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已到,溪涧轻流,边上树木抽出绿牙,已有早春的野花绽出苞蕾??新的生命,凋零盛开,万物的循环伟大奇妙,但每一个春,总是一个新希望的开始。
他蹲地溪涧边上,伸手掬了冰冷的溪水,往麻木的脸上泼去。洗干净脸,眼睫上沾着冰冷的水珠,视线模糊中,他看到溪水中倒影着一道身影,这身影不从天上来,也不从地下来,仿佛是凭白无故从地上长出来的,没有任何声息。
韩三笑没有被吓一跳,而是自顾自用袖子擦干眼睛,再擦干脸,将垂湿在水中的落发随意再捋了一把,盯着水中倒影看了一会儿,笑道:你好。”
水面颤动了一下,荡得人影也模糊了,但他的声音却很清晰、坚定:“你好。”
“你总喜欢趁人家洗脸的时候这样无声无息冒出来么?”韩三笑搓了搓手,将手里搓出来的热气捂在眼中舒缓。
“我是个瞎子。”水里的倒影道。
韩三笑停了动作,手却仍捂在眼前:“你的意思是,瞎子就有特权,可以在别人洗脸的时候无声无息冒出来?幸亏我早习惯了被别人这样不声不响地吓一跳,要不然定要被你吓破胆。”
“我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瞎子是瞎子,什么也看不见。既然我看不见,当然不知道你是在洗脸,还是在洗手,就更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我了。”
韩三笑缓慢放下了手,他的脸色显得又无奈,又痛苦:“我懂你的意思,瞎子就是有特权。什么事情一句‘我看不见’就了事了,就能得到原谅,说不定碰上个心软的小姑娘,还能得到点同情。”
倒影道:“你还是这么喜欢将自己的结论推断在别人身上。”
韩三笑垂下双手,叹了口气:“你怎么出来了?”
倒影道:“我是个瞎子,但又不是瘸子,更不是牢犯,为什么就不能出来?
韩三笑苦笑:“也是,差点忘了,瞎子是有特权的。”
倒影道:“我听得出来,你似乎不是很欢迎我。”
韩三笑还是苦笑:“还好你不是个聋子,能听得出来我这些小小的阴暗的心声。”
“多年未见,我想过无数个重逢时你会对我说的话,却没想到你说的会是这番话。”倒影认真道。
韩三笑道:“恩。我现在变得很有礼貌,见到人就会说‘你好’。”
“这是一个好习惯,至少能让你在开头就能少去一个潜在的敌人,说不定还能多结交一个朋友。”
韩三笑眨了眨眼,认同道:“你这么说也挺有道理。不过我没你想得这么复杂,我见人就说你好,无非只不过是怕开场太过尴尬而已。”
“哦,原来是这样。”倒影在水中突然大了很多,但韩三笑却没发现,只是甩着手道:“尤其是像你这种瞎子,比常人还要麻烦得多。对你热情点嘛,又做太过做作,冷淡点又怕你误会我歧视残障人士,总之怎么做都可能有招人嫌的话柄在。”
溪水缓缓有规律地荡动,水中人影已经模糊不见脸,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地荡动着:“你可别忘了,我成了今日模样,还是要拜你夜轻寒所赐。现在却在这里大谈开场说词,嫌我们这些瞎子麻烦。”
韩三笑猛地站了起来,不顾身后冰冻湖面,足尖轻移地飘到了溪涧对面去,冷冷地看着身后的这个人。
来人背着双后,狭长的眼睛泛着琉璃的透色,在余光照耀下没有任何焦距,眼球的颜色怪异至极,令人不敢久视。他手中提了一个人头大小的黑色布包,布包底处微黑,不知道是什么沾湿的。
韩三笑马上移开了目光,不敢去正视那对奇怪的眼睛:“都瞎了,还靠人家这么近讲话,不怕吓到人么?”
来人道:“正是因为瞎了,才要靠近一点,这样更能真切地感受到敌人举止之间的变化。”
韩三笑眼中无比落寞,苦笑道:“敌人?”
来人背手一笑,无形间有着广纳天地的辽远:“你曾说过,有一个旗鼓相当的敌人,是人生一大乐事,有个旗鼓相当而又光明磊落的敌人,更是人生幸事。而今我想找这样一个敌人,似乎都有些困难了。”
韩三笑苦笑:”那么,你是想将我当成旗鼓相当的敌人?还是光明磊落的敌人?”
来人嘴边带起讽笑:“你荒废修炼这么多年,旗鼓相当四字我不敢保证,至于光明磊落??”
“我从没想到这把这句话用在我们之间。你太苛刻了。”韩三笑皱眉打断道。
来人道:“有些事情,为了让它无法过去,只能握在手里,握得越久,记得也越深刻。”
“那你握了这么久,一定挺累的。”
来人将手放在眼前,虚无地好像在看,只是那对瞳孔没有焦距,倒更像是在抓风:“久了,就变成习惯了,没有了反倒觉得空荡。但有些时候握得多了,腾不出手来做该做的事情。的确让人困扰。”
韩三笑沉默。
来人道:“你现在的人生幸事是什么?”
韩三笑道:“日日早睡晚起,餐餐有鱼有肉。”
来人轻眉一皱:“似乎平庸了点。”
“平庸的人,有这么点乐事也算得上不平庸了。”
来人惋惜:“你变了。”
韩三笑道:“你也变了。”
“哪里变了?”
“长高了,变帅了,也有自信了。看来日子过得不错吧。”
来人道:“托了你的福,自从瞎了以后,日子的确清静了不少,至少,可以不用看见那些我不想看见的人。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装聋作哑。日子简单了,就是福气了。”
韩三笑又苦笑:“话里带着刺,刀刀刺人,挺痛快吧?”
“有点吧。至少能在口舌上赢你。”
“我早退出口舌江湖很多年,现在的我是个拙言笨舌的普通村夫,再不与人口舌之争。”韩三笑厚着脸皮认真十足地扯了这么个蛋。
来人自然不信,只是讽笑。
“能简单介绍一下你此行前来的目的么?”
“解决一些很早以前就该解决的事情,顺便将握在手里的东西放掉。”
“那你来对时候了,现在我正无牵无挂,手上也没什么东西,你可以把那些不要的东西放在我手上,我正嫌双手太空了。”
来人狭长的眼睛盛满白霜,背手踮足,已在了韩三笑面前:“在这之前,我要做一件几年来一直没能做成的事情。”
“凭你今日修为,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了的?”
来人微笑,琉璃般的瞳孔闪闪发亮,似乎比能见的双目更要明亮,他慢慢地提起手里的布包,递给韩三笑:“这是精心为你准备的见面礼,还请笑纳。”
韩三笑犹疑地接了过来,只觉得布包十分沉重,底处湿湿的染在手上,但不是想像中的鲜血。
“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来人诡异一笑。
韩三笑道:“我看这大小重量,心里有点碜得慌。”
“碜什么?你觉得这里头应该是什么?”
韩三笑掂了掂布包,又有些湿的液体渗出来,细细一闻好像是盐水,轻摸了摸布袋,里头的东西硬而有弧度:“我总想起小时候故事里的那些情节,某位义取了狗官恶霸的首级,装在坛子里封着,千里单骑的给什么忠良之后送去什么的……”
“我不是那么阴森的义士,可以带着个人头四处走,你也不是什么受人陷害的忠良之后,我想不出哪个狗官的首级这么小,可以放这种窄口的坛子。”来人皮笑肉不笑,双眼森森。
韩三笑想了想道:“也是。看来是我故事听得太多,相像力太丰富了。”
“坛子在我来时在摔过一次,本在外头的泥灰全碎了,估计坛身也裂了,你再不看,里头的东西就变质了。”来人提醒道。
韩三笑深吐了口气,慢慢打开布包,布包里是一个黄泥封着的坛子,如来人说的,已经被大部分清理掉了,坛口红漆印着,像是封着极为珍贵的东西,他小心将坛子放在地上,深吸一口气,用力拉开了坛封??
第三十二章 第三节 双盲眼(三)夜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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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三笑用力撕开坛封,坛中马上飘出来浓烈的味道,这股味道熟悉又陌生,却是韩三笑最喜欢爱味道,他眼睛一瞪,将布往地上一摊,飞快地倒出坛中东西,那水果然是盐水,只是微有些发黄,三块东西随着水一起倒出来,沥在布上,韩三笑惊讶得快要跳起来!
来人微笑出声,想是非常满意韩三笑的这个反应,笑道:“这是君见千咛万嘱,特地让我为你准备的见面礼,不知公子您满意否?”
韩三笑哇哇大叫,欢呼着跳了很多下才稳定下来情绪,抓起布上的东西就往嘴里塞:“我的祖宗啊,这可是腌了多久的盐水鸡腿啊!密封在坛中,黄泥保持里面的温度??实在是……实在是……”他一边大口咬着手中鸡腿,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
来人也笑得开心,虽然他看不见韩三笑脸上那浮夸至极的表情,却能想像得到。
韩三笑不再说话,狼吞虎咽吃了两个,最后一个叼在嘴中没了大半,才想起来假惺惺地问道:“你肚子饿么?要不要也来一个?”
来人笑着坐了下来,文文气气道:“不了。一路上我隐约都能闻到坛中传来的气息,闻得都快要吐了。请您快点消灭它们,好让小生的鼻子能清静些吧。”
韩三笑呲牙裂嘴,心中暗爽,当然是不愿意有人跟他分享他最爱的食物。他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最后一个,还意尤味尽地舔了舔手指,点头赞道:“夜君见真是个善解人意又有一手好厨艺的好姑娘。”
“君见小姐她嫁给了猴子。”远方的来人,带来了家中的变迁成长。
韩三笑一阵恍然,有些始料未及:“她嫁人了?”
“恩。现在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大的儿子已经四岁了,单名一个‘牙’字,小女儿去年七月生的,长得很像君见小姐,取名叫七月。”
夜君见的样子清晰地出现在韩三笑脑海里,那个女娃整天跟在他后面,发誓要做他的新娘,而她的后面,永远忠贞地跟着另一个少年,就是她现在的夫君:猴子。其实很多时候,你只要回头看看,就能看到真情所在,多少人能像夜君见那样,在执着的路上能够及时地回头,找到属于自己的真情不变。
虽然他一直将君见当成自己的妹妹,如今听得嫁杏,仍是免不了心中失落,只能强作笑颜道:“夜牙,夜七月,很不错的名字。君见这丫头总算还是长大了,居然还会生孩子了。”
“公子,君见小姐是个女子,自然会生孩子。”
“这个我当然知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幽默感!刚才吓了我一跳的搞笑精神哪里去了?!”
“公子喜欢别开生面,小生想了很久都想不出来,不知怎样才能让公子不会见着小生便跑,愿意安安分分地听小生说几句话。谁想在见到公子的一刹那,便有了这灵感,看来还真是起了些作用,还让公子伤了点神,呵呵。”
韩三笑道:“可真是够别开生面,堂堂夜家主人,还得想着法子求人跟他讲话,怎么说还是我赚了面子。”
“公子!您知道我现在的身份……”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有些东西,不需要直言。你有今天的成就,我很高兴。”
“幸得公子恩德,小生,莫齿难忘。”
“夜庄主人能人居之,千万别说是我什么恩什么德的,我可担不起。况且,你本来也不是下人,你姓夜,夜琴风第十四辈,也算是我表亲。夜家这百年如棺木的规矩,害苦了多少人?”
夜声道:“公子,这些都是夜家祖祖辈辈为了让夜家更好才留下的??”
韩三笑挖了挖耳朵笑道:“看来你哪天要是死了,夜家又得多副老木棺才,说不定还得多几条死不死的规矩。不过这样也好,易得江山守时难,夜家的基业够了,就需要你这种平平整整的人好好守着??咦,我这么说你,你不生气吧?我看你好像目露凶光呀!”
“小生不敢。”夜声连忙低下了头,“小生知道公子的意思,公子一直没变,明明是要夸奖别人,非得天南地北地乱扯一通,叫人摸不着头脑。只是太久没有听到公子这样的话腔,突然间好像回到了少时,不禁失神了。”
“受不了你,红颜呢?都说到君见了,怎么把红颜给落了。她这么贪财的一个人,现在应该发大财了吧。”
“红颜她……”
“恩?”
“红颜她……”夜声始终不知如何解释。
“你们成亲了没有?”
“……恩……”夜声低下了头。
韩三笑一拍大腿:“很好啊,那么说红颜现在是庄主夫人了,管着全庄子的鸡毛蒜皮,这下可真叫是发大财了!”
夜声的笑变得很苦很苦:“公子别开这种玩笑了。”
“这不是玩笑,是实话啊。不过红颜管了帐,你们过得一定很拮据??你个夜庄主人估计也没多少私房钱了,又是个穷鬼,还指望从你身上抠点金子下来还债,真没意思。”韩三笑突然凑近夜声,摸了摸他的衣服,“果然是布的,还是十分一般的棉布,连一点绸缎金丝都没有,没见过这么寒酸的庄主。人家一个什么庄主手里的一条手帕都比你一身行头贵!”如果夜声看得见,一定会被韩三笑这副势利的嘴脸气伤到。
夜声看不见,所以只沉在了自己忧绪里:“红颜她,也总是提起公子……”
“她不提起我才奇怪。你一定不知道我走之前向她借了几锭金子,还逼我写了借条,不过人不在,借条就废纸一张??她肯定要记到现在,巴不得梦里都掐死我。”
“红颜挂念公,怎会只为了金锭这种身外之物?……”
夜声那温和如玉的脸挂上了某种黯淡色,令韩三笑大感不快,他移开话题道:“庄里头这些年十分低调,这些年外面风声水起的,换了谁都耐不住那份清静与寂寞。你做得很好,整个夜家的举止都更有你的风范了,心清明镜的。”
“安生养息,静观风波,这是老爷的意思。”
“老头子?你是说,那个,老?头?子?!”
“公子,是老爷。”
“他老人家说出这些话?”
夜声笑了:“自公子走后,老爷变了许多,尤其是在他悟出夜音第八章后,心如明湖,颇有出尘循世之风。”
韩三笑一惊:“夜音第八章?!老头子,悟出来了?!”
“是,公子。”
韩三笑的确震惊不小,每个人都认为夜音第七章已经是夜音章的尾声了,没有人再能超越前辈,创造出更高的境界,可是那个火爆的老头子居然悟出来了??可能就像夜声说的,他变了很多??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从夜声当上夜主开始,还是从有一个人离开夜家的那年开始呢?他突然有点想念那个总是找他麻烦的凶老头。
“公子去年北上,明明经过夜庄,为何过门不入?”
韩三笑呵呵笑了:“有要事在身,没来得及。下次,下次吧。”
“夫人,一直都十分想念您,老爷虽然表面无所表示,心里却也是想着的,否则,他老人家又怎么会退下夜主之衔,安心参章悟音呢?”
韩三笑不自然地咬了咬牙,离家数年的流离之子,最怕听到的,便是这家人的思音。而他去年穿过家院,却始终没有勇气流留看看这些故人。
夜声的手搭在韩三笑的手上,那对无焦距的眼睛似也流出了凄凉的冷风:“有何要事,竟会让公子过门都不探望双亲?您宁愿受庄中暗机千珠万穿,也不愿施力走漏一点消息。盗走庄中夫人爱犬,可知夫人知道后黯然神伤了多久?”
“哦,被你们发现了。我只是怕麻烦,不想打扰你们。更何况老太婆向来视獒如命,让她知道她还不得剥了我一层皮。”
夜声知道韩三笑是什么心思,也没有追问:“公子在外的这些年,过得可好?心中可安?”
韩三笑避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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