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握双手梦不醒
白发三千缠碧玉
回望夕阳血染天
韩三笑耳边隐约有人吟唱着这首词,此番是个轻弱微沙的男声,唱得很慢,很孤独。
这词调,他听宋令箭也唱过,他还记得她眼间泣出红血的模样,充满了无可救赎的孤独。
红颜瞬间,何日归梦,连城万里,不在眸中。红颜连城,都在词中,却不在身边。谁的流苏眉?谁在尝绿杏?为何梦不醒?难道白发缠碧玉,独看夕阳是因为这流苏眉的女子么?
这峰上只有四人男人,这绝不是秦正与海漂的声音??是浪碧玉。
浪碧玉!
韩三笑突然醒了,从很深的梦魇中醒来,身上捂了一层冷汗,气血却已经畅了。屋里一个人都没有,都趁他睡得熟偷溜光了。
他碎碎骂地站起身走了出去,屋外顶峰之风传来透心的凉意。他四处走了一会儿,可能峰高云稀,使得这月特别皎洁明亮,照得峰顶不用打灯都看得半清。
他突然看到微光中一个美丽光亮的身影,好像仙女一般,披着月光在原野上穿纱飞天。韩三笑揉了揉眼睛,走近几步,看到光亮下雪白长发,空寂地站在原间,手外伸着,那一片片美丽的光点从他的手掌间飞出来,在半空中凝成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在随风嬉戏着。
韩三笑看得入了神,浪侠以梨瓣为媒,描画着一个会动的影像??就像宋令箭以青芒之末为媒,似画那个虚幻的少年人一样??
韩三笑摒住呼吸,仔细看着这梨花形成的女子影像,很模糊,只是一个轮廊而已,只看得出她在慢步奔跑,绕在浪侠周围转跑着,你是很快乐的模样,那些撒在空中的未来得及跟上的梨瓣拖曳在“她”衣摆之后,像仙子散下的月光,美纶美奂。
难道这就是夜声口中,推测出来的已故的浪侠亡妻?会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会令一代奇侠一夜白发?
韩三笑在想像模拟着各种版本,闪着微光的梨花围成的倩影突然随风散开了,浪碧玉一挥衣袖,梨光散尽??
他发现了?
韩三笑本能往后一躲,浪碧玉飞快地向他这边看了一眼,却转身往远处一座亮着灯光的小屋走去??他走路的速度快雅至极,一眨眼功夫已有几丈远!
韩三笑能感觉到,浪碧玉方向飞快的一眼其实已经看到了他,但他却可以掩盖目光中的犀利之光,连呼吸的吐纳都没有丝毫加重??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浪碧玉这些举动到底是何用意?难道只是想要留宋令箭在身边?为何诸多动作,惹得她更为厌恶呢?
今夜注定不平静,韩三笑突然很想阿飞,很想子墟镇,很想回到那个安静、充满阳光的地方,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慢慢睡去。
战之棋局
第三十五章 第一节 戏赌之局(一)四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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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东西可费了上百根结实的百年梨木。”浪碧玉的声音平淡又带着点骄傲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来,无声无息,像与夜色溶为一体的男人。
宋令箭直起身子,转头看着桔色灯光下的浪碧玉,修长,英俊,雪白无瑕的头发碧玉簪挽着,完美无缺,飘然如仙。
“看来山中的日子的确是太寂寞了,浪侠大人居然也玩起了这些孩子的木具。”宋令箭垂眼看着桌上子墟。
“古来圣贤皆寂寞,若要高于众人之上,便要懂得享受这份宁静。”
“可惜古来圣贤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像个深山老妖一样住在没有人烟的地方,终日只与兽犬为伴。”
“世象虚浮,俗人心中所谓的人间真情,还比不上我郎儿半分。说起这个,十一的命债,我还没有跟你算。”
宋令箭低头看着子墟木镇,自己安然住了六年的庭院,一草一木精确无疑,连海漂总是开着窗户的房间窗帘,都是一样的颜色。她嘴角残酷地抖动着:“到底是谁夺走了十一的性命,你自己心里明白。”
浪碧玉走近子墟木桌,伸手一拔,将模型里那颗小小的竹签拿了出来,深深地瞧着:“每个人的命运之轨,都是由他自己选择的。如果十一不跟着你走,现在他早已妻儿成群,享受天伦了。他既然选择跟你走,就要承受跟随你的宿命。”
“或许他也会稍有不慎,从藤桥上掉入万丈深渊。日出而出,日落必归,你给了他们多少的自由?又有多少不听话的郎儿死在了你的毒瘴之中?你扼杀了他们的天性,将他们占为已有,视为已物,你以为他们内心深处真的会尊敬你感激你么?”
“他们始终是野兽,没有强硬的东西去管制他们,他们很快就会成群为患,满山乱满。那到时候,这梨花座究竟还要不要清静了?”
“你将这天下搅得不得安宁,却对自己的这份清静苛刻严责。不觉得羞耻吗?”
浪碧玉微笑,审视着宋令箭:“如果连城将这几年在俗事虚度的时间花在这里,今日修为远不止今日这样简单。你虚耗了常人想用不来的天赋,才应该觉得羞耻。”
“所以你要不惜手段地让我回来,好好修为,然后也像你一样变态,随心所欲地操纵弱小的生命,以此为乐吗?”
“肉弱强食,这本是万物本道,只有强者才是人上人,能控制整个生死链条的走向。连城,不要为这些愚蠢的弱者不平,有些人生来在众人之上,有些人生来成就别人伟大,纵使你不愿去做,万物本道中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去做,飞蛾扑火,至死方休。”
宋令箭听得浪碧玉的歪理咬牙道:“我不稀罕。”
浪碧玉道:“连城可以不稀罕,但驻在你身上的天赋总会让你与常人不同。你不可能像常人一样过平凡的生活??你没得选择,就像你是我与阿苏的孩子,我没得选择,连城你也是。”
宋令箭冷冷地笑,这是唯一她与浪碧玉都无力抵抗的:“没错。如果能让我选择,我宁愿做猪做狗,都不要骨血与你一脉。”
浪碧玉显得有些落寞,他漫不经心又动作极为细致地移正被宋令箭移位的桌上子墟摆设,这是他的局,他的饭前茶后的消遣,却是别人的命运,生死存亡。
宋令箭缓着心中暴怒,转头看着除子墟局之外的其他三桌。
朝西的那桌绿野葱葱,各自为院,里头人偶大多着白衣,背着药蒌,女多男少,中间有个被火烧得只剩废墟的神坛??这是药庄游无龙。
朝北的那桌上,屋墙瓦院简略精坚,与游无龙截然相反,环环屋围相套,各屋院皆是黑瓦红墙白地,寸草不生。里头散落的人偶大多方阵队列,亦有单独在院中,光膀练武,皆是壮年男子,无老弱妇孺。此院落还有校场猎地??这是江湖人人闻风丧胆的天罗庄。
朝南的一桌上,似乎是一处很平凡的村庄,零零散散有分驻着院落式的宅院,村落围在一片浓密非凡的樟树之中,河湖成片,婉转流畅,似乎较普通的村落多了许多湖河。许多院落鸡鸭牛羊,但屋子的朝向并不像普通院落那样座南朝北,而是前后两门一样大,以圆扇外射方式对外四面八方,对内只朝向座落中间的一处大宅院。大宅院亭山雅致,座落在一静湖之上,湖中有许多小而光亮的卵石,在烛光下发着微弱的彩光??寒晶石??这是??这是夜庄?
“没错,这就是神秘的夜庄。没有人知道它的所在,只因它太过平凡,即使你进去了,也感觉不到它所传承的历史。而真正的强者可挫锐气于无形,才是最好的隐世之法。”浪碧玉似乎读得到宋令箭心中所想,解释道。
“你与夜庄有素交,却也将他们摆上了你的棋局。我真为它的女主人感动悲哀。”
浪碧玉似乎不奇怪宋令箭知道他与夜庄的交情,轻笑道:“连城啊,你不懂薛东凉。她若是知道这么好玩的事儿,一定也要凑凑热闹。只不过她身份有别,会坏了这局好棋。”
“薛东凉?夜庄的女主人?”宋令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连城尚在襁褓中时,她抱过。”
“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的人生你都要设计控制!你这样的人,活该孤独终老!”宋令箭怒不可遏。
浪碧玉也不生气,仿佛宋令箭任何叛逆抵抗的恶言利语都激不起他任何情绪。他慢慢走进屋里,灯随着他的走过而慢慢熄灭,最后只剩了一盏吊于窗边的壁灯。他看着朝南桌面上的小夜庄,看得那样认真,似乎在寻找着消失在风线里的痕迹,盘踞在心间、却早就飘散在岁月里的倩影。
“自阿苏离开我后,这世上已再无东西能令我觉得遗憾不舍。她明知她会带走我系在她身上的一切,却还是撒手而去。但是她曾说过的戏言我半句不曾忘记,这个赌局一开始就不会因她弃赌而终止。我会证明给她看,她所坚持的那些愚蠢的幻想都是镜花水月,不复存在。”
宋令箭的怒气突然烟消云散,因为这个名字??阿苏??这个浪碧玉鲜少提起却一直刻在心里的名字。
“这个局,是你们一起布的?”宋令箭不敢置信,那个女人在她心中那样神秘完美,怎会与浪碧玉一样轻视天下苍生?!
“堵桌棋局,一人怎会尽兴?”
“你们布下这个局,想要证明什么?”宋令箭感觉自己唯一所坚信的东西,在慢慢碎裂。
“二十八年前,我认识了阿苏。我答应她要带她去找一个真正清静的地方,归隐山园。”
浪碧玉又冷漠地抬起眼睛看着窗外,双手插在袖中,慷懒地靠着,不知有多少个这样无眠的夜他是这样的度过的,像一个等待情人归来的老者??他太善于掩盖自己的情绪,无时无刻,随时随地,没有人能看得透他心中所想,正如没有人知道他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强大,他只用他善于伪装的本性与令人无所拒绝的容貌,便可以成就一个不可动摇的神话,像一个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永远在人心中照耀着。在神话的光辉背后,他百无聊赖地轻动棋奕之赋,对江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阿苏她喜欢这里,清静,高绝,能给郎儿所要的自由。还有总是围着她飞转的萤火,将她包围得像个灯笼。所以我答应她,要一生一世留在这里,保护这里,成为这混沌浊世的一处净地,就像梨花这般,纯洁无瑕,谙然无声。”
“我没功夫听你们的旧事。”
浪碧玉的眼里闪着回忆的碎光,微笑一如既往地摄人心魂:“连城,你就是缺少了耐心。雪莲十年开花一次,转瞬即逝,如果你们能多点耐心,能再等那么个几天,待得雪莲同花齐放之时入池采珠,那两颗并蒂般的珠子便能随外力轻离莲根,不会莲根拔雪,那场雪崩就不会来得那样快了。”
宋令箭蓦地愣住了。
“锦瑟双珠吸收雪莲之精华,几百年才能蕴出这样的几颗,大部分在莲池移动之时流逝了,小粒的则反被雪莲收了精华,成了莲池中的圣莲之果。采珠的绝佳时候是在众莲盛放刹那,莲根将全力送往花瓣处,无暇吸附凝珠,入水时需像鱼般无声无息,采得珠后不能马上退离,需待莲花盛放完成,才能慢慢出水。正是你们的轻燥,毁了两珠绝佳的宝贝。可惜你看不到凝珠出水时那道绝美耀眼的光芒,叫人此生难忘。”
宋令箭突然明白了一些:“锦瑟就是你开棋的第一步??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雪鹤求恋的传说,这些全是你们编的!是你下了莲池取出了锦瑟珠,然后为它编造神乎奇迹的故事,以让世人争夺。”
“那本是个意外。”浪碧玉轻叹口气,缓慢地闭上双眼,回忆着二十八年前,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时,阿苏的模样。
第三十五章 第二节 戏赌之局(二)锦瑟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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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很清净,也很漂亮,世上能找到这处的人不在一掌之内,故也不会有人来打扰。阿苏喜欢么?”
身边久久没有传来回话,他以为,阿苏定是迷失在了这圣洁无比的雪景之中。阿苏迷离的眼神该是有多美呢?他转头一看??
阿苏正拉扯着雪帽将整个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小脚跳着在哆嗦。她见他转头在看自己,停止了小跳,静了一会儿,鼻子一皱,似乎酝酿着一个巨大的喷嚏。
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纤细,苍白见骨。但他很喜欢这样握着,到哪里都这样紧紧握着,像是要向所有人宣布,这是他浪碧玉的女人。
尽管他运力传送热力,但还是太迟了??
“阿??阿??阿??阿欠!”阿苏大声地打了个喷嚏,整个人前俯后仰,“什么鬼地方嘛,冻死人了!”她一边吃力地在厚厚的衣袖间翻找巾帕,一边皱着眉头抱怨道。
“阿苏不喜欢么?”他觉得有点意外,他以为阿苏一定会非常喜欢这里??因为阿苏很喜欢雪,而在南方温湿之地,即使是寒冬都不可能见雪。
“喜欢?喜欢你个头啊!我的脚冻得跟蹄膀似的,你拽得我手腕都快断了!到处白乎乎的刺得我的眼睛痛死了!你想让我住在这鬼地方,想闷死我呀!”阿苏转着漂亮的眼珠子,充满嫌弃地看着周围。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阿苏,竟然这样怕冷。
“没关系。不喜欢那便换。换处更美的。”他见得世间一切丑恶锋利,却唯独见不见阿苏的皱眉,尽管阿苏总是皱眉。
“哎呀呀!快看,快看哪!有小鹤,好可爱呀!”阿苏突然跳起脚来,用力摇着他。他早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阿苏正用包得严实的手“掌”指着莲池上方一只旋转的雪鹤。
“有意思。”他眯了眯眼,看出了雪鹤奇怪的旋转轨迹。
“你说这小鹤在躲池中的什么东西呢?”显然阿苏也看出来了,转头笑眯眯地盯着他。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兆,刚想说些什么转移阿苏的注意,阿苏却已经发话了,“你下去瞅瞅,看看这底下有什么东西比你还吓人。”
“你才吓人。”他不满道。
阿苏抡起拳头道:“你去不去?”
“我去。”他松开阿苏的手,观察了一会儿雪鹤,转头对阿苏道,“要是我淹死了,请你让我随水流逝,不要将我埋在脏污的黄泥之下。”
阿苏没有了他手的温暖,又开始冻得哆嗦,抱着身子跳脚道:“我才没闲功夫捞块死玉上来,你死就死,最好给大水冲冲走,我还省去给你买棺材立碑的银子。”
他吸了吸鼻子:“真是个无情的人。这么冷的天,你光站着都跳脚,居然让你的夫君下去这样冰冷的水中捞谁也不知道存在不存在的玩意儿。”
阿苏道:“你下不下去?”
他转头扎进湖中。
湖底莲根错结,外面冰雪连天,这湖水却温润带着清香,微弱的光点扑面而来,倾刻融入肤中。在莲根上随意地散落着一些指甲盖或眼珠子大小的珠状发光物体,皆是成对出现,一整个池点到处散发着润而圣洁的光芒,美不圣收。他碰了碰其中一对珠子,珠子像是还没有彻底成形,轻轻从所倚莲茎上脱落,融化在水中。
这时他抬起头,看到珠光闪烁的湖水之上,阿苏雪白的倒影和关切焦灼的眉目,传来的话却是这样的不在乎:“喂,这么久?!再不上来我要砸石头了!”
他笑了,往更深处的湖底游去。越往底处,茎上对珠越大,形状也愈发固定,它们就像是依附在茎上的外来果实,在等着瓜熟蒂落的瞬间??而就在他游过时,水的浮动带来了茎的晃动,耳边传来微弱的玉器般的撞击和鸣,一对珠子脱落,幽然顺着水波飘向湖底??他伸手接住,珠子在他手中似乎有微弱的生命般,轻微地传来人的脉博跳动。
这倒好玩。他还想再摘一对试试,但他一撞那些未掉落的珠子,马上便感觉到莲根在阴柔的缠动,这莲根盘根错结不下百年,兴许早已成精,岂能随意亵玩?
这时远处的湖水晃了晃,有人在往湖里扔大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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