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声知道韩三笑是什么心思,也没有追问:“公子在外的这些年,过得可好?心中可安?”
韩三笑避开夜声怪异的目光注视,抓抓头发道:“还好吧,凑和着。”
“外面的生活怎可与家相比?您是夜庄最卓秀的公子,您的手,哪还像往前那般温润?您知道,您的手,代表着整个夜家所含的武学修为……”
韩三笑看着自己狼籍的指甲,淡道:“一出夜家永不归。我已不再是夜家的人了,什么样的手对我来说都已不重要了,只有能做事的手,有力的手,才是真正有用的手。”
夜声激声道:“公子一直是夜家的人,您的名讳,仍紧紧记在夜籍第七册第三页上,从无人敢划去。”
“我已脱出夜家,就如你姑姑那般。当年夜家无情地将你们夜琴风划出族谱,而今也要一视同仁,将我??”韩三笑的目光突然扩散,脑海里浮出了一张脸,被划出夜族的夜琴风系主,夜??夜??她叫夜什么??!
第三十二章 第四节 双盲眼(四)琴风圣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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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声自顾自道:“只因姑姑是我们夜琴风的系长,系长脱出,又做了令夜庄蒙羞的事,才导致我们全系出族,后代也生生世世不能再入族谱,除非……除非是有人在竞衔一事中得到庄主之位。夜家规并非公子所说的无情,至少没有连竞衔资格也削去,只要勤勉,终会有回族的一天??而今,夜琴风已重归族谱,这些年琴系也出了些能人,位列夜族第四系……”
韩三笑挥手叫停,浑然记不得夜声目盲这一回事:“小生小生!我记不起来了,你姑姑叫什么名字来着?!”
夜声挑了挑眉,这个名字是夜族一直的禁忌,尤其是沦为外系的夜琴风,更是谈之色变,而今这早就外离的公子怎么想起问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他细细道:”姑姑离夜庄之前,名叫圣锦。”
“夜圣锦?夜圣锦……”韩三笑心凉如冰,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之伤。难怪他一直觉得那件死案仍有蹊跷,难怪他一直觉得那个一语而过的名字刺耳尖锐……
圣锦那个贱女人……圣锦那个贱女人不知怎么追到了这里,口口声声要为当年受辱之事复仇……圣锦??上官博就是这样称呼柳村金娘的??
如果??如果金娘真的是多年前脱出夜家的琴风系长,那么一切就更合理了,所以秦正才忌惮她,宁愿相困也不愿与她正面冲突,所以赵逆提到自己杀死金娘里,眼里才流露出那种悔意,因为他已与夜庄结下了血刃之仇……所以那日,他耳边传来如此剧烈尖锐的疼痛,昏倒在巷边被宋令箭带回……赵逆偷袭了她,但她并没有束手就擒,她试着反击,但不知为什么失手了,连半点反抗过的痕迹都没有……
一切合理了,那结果也明了了??金娘,是夜圣锦??
夜声并看不见韩三笑骤变的脸色,只是感觉到他气息急促,内息混乱,奇怪道:“公子为何突然提起姑姑?公子为何如此担忧悲伤?”虽然他看不见,却明了得比眼明之人都要深刻。
韩三笑咽了口气,怔怔道:“你姑姑当年为什么会脱出夜家?”
夜声黯然,似乎并不想提。
“这事情除了老头老太以外,我想最清楚的应该是你了。你是系出琴风,沦为弃族又得而复返,一定对当年的事情查得非常仔细。”
夜声叹了口气道:“姑姑是琴风族中造谐最高的人,天资极高,据说她无琴却有弦,早已人琴合一,但她是如何做到,谁也没有见过。当年原本她可以将夜琴风推到最顶峰,却在年盛里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她还为了这个男人与夫人大打出手,琴风之碑亦是在那场打斗中被毁,她还不知悔改,定要纠缠那个男人,最后被老爷驱逐出族,自此琴风也因此沦为弃族。”
韩三笑拄起下巴,认真地问出从来没有人问过的问题:“什么才叫,不该爱的人?有具体的定义吗?”
尽管是个很沉重的话题,夜声还是被韩三笑弄得忍不住微笑:“定义倒是没有。只是当年的那个男人已经娶妻有子,对姑姑亦没有倾慕之心,只是姑姑一厢情愿而已。那男人看在夫人面上一忍再忍,但夫人却忍不住先跟姑姑打了起来。”
“怎么老太婆也掺和到别人的情事中来了?”
夜声抿嘴笑道:“姑姑爱上的那个男人是夫人自小青梅竹马的好友,就算是夫人成亲有夫有子,他们还是不避男女之嫌,经常会有来往。就是因为那男人时而来庄中与夫人小聚,姑姑才日渐情根深种。”
“那喜欢一个人,有错么?”韩三笑公道地问。
“是没错,但姑姑已无了分寸,不知自节,不罢不休,纠缠不清,惹得那男人也家无宁日。终于先将夫人惹怒了。为此老爷还气了夫人很多天,说她为了别的男人跟自家人大打出手,其实也只不过是心里不是滋味,吃醋而已。”
虽然那段过去带着一个女人命运的哀伤,提起来却怎么都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那年夜庄天翻地覆,数十年的琴风之碑瞬间被两个女人的战火伤及轰倒,琴风之主与夜庄夫人皆是音中好手,夜庄数百里都纠缠着两股比斗的韵律,在普通人耳中,那只是过于激昂的妙音,而懂点内家心法的人都被伤及内气,七窍流血。夜庄主人终于也不能袖手旁观,容忍自己这骄纵的妹妹与爱妻如此缠斗,威胁着说再不知廉耻纠缠有妇之夫就要逐她出门,于是这任性的琴主,无法答应不再纠缠,宁愿甘心被逐,从此便不用再受管束,尽情追扰心上爱人。
韩三笑还真有了点印象,他开始有记忆的那几年,庄里零零散散地会出现一个男人,每次这个男人出现,老头子的脸都臭臭的,将他带得远远的,生怕自己老婆孩子被人拐跑。那个男人长得很高,好像永远都看不到他的脸长什么样。现在想也许并是不个男人很高,而是因为那个男人从来都不会蹲下,即使是面对一院子的小孩子,也是那样竹般卓然地站着。后来突然有一年,那个男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老太婆有阵子总是郁郁寡欢,老太子无奈帮她追查过男人的消息,但深如夜庄,都追查不到那男人的去向。
好神秘的男人。韩三笑由衷感叹。
“你后来有找过系主吗?”
“没有……我现在的身份有很多的顾忌,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了。况且??”
“况且琴主是你们系的罪人,你不敢挑着梁子跟一系拥护你的人为忤。”
夜声笑道:“知我者,唯有公子。”
韩三笑却想着那个离族的表姑姑,夜圣锦,夜琴风的系主,能成为一系之主的年轻女人,多么德才备出??他用力回想着那张执着的脸,浮出来的却是她死时凄凉孤独的脸,生命之光在她眼中嘎然而止,却有着一股凝重升华的美丽。
“公子怎么了?”夜声那对如水的眼睛望了过来,似乎能看到韩三笑脸上的悲伤,“为什么这番对姑姑的往事这么有兴趣?莫非你有了姑姑的消息?”
韩三笑摇了摇头,这下他想来夜声看不到,补了一句:“没什么。只是说起来了,有点好奇而已。你还记不记得琴主的容貌?”
夜声点了点头:“这个我倒是比公子记得,姑姑皮肤很白,却不是病态的白,长辈们都说她自然便带着一股贵人的福态,尤其是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即使不是倾国倾城,也算是佳人多姿。如果她不是一心追逐灯火,这世上愿意执起伊人之手的人,定是数不胜数。”
韩三笑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夜声却还在说:“说到这里就记起来了,姑姑每次洗头便要洗上大半个时辰,她总是弯着腰不停地打湿着长长的头发,她喜欢在水里放些桂花,满院子都是浓浓淡淡的桂花香,我们这些孩子都喜欢坐在旁边看她洗头,而她表面上是要赶我们出院,却从来也不会跟我们较真……”
佳人无踪,再提何必?那股芬芳的桂花香在年月里慢慢陈旧,却在每年入秋的桂树下,让人想起当年那个执迷不悔的女子。韩三笑的眼眶湿热,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了这么多复杂的情感,又是一个多情的女子,在岁月的流失中香消玉殒。她生前最想见的,到底是哪个男人?
“公子为何突然悲伤?”夜声双目失明,心镜更明。
韩三笑看着夜声淡然的微笑,心中酸涩更重,竟无言以对。
夜声温道:“若是为了姑姑的旧事,公子不要太过担扰。姑姑本是个多情的人,也许她觉得累了,求之不得,执着太苦,就爱上了其他男子,说不定现在桃花源深处安谱眷曲呢。”
虽然夜声看不见,韩三笑还是撇开了头,眼中已有热泪晕开。那就这样吧,至少在人们的想像中,这个执着的女人能拥有宿栖与共的美满,也许在他们的心目中,执着追求,就应该能换来这样的幸福。
“公子??”夜声喃喃地叫了一声,目盲心锐,若是眼明,就见不着韩三笑撇开脸时的眼泪,若是眼盲,却能听见泪水划落的声音。公子为何如此悲伤?公子为何问起失踪多年的琴主?公子是否知晓故人去向???但是他什么都不问,他相信,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比什么都知道来得幸福。
“你这次特意来找我,不是单单要给我送个盐水鸡腿吧?”韩三笑叹口气道。
夜声道:“夫人担心你的手。千珠万弦早胜过当年力量,你冷生生接下夫人院中设防,只为偷走幼獒,到底是为什么?”
韩三笑看了看自己的手,千珠万弦的痕迹已经淡了,什么时候谈的他也没注意,刚回来的时候燕飞倒是盯着问过好几次,后来连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了。
“没什么,为了还个人情而已。”
夜声不太明白:“什么人情,值得你回到逃离十几年的家?值得你愿受千弦万珠也不愿惊动我们?”
韩三笑换言道:“我说错了,是还债,不是还人情。我最不喜欢背债,你懂的。”
夜声苦笑,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夫人的绣花枕头就是那个男人送的。之前只有绣花,没有枕头,所以每年春季,男人都会带着还不是枕头的枕头来与绣花配种,生出的幼獒都归夫人。那年春季男人没有再出现,只有枕头跑进了夜家门,从此再没有离去,男人也没有再出现。”
老太婆的獒犬是那个神秘的男人送的?六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宋令箭,她的身边跟着一只几乎与枕头一样的獒犬,一样的身形,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冷傲的气势??这是巧合?还是?
“公子离家十三年,可有想过回来?”
“没有。一点都没有。”
夜声一阵失落:“公子也从不想起我们这些少时的玩伴么?”
韩三笑道:“你老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怎么?想让我想起旧时光,重返夜家么?”
“恩。”夜声小声道。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他们的想法?”韩三笑突然咄咄逼人。
夜声眼中没有神采,根本解读不出任何情绪,但双掌却轻曲成拳。但韩三笑却笑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回夜庄了。”
夜声一怔。
“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我若回去,就会打破那种平衡,我也无法再去习惯那种永无止境的追逐,和不想面对的一切变迁??平淡的生活早就将我的一切都消磨光了,争夺的锐心,钻研的勤苦,等等,等等。”
夜声静淡定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慌,他垂下了头。韩三笑的确太了解他了,了解到连他内心深处自己都无法面对的私心都知晓得明明白白。
第三十二章 第五节 双盲眼(五)如是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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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三笑一笑,心中却全然没有重逢之喜,这个他逃避了很久的伤疤,终于还是要认真寸寸再面对一次:“你我一起长大,亲如兄弟,我们的脸如此想像,好像冥冥中就注定了什么。你大气安定,不卑不亢,很多出身高贵的人都做不到像你这样??况且现在你成了夜庄人的领袖,我回去算是怎么一回事?搁条板凳坐哪儿去?”
夜声脸上堆满了愧疚,韩三笑笑道:“庙堂与江湖,总有人爱的。你看看我这江湖,坐南朝北,风景如画,安定繁荣,东有久湖樱树,西有花原叠叠,南有火树银花,像个真正的世外桃源。这里也有了我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我想,这里应该就是我的终点了吧。”
“公子,您不要再说了,您再这样说,小生更是无地自容。红颜才是您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她应该是公子的,小生??小生……”
“红颜?我从来没有想过,她又小气又凶,我怎么会想要跟这样的人共度一生?”
“公子别再说反话了??”
“为什么我每次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时候,你却老觉得我再说反话?你爷爷的,原以为你瞎了,心也应该透亮了,没想到还是个瞎子,到死都是个瞎子!”
夜声垂着头,时光好像流转了很多年,夜声又变成了那个乖顺的少年,即使没有做错事,也会垂头听训。
韩三笑不耐烦扔了块石头进溪,石子无声就沉到了溪底,没有激起一丝水花:“每次提起红颜,你就弄得我脑袋发肿,不提都不行,比嫁不出去的娘们还别扭,比粪坑里的屎还难叫人忍受??你知道为什么大家觉得我比你更聪明?因为你看得透天下,而我却能看透你,我能看透你,自然看得透你心中的天下。”
夜声咬紧了牙:“公子的确卓越不凡,小生不敢攀比。”
韩三笑气得想直抖索,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跟你说话,能把人活活气死。这么说吧,你觉得红颜这样的个性,会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吗?”
夜声忍气道:“她喜欢小生,可是她更喜欢的是公子。”
“公个屁,子个屁!笨蛋!白痴!蠢货!”韩三笑终于气得跳脚,一脚一脚蹬着地上枯萎的草叶,看来夜声真是将他气得不轻,差点要捶胸顿足,仰天长啸。
夜声呆呆地抬头,无神的双眼里倒映着一个气急败坏的身影。
“你跟红颜都是当了爹妈的人了,你难道还不知道红颜的心吗?其实红颜打小就喜欢你!!你这个迂腐书生!你这个木头脑袋!你这个胆小没种的臭小生!”
夜声的眼里总算有了变化,韩三笑继续吼道:“那个没眼光的女人正是因为喜欢了你,她反而不能与你那般亲密,正是因为她喜欢你,才不能随心所欲,也正是因为她喜欢你,才总是气你骂你,恨不得把你气跳起来,巴不得把你骂醒!”
“不会的??红颜她不会喜欢我的??”
“我也不懂她为什么喜欢你,眼睛也不算小,里头装得全是屎么?全庄上下所有的人都喜欢我,都说我好,哪里都好!就只有就她只把眼睛对着你!她喜欢的人要是我,就不会受你那么多冤枉气!我也不会受那么多苦头!每次她受了你的这气,回头就拿针扎我,因为你长得像我,她又舍不得折磨你,就把所有的气都出在我身上!什么世道!呸!”韩三笑说起当年受气之事,还是义愤难当。
可是夜声就是不愿接受,也不敢承认:“公子出走以后,她明明很伤心,哭了大半个月,此后一直不愿意来看我??她不是恨我吗?如果我不是那么没用,也不会让公子误伤双眼,更不会令公子蒙羞离家??”
“她是在伤心我才有鬼!两个他最亲的人,因为一个无聊的赌约酿成了大祸。那个赌约全是她一个人出得主意,她只想挑起你的斗志,只想让你明白,你并不比庄上的任何人差……可是只是一瞬间,我太自负,自负到亲手毁了一切??来不及了,她出的主意,我亲手来实践,受伤的却是你。我们都希望受伤的那个人是自己,而不是小生你。”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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