道:“庄老伯,侄女辛红绢叩见,并代家师上清下昙问好!”
大概是左棠在路上先打了边鼓,庄佑倒是一点也不觉惊奇,一手一个将二个人扶了起来,他笑着对辛红绢道:“不敢当,不敢当,令师人间生佛,老朽实在当不起她的问候,倒是姑娘这一路多辛苦了。”
说完还笑笑地朝姑娘多望了两眼,口中连连说道:“好!好!不愧仙露明珠,跟慧珠那孩子一样地逗人喜欢,往后等把她救了回来,你们俩该多亲热亲热。”
姑娘脸红红地不作声,老头子在说好的时候,陈一鸣跟陈金城父子俩心中的确有点不是味儿,听到后来算放了心。
于是欧阳子陵又在大厅中坐定,开始说起此行取紫贝的经过,从斩猩魈,遇辛红绢,收金儿,邂逅百了师徒,逢曹一江,首途璇珠屿,渡七险山道,结识独醉生和欧阳恩直到破岛取贝,骑鲸客身死,一番经历,长话短说,也化了好几个时辰。
厅上几十个人的表情,随着他的叙述而变化,紧张时张口瞪目,伤感时悲叹唏嘘,反正在这一段时间内,他们仿佛听了一段极精釆的说书。
紫贝为了保存方便,早在船上就烧成粉末,雪老人亲自指导大家服用,剩下的依然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藏好。
此物能祛天下至毒,用途颇广,尤其准备赴七毒天王处救人,更属必须。百忙中,明月小和尚提出一个问题道:“欧阳大侠,您的鱼肠剑不是被端木赐良偷去了吗,怎么杀猩魈时又跑出一柄来呢?”
对啊!这个问题正有几个人想问的。
欧阳子陵闻言微笑道:“不错,这件事在忙乱中我忘了告诉大家,那天龙泉示警,我就想到可能有变乱发生,所以把兵刃都带全在身上。
鱼肠短刃,我另装了一付软鞘,以便藏在怀中,为了怕空剑鞘引起别人猜疑,所以随便取了一把匕首插进去,端木赐良老谋深算,没料到偷去的只是一柄凡铁与一个空鞘。”几句话解释完毕,引起大家一阵哄堂大笑,这笑声是两个月来所没有的,大家死里逃生,才发生一阵衷心的笑声啊!
这一夜欧阳子陵比较累,他亲自到每一个人的房中去采问他们服药后的反应。天交三鼓,他才蒙胧入睡,两个月来处心积虑,今天才放下了一半的心事,难怪他要好好的休息一下。
次日清早,太阳也不过刚冒脸,青年侠士披衣下床,走到厅前广场上,喝!真比把式场还热闹。
每一个人都开心自己的功力是否真的恢复,也关心别人是否无恙,不约而同的全集到这片广场上来了。
吐气、开掌、击剑、腾跃、发暗器、练拳、要兵刀、试内功,每一个人都掏出了压箱底的本领。
欧阳恩算是真的开了眼,他喟然叹说当初在璇珠岛上目空一切简直是井蛙之见,中原武学之广岂是扶桑小岛所能想像,自居奴仆的心更加坚定了。
庄佑对他极为器重,一定要他练几手扶桑剑术,推辞不得只好如命。
一场剑舞下来,四绝神君击节叹赏,拖住他详细解释,再加上老头子百年来对剑道研究,取长补短,自是议论中节。
欧阳恩自己佩服不已,老头子自己也眉开眼笑,说他终于找到一套可以跟大罗剑一较长短的剑术了。
言下彷佛对他两度败于大罗剑下的事出了一口气。
两天以后,庄佑逼着欧阳子陵较量,年轻侠士起初还为了对义父恭敬不好意思出杀手,几个回合以后几乎处处受制,为了维持师门威信,只得打起精神应付,果然双方不分轩轾。
老头子哈哈大笑,定剑名为绝桑剑法,以示扶桑与四绝合创,声明此剑不传干儿子,只教欧阳恩、辛红绢及陈慧珠三人。
明了哈哈一笑,说不传结果还不是全归入干儿子家中。
毒龙香之毒已除,下一步该商量着到天山救人,此举横渡大漠,远入新疆,去的人实在不宜太多。
各宗派的掌门人离帮日久,应该回去处理一下事务了。
因此决定去的人为庄佑、左棠、欧阳子陵、欧阳恩、辛红绢、独醉生、崔萍、李不问、诸葛晦、上官云彬及陈金城、百了师徒,外带金儿,共计十三人一兽。
人数虽少,可都是一时人选,实力上说来已足够雄厚。
摩云山庄上广排筵席,群雄快聚三天,然后一一告别,各自东西,大家决定等他们胜利归来。
而后在金陵广传武林帖,邀天下豪杰重聚。
由甘肃奔塞外的古道上,得得地飞来三匹骏马,马后跟着一头金毛的怪兽,这份形象够惹人眼的。
再一看马上的人物,一个老头子,一个年轻公子,还有一个却是千娇百媚的绝色佳人。
看他们健马轻裘,以为必是官宦中人,可是他们又不带保镖,似乎身上都带着极佳的武功。
他们正是一代奇侠欧阳子陵,他的师妹辛红绢,以及她的义父鬼见愁左棠。这一行人赴天山,为的是救陈慧珠与崔珏,来的人有十三个,大家分开走了,他们三个人组合在一起为一组。
通过河西走廊,经武威,张掖,再过去就是阳关了。
古人说,西出阳关无故人,因为塞外本是流戊充军之地,那种荒凉的情形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这天他们歇在一个小镇上,西北民风鄙薄,一般人的生活都很苦,突然接到三个衣着华贵的客人,慌得像什么似的。
掌柜的连忙弯腰将他们请进去。
辛红绢一见房子就大皱眉头,白床单都泛了土色,帐子却发了灰,大姑娘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掌柜的,你们没有好的房啦?这屋子怎么能住人!”
掌柜的五十几岁了,满脸皱纹望去比左棠年纪还大,干咳着回道:“老太爷,大爷,大奶奶,这是小店最好的屋子,在这镇上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上月李总兵的眷口,住的也是这两间……”
话还没有完呢,屁股上已经挨了姑娘一脚尖,疼得他哎哟直哼。
辛红绢脸飞红骂道:“什么大奶奶,眼睛看清楚一点再喊!”
掌柜在地上爬起来,一揉眼睛,这才明白挨揍的原因。
心说原来是位姑娘呀,这姑娘可真美,比我那黄脸婆不知道要美几百倍,人家是天仙,我那老婆呀,简直是夜叉都不如。
不过这姑娘可够凶的,那一脚幸亏是踹在肉厚的地方,否则那还有命……肚里胡思乱想,口中却连连地说道:“啊!你原来是姑娘,小的该死,该死……姑娘,苦地方,有这已经算好的了,您就将就点儿吧!”
欧阳子陵见他缠夹不清,怕他话多又要挨揍,忙解围地说道:“好了,就是这儿吧,掌柜的,有什么吃的,你去张罗一点来,钱不要紧,可得干净!”
掌柜的连连答道:“有!有!白水黄鸡子儿,卤羊肉,摊黄菜(西北语即炒蛋),面都有。”
他报了一大堆,欧阳子陵懂得没多少,还是左棠笑着道:“拣一盘鸡子儿,切两斤羊肉,下三碗面吧!”
掌柜的答应着出去了。
辛红绢才透出一口气道:“遇上这种人,真是没办法。”
欧阳子陵笑笑说:“人家是叫你那一脚尖给踢糊涂了!”
辛红绢回味起刚才被喊成大奶奶,知道欧阳子陵在打趣她,心里虽愿意,口中却不肯饶人。
她扬起眉毛道:“陵哥,你再胡说八道,我也要踢你了。”
掌柜的刚好开门送开水进来,只听见下半截的话,慌忙道:“姑娘,小的再也不敢乱叫了,你那一脚已受不了,再来一下,我这条命可就要送掉一半了!”
歪撞歪着,招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掌柜的摸摸脑袋,心说这三位客人怎么回事,随便拿人踢着开胃,还要笑,有那门子好笑的,自己挨两脚就笑不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鸡蛋、羊肉、面都送来了。
辛红绢一看又直了眼。
羊肉腥骚难闻,面比手指头还粗,汤里浮着砂,尤其恶心的是上面还漂着十几片葱花,薰人欲吐,一赌气只是剥鸡蛋吃。
欧阳子陵也觉得食物难以下咽,好在他幼经困苦,皱着眉头扶筷子挑面条吃,左棠也是无可奈何的样子。
辛红绢突然想起了方法,朝站在一旁的掌柜的问道:“喂,你们这鸡子儿是从那里来的?”
掌柜的不知道蛋里又有什么毛病了,忙躬身道:“保证新鲜,是小的自己下的!”说完发觉不对,忙又改口道:“不!不对!我的意思是说鸡子儿是小的自己店里的鸡下的。”
结结巴巴半天,才算把话讲清楚。
辛红绢早已笑得呕断肠子,半天方道:“管你谁下的,你去把鸡宰上两只,好好的烧一下拿上来!”
掌柜的一听要杀鸡,可就真的急了摸腮抓耳的,口中支支唔唔的道:“这个……这个……
这……”
原来西北地僻,养鸡的确不容易,尤其是下蛋鸡,那可是衣食父母,宰了鸡,可不连鸡子儿也断了根。
辛红绢一听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冷笑一声道:“这个什么,舍不得是不是?给你银子就是了,哪!拿去!看够不够买你两只鸡的。”
脱手就是十两银子,当当一声丢在桌子上,掌柜的可又直了眼。
他这一生都没摸过这么大锭银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放进嘴里去咬一下,证明这确实是银子,而不是锡灌的。
这才眼笑眉开的揣在怀中,笑道:“够了,够了,这么大的银子,买凤凰都有多,别说是两只鸡了。”
说完狗颠屁股似的去了。
左棠跟欧阳子陵望着辛红绢一笑,晓得这是她的故技重施。
辛红绢扬起眉儿道:“你们笑什么,我这是百应法宝,百试不爽,你们要是再笑,回头不准吃鸡。”
也就是个个把时辰后,鸡已烧熟端来,掌柜的这下可真的恭敬万分,双手捧着盆子,居然擦得干干净净的。
他巴结道:“姑娘!不!大小姐,这会您放心吃吧,准干净,那是我女人烧的,我怕她不干净,先着她洗了个澡,然后才拾夺。店里其他生意我也回绝了,这地方过往的人太杂,我怕给惊动了三位……”
欧阳子陵见他还不断地丑表功,做尽世人趋炎附势的俗态,内心十分厌恶,忙挥手拦住他道:“好了,好了,大掌柜的,一切承情,你还是请忙别的事吧,我们吃完了再叫你进来收拾。”
掌柜的见自己不受欢迎,这才闭上嘴退了出去。
欧阳子陵苦笑着对辛红绢道:“师妹,你要是再给他十两银子,保险会给你写个长生牌位供上。”
辛红绢瞪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三个人默默地把两只鸡吃完了,才各自安歇。
辛红绢单独住一间房子,这房子霉气又重,被子又沉又厚,而且透着一股怪味,尤其是臭虫多,灯一熄,那小东西就全出来了。
辛红绢倒并不怕咬,可是那玩意儿爬在身上挺不舒服,一气之下,干脆坐起来,打火石把灯又点上,坐在一旁光生气。
灯影将她美丽的身形映在窗上,倒像个二八佳人了,手托香腮,似乎在怀着无限的悠思。
这情景够美,美得像一首诗,一幅画。
就是这美妙的情景,吸引了老远的,一个夜行人的足迹,他好快的身法,轻的像一溜烟似的飘落窗前。
他小心翼翼的移至窗前,用舌尖将窗纸濡湿,然后将手指轻轻的刺破一个小洞,朝里面望去。
一个女孩子身着绿色小袄,头上绿绸子包着青丝,下面是绿色的裤子,绿色的小蛮靴,美得像一枝没开花的水仙。窗外人将目光移到桌上,那儿放着一枝轻钢的长剑,一具小巧的暗器囊。他不由得笑了,暗中道:“原来你还会武艺,成,就凭你穿一身绿,我就喜欢你,你要是会武艺,更可以给我做做伴。”他想得真出神,脚下不由得出了一点声音。
辛红绢已经听到了,而且早就在他到窗下时就听见了。
八年的空山习艺,养面她灵敏的耳目,———养成她临敌从容的气度,她故意装成毫无知觉的。
窗外的人又笑了:“你虽然学过几天工夫,警觉性还差得多了,真要给我做伴,我还得好好的训练你。”
他的心思还没转完,辛红绢突然怒吼一声,纤手一扬,一点白光透窗打出,跟着人也飞鸟投林,穿出窗外。
可是她只听得窗外一声浅笑,等她将身子立定,人已经跨在围墙上了,一身黑色的劲装,身材纤长。
辛红绢一咬牙道:“我不相信你真能比我高明。”
她轻身提气,闪电似的追上去。
她快,前面的人也快,两条人影星丸似的追逐着,速度居然不相上下,可是辛红绢因为地形不熟,东一拐,西一弯,倒底把人给追丢了。
姑娘自出师门以来,一身绝妙的轻功,连师兄欧阳子陵也夸过地声好。
想不到今天追一个无名的毛贼,会把人给追丢,这份难过就甭说了,又搜索了一阵,才垂头丧气地回到店中。
门口遇到了左棠和欧阳子陵,他们是闻声而出的,见姑娘不在屋中,正想出来找寻。姑娘把话一讲,三个人都透着奇怪,想不出这个具有绝顶轻功的夜行人究竟是什么路数呢!
回到屋中,又把他们给怔住了。
姑娘桌上的长剑已经不见了,代之的是一颗明珠,大若龙眼,色泽光润。底下压着一张纸笺,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去而复返,实心仪于仙露丰容,青锋暂取,明珠作抵,白龙堆中,愿接仙仪。”下面的署名是沙漠龙。
欧阳子陵掂着那颗珠子,望着那张纸笺,沉吟半晌道:“这珠子香味犹存,字迹也挺秀不群,再加上你观察的身材,这沙漠龙一定是个女孩子,看来她此举对你并无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