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对镜贴上珍珠花钿,口中虽不说什么赞许的话,神色间却是深以为然,缓缓道:“贵嫔越来越会说话了。”
皇后命侍女重新择了步摇、簪子为她拢发,她的手指自缠丝玛瑙玉盘的首饰上轻轻抚过,仿佛是漫不经心一般,道:“听说你兄长最近的风评很不好,为了个烟花女子闹得家中鸡犬不宁的。”
我微窘,手指绞一绞绢子,咬牙道:“臣妾也听说了,当真是坏事传千里,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竟然扰了皇后娘娘的清听,真是臣妾的罪过。”
皇后半转了身子,和蔼道:“也算不得什么,你兄长到底年轻,年少得志又不晓得要保养身子,难免兴头一上来就什么也不顾了。只是你嫂子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子还要为这事怄气,真是可怜了。”
我一时羞恼之气涌上双颊,恨恨翻了脸色道:“只恨臣妾的兄长一点儿也不晓得检点,那个叫什么‘佳仪’的烟花女子出身实在卑贱,兄长竟然不顾爹娘反对、嫂嫂有孕在身,执意为她赎了身安置了做外室。”我蹙眉道:“若不是臣妾爹娘和嫂嫂拼死反对,只怕就要领进家门做妾了。”
皇后连连摇头道:“这也太不堪了。为了这样的女子忘了夫妻结发、父母养育之情,这算什么呢。”
我恨得几乎要当了皇后的面落泪,咬牙道:“兄长一意被妖媚女子迷惑,竟不再入家门一步。臣妾已经命人回去告知爹娘,绝不能让这样的女子进门辱了甄家的门楣。”
皇后道:“才德并立方算得好男子。贵嫔你的兄长虽有金戈铁马之才,德行一事上却是有亏损了。”她继而不快叹息:“白白叫华妃身后那些人看了笑话!”
回到宫中小憩了片刻,只觉得身上酸乏无比,连日来为了追封太妃之事,与玄凌一同斟酌计较其中细节,自是劳心劳神。好容易一切尘埃落定,各方周全,方能松一口气歇上一歇。而来日的风雨只会更加汹涌,并不会比今时轻松半分。
槿汐等人亦知我操劳费心,于是焚了一炉宁神的安息香让我安眠,只留了流朱一人在侧服侍。
方蒙蒙胧胧入睡。便听得流朱急急在耳边轻声催促道:“小姐,太后宫里差人请小姐过去说话。”
我闻得“太后”二字,猛然惊醒,道:“有说是什么事么?”
流朱道:“来传话的公公并没有说,只请小姐快过去。”
我一向对太后恭敬,于是片刻也不敢耽误,一面命人备了轿辇,一面唤了人进来为我梳洗更衣,匆匆去了。
太后殿中有沉静如水的檀香气味,轻烟袅袅不散,恍惚让人有置身世外之感。晌午的太阳并不过分的晴朗,是轻薄的雨过天青色瓷器一样光润的色泽,叫人无端的平心静气。
殿中安静,隔着春衫绿的窗纱向外看,那繁闹的灿烂春花也多了一丝妥帖安分的素净,连阳光的金也是迷朦的,像遥遥迢迢隔着的雾气。
太后的气色尚好,靠在临窗的镶嚼银茸贵妃长榻上,就着孙姑姑的手一口一口慢慢喝着药。
我恭恭敬敬请了安,太后随口叫了我起来坐着,道:“有些日子没好好和你说话了,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我答道:“并没有什么事,左不过是打发辰光而已。”
太后头也不抬,道:“那就说说什么打发辰光的事情,哀家听着也解解乏。”于是我絮絮拣了些有趣的来说。太后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似乎是听着,一手接过孙姑姑递上的清水漱了口,蹙眉道:“好苦。”
话音未落,殿中的乌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后宝蓝裙裾一晃,盈然出来的竟是眉庄。眉庄看我一眼,也不多说,只端了一个白瓷盘在手中,盘中搁了数枚腌渍得殷红的山楂。眉目含笑行至太后身前,道:“这是新制的山楂,臣妾命人做得甜些。酸甜开胃,太后用了药吃这个最好不过了。”
太后面上微露一缕笑,道:“算你这孩子有孝心。”说着拈了一枚含了,点头道:“果然不错。”
眉庄低眉而笑,神情谦顺大方,道:“太后喜欢就好。臣妾只是想着,药是苦的,若食极甜之物口中反而难受,不若酸甜来得可口。”
太后颔首而笑,很是赞同。方才转首看了我一眼,不疾不徐道:“莞贵嫔,你可知罪?”
本一同和睦说着话共叙天伦,一室的平和安详。骤然听得这样一句,心颤颤一跳,却不知何处犯了忌讳,慌忙跪下道:“臣妾惶恐不知,请太后明示。”
太后目光锐利,直逼得我不敢随意抬头,惴惴不安。太后微眯了眯双眼,冷冷抛下一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一己妃嫔之身干预朝政。”
眉庄站在一边,听太后这样神色说话,一惊之下脸色霎时变得雪白,手中端着的瓷盘拿得不稳,盘中盛着的山楂立时掉了出来,“骨碌”滚的老远,只留下深红的点点汁液,沥沥一地。
太后斜睨她一眼,道:“哀家问她,你倒先慌了。”
我一时心乱,不知从何答起,忙俯下身叩首道:“臣妾不知太后为何这样说,实在是不敢犯这样的死罪的。”
太后坐起身子,她并不疾言厉色,只是眼角的皱纹因肃穆的神情而令人备觉严厉,她不愠不火道:“哀家准你自己说,追封太妃一事,你有多少参与其中。”
我磕一个头,方才道:“太后的话臣妾无比惶恐。臣妾再年轻不懂事,也晓得后宫妃嫔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的遗训,臣妾绝不敢违背。皇上是圣明的君主,追封太妃之事心中早有决断,岂是臣妾能够左右的。臣妾所能做的,只是劝慰皇上不要为操劳朝政而伤神。若说到‘参与’,也只是在内阁为太妃议定的几个封号中为皇上稍作参详,再交给皇后和太后择定。”我仰头看着太后,道:“臣妾愚昧,以为追封太妃是后宫之事,才敢略说一二句话。若说朝政,是绝不敢有丝毫沾染的。”说完忙忙低头。
太后略略沉吟,眼中精光一轮,似能把我看成一个无所隐瞒的水晶人儿,缓缓道:“纵使你无意于朝政大事。但是你敢说,此事之中你无半点私心?”
适才一番话说完,心情稍为平复,情知过分辩解反倒不好,于是道:“太后明鉴。追封太妃一事本与臣妾无利害相关。”我停一停,迎上太后的目光,道:“但说到私心,臣妾却是有的。”
我见太后只是听着,并无责怪之意,渐渐安心些,道:“臣妾深居宫中,虽不闻外事,但宫中众说纷纭,总有一些是听到耳中的。皇上是一国之君,总忧心于朝政,废寝忘食。臣妾得幸于皇上,能够侍奉左右,只是希望皇上可以顺心遂意,天颜常展。”我思量几番,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但是有时却天不遂人愿。”
太后是玄凌的生母,更曾执掌朝政。有些话、有些事,实在是不需要也不必瞒她。太后若有所思,道:“哪里是上天不肯顺从人愿呢,只怕是有人要逆天而行了。”
我跪在日光的影子里,背脊上隐约有毛躁的热和不安,刺刺的痒。我细声道:“太后所言极是。但臣妾知道,皇上是上天之子,必然能受上天庇佑。臣妾不敢,也无能参与政事,只能在皇上饮食起居尽量用心。若有私心,也是臣妾一点上不得台面的私心,太后今日问起,臣妾也只好照实说了。臣妾希望皇上万岁平安,臣妾也能得以眷顾平安终老。”
太后听完我一番辩解,神色略有松弛,随手挽一挽散落脑后的头发,和颜道:“这点私心,后宫嫔妃哪一个没有?也罢了,你起来吧。”
我这才如逢大赦一般,整敛了衣容起身,恭谨垂首站于一边。太后抚一抚身上盖着的折锦软毯上的风毛,徐徐叹息了一声道:“你的私心,人人都是一样。有了皇帝才有你们。皇帝在,无论这宫里失宠的还是得宠的,终究都有个盼头、有个指望。若然皇帝不在了,皇后自然是没说的,贵为太后,就是曹婕妤和欣贵嫔也总算还有个女儿可以依靠。可像你和眉儿这样没有孩子的,尽管眼下风光,将来也便只能做个孤零零的太嫔,连太妃的位份也指望不上。虽说是太嫔,却是老来无靠,晚景凄凉,说穿了——不过是等死罢了。所以你们的指望啊,全在皇帝一人身上。”太后说完,自己也略有些伤感,侧头咳了两声。
眉庄口中虽应了一声“是”,却也别过了脸,只怔怔瞧着窗外,若有所失。太后瞧一瞧她,道:“眉儿,你对哀家虽有孝心,可是这心思也该用点到皇帝身上去。虽不说恩宠,可好不好的现在竟连恬嫔那孩子也不如了。年轻轻的整日穿这样素净,哀家如今还肯穿得鲜艳些,你反倒不愿意了。和哀家这老太婆厮混在一起,到底也没意思——你总该为自己打算。”
眉庄的打扮于她的身份的确是过分素净了。烟霞银底色的对襟羽纱衣裳,作窄袖,挑疏疏的几枝石青碧藤萝图样,宝蓝无花纹的纽罗宫裙,长不及地,亦不佩香囊、玉佩之类。春日里宫中女子皆爱以鲜花插髻,眉庄发间却是连一点华丽珠玉簪钗也不用,更不说鲜花、绢花点缀了。如云青丝,挽作了一个纹丝不乱的垂髻,通共只簪了一枚镶嵌暗红玛瑙圆珠的乌银扁钗算是妆饰。素色衣裙上也唯有颔下的盘扭上嵌了一颗珍珠。这样的打扮,便是太后宫中得脸的姑姑,亦比她华贵一些。眉庄垂着半边脸,道:“太后这样说,倒像臣妾故意的不是了。并非臣妾不愿亲近皇上,只是一来太后安康是皇上的心愿,臣妾理当更孝敬太后;二来几位妹妹也服侍得皇上很好。”眉庄微微一笑,“臣妾本不擅长打扮的,哪里比得上太后的眼力,但求太后哪一日得空了指点教诲臣妾罢。臣妾在太后这里受益良多,是赶也不肯走了。”
太后笑道:“这丫头哀家原本看着稳当,如今益发能说会道了。有你陪着哀家,再有温太医的医术,哀家的身子怎么能不好呢。”
眉庄陪笑道:“这都是温太医的功劳,臣妾不过是趋奉左右罢了,实在是没什么用处的。”
太后道:“等下陪哀家用了晚膳,无事就回去罢,整天陪在这里也怪没趣的。”
眉庄道:“温太医说了,等晚膳后再过来给太后请一次脉,若是安好,药量又该酌情减轻些了。臣妾想在这里陪着听温太医怎么说,也好提点着那些熬药的小宫女,太后的药是疏忽不得的。”
太后满意颔首,笑:“你总比旁人心细些。”说着转脸看我一眼,静静道:“听皇帝说,华妃尽早复位一事,是你的主意。”
我心下陡然惊悚,不知太后用意何在,只好硬着头皮答:“是。”说着不自觉看了眉庄一眼,她脸色微变,目光锐利在我面上剜过,已多了几分惊怒交加的神气。我黯然低一低头,她终究是要怨我了。
太后眉心蹙成三条柔软的竖纹,微疑道:“你倒肯?”
我恳切道:“太后英明。太后适才说到有人要逆天而行,臣妾虽然鲁钝,却也明白太后所指。恳请太后明鉴,局势之下,前朝要安抚人心,后宫也要。臣妾不能为了一己私怨干系国事大局。”我顿首,道:“这件事总是要有人委屈的,臣妾情愿受这个委屈。”
太后默然片刻,欣然而有喜色,唤了我过去,拉了我的手道:“好孩子,哀家不料你竟然有这样的心气。不怪皇帝偏疼你,准你入御书房陪伴。”
我忙要跪下,道:“太后言重了。臣妾实在不敢当。”
太后命我坐在她身前,道:“哀家原本听皇后说有你在御书房陪伴皇帝甚是妥当,哀家还不放心。御书房岂是后妃能擅入之地,你又向来是个聪明伶俐的。若是这聪明没有用在正途上,或是一味怂恿着皇帝按一己的好恶来处理国事或是用人刑罚,成为国之祸水,哀家断断不能容你。”
我忙垂首恭谨道:“臣妾不敢。”
太后道:“哀家也不过是白担心罢了。今日和你说话,的确是个有心胸有见识的样子,皇帝的眼光不错。御书房的内监宫女终究不如你能善体上意,你就好好去陪着皇帝吧——只一条,不许妄议国事,也不得干政。要不然哀家能容你,列祖列宗也容不下你。”
我咬一咬唇,谦卑了神色,道:“太后教训得极是,臣妾谨记在心。只是且不说臣妾没有领会政事的本事,上有太后,下有文武百官,皇上英明果决,怎会有臣妾置喙左右的余地呢。臣妾年轻不懂事,也没经过什么大事,行动说话难免不够周全,还请太后和皇后多加教训。”
太后双眸微抬,道:“说你年轻,总也进宫三年了。说到底却还是个十八岁的丫头,能有这样的心胸气度很不错了。皇帝身边有你,哀家也很放心。你便好好服侍着皇帝,能早日有个一子半女便是更好了。”
我心头略松,沉声道:“多谢太后。”
太后略有倦色,重又斜靠在软枕上,我见机知晓,行至殿角的柜旁,打开剔彩双龙纹漆盘中的铜胎掐丝糖罐,加了半匙雪花糖粉化在太后喝的水中,道:“太后教导臣妾良久,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太后含笑饮下,慈眉和目道:“眉儿的性子沉稳持重,你却机灵敏捷。纯元皇后过世之后,皇帝身边总没有一个可心得力的人。你们若能尽心尽力侍奉在侧,不仅皇后可以轻松许多,皇帝也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眉庄站立于太后身后,一直以漠然的神情相对于我,闻得太后这样说,方笑了一笑道:“太后太过抬举臣妾了。”
太后卧在阳光底下晒了半个时辰,困意渐浓,懒懒道:“哀家午睡的时辰到了,你们且先去哪里逛逛罢。”
我与眉庄连忙起身告辞。太后阖目片刻,缓缓唤住我道:“追封太妃的事这样办甚妥,面面俱到。若是换了哀家来拿主意,多半也是这个样子。皇帝一向性子有些急躁,考虑事情不那么周全,得有人帮衬着。可是若这全是你一个人的主意,那主意未免也太大了。”
我正打算着出去后如何向眉庄解释,太后这样陡然一句,心口仿佛一下子又被吊了起来,忐忑不宁。维持着的笑容有点发僵,两颊便有些酸,我道:“臣妾哪里懂得这样多,实在是不能的。”
太后的笑颇为感慨,“古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哀家觉得不通;可太有才华了,终究有薄命之嫌,也太可惜了。有才而知进退,兼修福德,那才是难得的。毕竟这宫里不同于寻常”太后意味深长道:“这后宫里,虽说你们只是一介女流,却是个女人一哭一笑都会引发前朝风吹草动的地方。一言一行都自己谨慎着吧。”
我点头不语,细细体味话中深意。太后道:“你是个明白人,哀家喜欢。若得空,便常来这里为哀家抄录佛经罢。”
我唯唯依言告退。疾步走出太后的颐宁宫,方觉得身心疲一时间难以放松下来。额上累累汗珠滑落,须臾才晓得去擦。
出来浣碧迎在外头,我见转眼不见了眉庄,心中着急,便问:“见着眉庄小主没有?”
浣碧道:“见着了,带了宫女去小厨房为太后准备点心去了。”
我知她此去一时半刻也见不着了,便乘了轿辇往棠梨宫回去。
方行至太液池西岸,正巧见曹婕妤带了侍女抱着温仪帝姬在临水长桥边拨了柳枝逗弄池中尾尾金鲤,笑语连连。见我的轿辇经过,忙肃立一边请安。我命了她起来,侧身在轿辇上笑道:“婕妤好兴致。”
她亦笑,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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