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逗你玩呢,你不是当真了吧。”莫海西伸手摸了摸绿玉簪子,“你说这个好看,还是那个好看?”
燕飞盯着绿簪子看了看,道:“各有各的妙处。那黑玉簪子看得多了,或许有些乏了。这绿簪子看起来很古意,应该有很深厚的历史了吧?”
莫海西很缅怀地摸了摸簪头的祥云,轻叹口气:“逝者相送,唯有凭吊而已。”
燕飞心中感觉奇怪,为何这莫掌柜头上的簪子,都是死去的人送的?
莫海西摇头笑了笑,挽起袖子收拾着放在一边的渔杆与渔蒌。
“莫掌柜你平时都来久湖这儿钓的鱼么?久湖这么清澈,会有鱼么?”
“恩,有的,还挺多。”莫海西头发高高拢在脑后,戴起了斗笠,展现出浑然天成的完美脸型,“你来陪我钓鱼吧,反正韩三笑跟宋姑娘都在山上,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今儿个咱们就‘相依为命’吧。”
莫海西又恢复了往日和气说笑的神情,这天下间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捆绑住这子墟镇第一美男子。燕飞轻松了许多,笑道:“可是我不会钓鱼,怕吓走你的鱼儿。”
莫海西不由分说地拉来燕飞,他的动作虽然说不上蛮横粗鲁,但却有种不容推托的坚定,燕飞就这么被拉上了他的小船,船上有小桌,小桌上有壶有杯,雅致得狠。
船一下就到了湖中间,莫海西从容地将鱼线甩在湖上,给燕飞倒了杯水道:“喝点水吧,热着呢。”
燕飞接过杯子,感觉杯身烫得紧,像是刚从火炉里炼了捞上来一样,她慌忙将杯子放在了小桌上道:“太烫了,等会儿再喝。”
莫海西点了点头,拄着下巴看着平静的湖面。
燕飞轻轻的,生怕打碎了这安静的场面,小声道:“钓鱼有这么好玩么?你几乎天天跑到这儿来钓鱼,但也没见你钓上来多少条。”
莫海西转过头,轻挑着眉道:“钓鱼可好玩了,尤其是鱼线晃动的一刹那,那种喜悦之情无可形容,好像自己成了世界的主宰,放下去的鱼饵终于发挥作用,只等得一切精心部署带来的事实发生。”
燕飞莫名觉得遍体生寒,梦外的她已知道拔毒带来的冰寒已经发作,但梦里却无法抵挡。
“听起来,好像你很喜欢主宰别人一样。”燕飞凉丝丝道。
莫海西微点了点头:“恩,你不觉得很好玩儿么?就像你为蝼蚁建了无数屏障,再看着它们在屏障中层层翻越,以各种方式想要冲出重围,却不知道它们的结果早已被命定好,一切只是殊路同归,只是看他们怎么演化而已。”
燕飞听不太懂,只觉得眼前的莫海西跟以往她所认识知晓的很不一样。
“茶要凉了,你还不喝么?”莫海西提示了一句。
燕飞摸了摸杯子,那杯子仍旧烫得扎手,道:“我现在不渴。”她看到莫海西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心中莫名害怕,插开话题道,“前些日子听说宋令箭的身体也不大好,得了游姑娘他们医治好了许多,怎么也不见你来院中坐坐,来探望探望?”
一反常态,莫海西并没有关切十足,而是淡然地看着她笑:“她的身体一直都好得狠,再者,就算她身子不好,我的探望也改变不了什么。或许,她根本不想瞧见我呢……”最后一句话他轻得几乎在喃喃自语。
燕飞解释道:“宋令箭只是面冷而已,其实她很有正义感,也很心软。你去看她,她打心底里会感激的。”
莫海西看着燕飞突然笑了:“我差点忘了你是她的好朋友。那么多人想靠近她,占点便宜,得点好处,为什么她唯独接受了你?”
燕飞奇怪道:“她会有什么便宜与好处可以占???我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我们好像认识很久了,虽然她一直很冷淡,但也从来没有怎么正面拒绝过,我想这就是缘份吧。”
莫海西朗声笑了,笑声里说有种不出的刺躁:“缘份?你以为这一切真的是缘份?还是早就有人安排好了的?”
燕飞怔怔看着莫海西,他为何笑得这么诡异,挽得不紧的发髻松散下来,长发垂落在肩,顺着肩膀飘落,有股说不出的妖艳之美。
这时莫海西突然俯身看她,漆黑如夜空的眼睛直直盯着她,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轻拂在她脸上手上,居然有股微小的刺痛:“你们都是鱼,游在我设好饵的钓线之中,谁也逃脱不了我的部署,一切挣扎都只是殊路同归!”
湖面嘣的一声破了平静,波澜起伏,船身晃动得厉害,湖水荡进小船,燕飞冷得全身颤抖,莫海西却站在桥头,任何颠簸都影响不到他,他只是微笑着,披头散发地看着她在摇船中惊恐……
船沉了下去,莫海西背着手站在水面上,像一尊雕像。而燕飞继续在下沉,感觉脚下有无数只手在将她拉入水底??
她无力再挣扎,眼在水下,透过透绿的水面仰视站在水面的莫海西,他正俯下身子,手里端着她放在桌上的茶杯,水里传音道:“茶要凉了,你喝了再走吧。”说罢水杯一倾,要往水中倒茶。
燕飞只眉头一热,噩梦惊醒,正瞧见真实的莫海西也站在自己床头,微笑着看着自己,手里拿着滚烫的水杯,发间簪着一只与梦里那枝一模一样的绿色祥云状的玉簪……
这是巧合?还是?……
燕飞捧了捧热粥,热力消散了她手上的冰冷,她突然剧烈感觉到手指尖上一阵痛??是梦里她碰过那滚烫的水杯留下来的微肿刺骨的烫痛??
这个梦,不详??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梦见毫不相关的莫海西?为什么莫海西让她感觉如此怪异?害怕又无比亲近?为什么?
燕飞害怕至极,泪出眼眶。
第三十一章 第三节 玄机(三)远离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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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十一郎墓前。
绿色光点已经消失殆尽。游无剑很久以前就已经离开了她的生命,这是她的选择。只是她一直不愿意接受,一直不想去面对。
宋令箭轻轻抚摸着滚烫的青芒,剑牌是游家之物,她根本毫不在乎,而这青芒才是游无剑的化身,静如磐石,遇红梭如见邪,击之不遗余力,无华却极致锋利,长存不灭。
她疲倦起身,心中告诉自己,应要放下前行,应要释然。
这时她突然听后面传来轻微细致的脚步声,她以为会是海漂,没想到却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姑娘也来是拜祭它的么?”
这声音温和尔雅,似乎每一声每一句都从肺腑之中呼出。
宋令箭轻皱眉头,才觉得心中竟有一股淡淡的失落。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海漂在自己的附近,不论何时何地,他人如何误解,他总不言不语。但好像很久他已没有出现,刚才山屋边上,史是匆然一个瞥影,他的神情淡而疏远,没有任何喜悦或者关切之情。
宋令箭闭了闭眼,转身一看,身后这人眉淡而散,眼狭而长,鼻塌却勾,嘴小而上唇极薄,眉角与嘴角都已有皱纹,但却无斑无痣,这肌肤若是再年轻十来年,定然如新鲜剥出的鸡蛋那样鲜嫩光滑。他穿着洗旧素灰的长袍,两鬓霜白,拿着扫帚与水桶,肩上搭着一条干净的抹布,眼神迷惑而带着一种安神,像个平凡的村中长者。
赵逆居然没有死,也没有离开,却神色如此淡定地出现在这里,面对杀他天罗五十近卫的仇敌,也可以如此不动声色??只是他的表情未免太过平静了。
他见宋令箭这样直勾勾看着他,笑着又问了一句:“姑娘也是来拜祭它的么?”
宋令箭转头看了看十一郎的墓,想来这些清理都是赵逆做的。赵逆也并没有执着着要等答案,他走近墓碑,拿下抹布放在水桶中清洗了一会儿,拧得很干,小心翼翼地轻拂着碑面。
“赵逆?”
赵逆缓慢地停下动作作,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宋令箭,再看了看四周:“姑娘是在跟我说话么?”
宋令箭戒备道:“这里四下除了你,似乎没有别的人了。”
赵逆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姑娘是在叫我。可是我叫阿侍,不是姑娘口里叫的赵逆,想是姑娘你认错人了。”
“阿侍?”宋令箭探出内息,却感觉不到赵逆身上任何内气与功力。
赵逆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宋令箭,许久,眼里闪过什么,最终迷茫地摇了摇头。
“你认得我吗?”宋令箭抓住了他视角的迷藏问道。
赵逆微笑,看起来脾气好极了:“如果我说姑娘的确有些眼熟,还望姑娘你不要见怪。”
“那你的意思就是不认得我??你说你叫阿侍,你在这里干什么?”
“守墓。”赵逆清晰道。
“守墓?守谁的墓?”
“姑娘你在此拜祭,却不知道自己在拜谁么?”赵逆微笑着,像是看着一个胡闹的小姑娘。
“这碑上没有刻字,我担心自己找错了。”宋令箭一眼不移地盯着赵逆。
赵逆轻轻抚了抚墓碑,苦笑:“实不相瞒,很多以前的事情都记不清了。人老了,记性就不好了。我前段日子生过一场大病,保住了命,人却更糊涂了。我也记不得这是谁的墓了,只知道我是这里的守墓人,这里埋葬着一个很重要的人。”
“那这么说,你是个守墓人了?”
“恩,守了大半辈子,守别人的,也不知何时会轮到别人来守我的。可能没有吧,我在这世上已再无亲人故友。”赵逆絮絮叹道。
“那这里除了你,就没有别的人了么?”
“哦,还有一位年轻的公子,他每天早上都会来拜祭,这些石圈是他设的,他每来一天,都会放一块石子儿,潜心数数,加上最后他来那次的这块,已经有七十一颗了。”
宋令箭眉一皱,莫非是海漂么?
“那他有跟你说过这里葬着谁么?”
“没有。他从未开口说过话,来得总是很早,我来时他通常已在了,每次静坐一盏茶的时间就离开。不过前天开始他一直没有出现,我想可能有事耽误了,或许离开了。”
“他长得什么模样?”
赵逆脸上突然闪现出一种类似自卑的表情,轻缩了下身子,眼里闪过一丝羡慕:“他的眼睛很好看,像宝石一样。”
宋令箭没再接话,海漂的样子缥缈而过,她昏睡的期间,似乎没有感觉到他曾来过。他怎么了?
赵逆盯着宋令箭,但宋令箭一抬眼看他,他马上就胆怯地撇开了眼睛,那神情像个羞涩的少年人,时光带走他的容貌,却还给了他少年的心。
“你想起我是谁了么?”宋令箭道。
赵逆轻点了点头:“姑娘仿佛梦里见过,也许以前我真的有见过你。”
宋令箭嘴边浮起邪恶的微笑:“我叫赵明珠,你有印象吗?”
赵逆的目光突然地拔得很远很远。
“怎么?记起来了?”
赵逆垂头看着墓碑道:“我记得有一位故人,也叫做赵明珠。但姑娘并不是我那位故人。”
“是吗?可真巧,我的明珠一名,取自李义山的一首诗,诗曰??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赵逆接下诗句,异口同声与宋令箭念道。
宋令箭挑眉轻笑:“莫非你的朋友的名字,也是出自这句诗?”
“或许是,或许不是。”
“那你的这位赵明珠姑娘是什么模样?”
赵逆轻皱着眉想了想,却像是思绪遇到了什么屏障,怎样都冲破不了,最后他放弃了,疲倦地微笑道:“太远了,我老了,再追不到她的容颜之脸。但我可以感觉得到,她就像一颗明珠一样,万物憾颜,与明月同辉。”
宋令箭冷笑,真正的赵明珠或许有那样的权势与地位,却远没有那样的姿色与明月同辉。但是,她在赵逆心中,姣如明月,婉若游龙。这样就已足够。
“这倒真是巧。天大地大同名人不奇怪,尤其如明珠一名,更是多如牛毛。但有心人不多,出字同句诗句的意向更少。今日遇上了也算是缘分,有缘倒是想见见。”
赵逆苦涩地摇了摇头:“姑娘来晚数十年,她早死了。”
“死了?”
“恩。很多年了,也许十年,或者二十年了。”
“这么久了?与你相识,一二十年前死去算是英年早逝,就不是自然消亡了。”
“病死的吧,也许。”
宋令箭怔了怔,赵逆如此平淡地猜测赵明珠的死因,竟没有一丝情感波动。
此时赵逆却像是看穿了宋令箭收中的疑惑,平静道:“这个名字,我一直追寻了很多天。我只记得,我的生命里曾经有过一个很重要的女人,也许是至爱,也许是至亲,或者是至恨也说不定,却一直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她是谁。姑娘你与她同名,说不定这真的是一种缘份。”
“你不想知道她是谁吗?”
赵逆的眼里一抹忧伤,神色却仍旧是淡定的:“不需要了。自我大病醒愈后,每用力想起这个人,就越是遥远。我想也许她已经离开了我太久了。但是今日我遇到了明珠姑娘你,才突然觉得,只要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就够了。如果有爱,那必有恨,如果同脉,必有妒意。何不让她安静地在我心中,不受世间万象打扰呢?”
宋令箭沉默久立,没想到赵逆经历大悲大痛,失去拥有的一切,内息平凡微弱,武功尽失,却反而拥有了一个平静安宁的内心境界。遗忘与平凡,这对于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赵逆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些渴求道:“明珠姑娘,或许我的那位故人与你很相像,我看到你,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觉。我们以前认识吗?”
宋令箭微微一笑,带着有待考证的眼神道:“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们也素未谋面。自然是从不认识了。”
赵逆眼中流露出失望,他怔怔盯着宋令箭,最终失落地低了下头。
宋令箭转身离去,听到后面又响起了缓慢的扫地声,回头一看,看到赵逆神色平静地挥去地上的白霜,一次一次,无比温柔??
赵明珠,那个让他为之痴狂为之狂乱的女人,现在只成为了一个永恒不灭的名字,一股长生不死的思念。
赵明珠有心栽花,却惹恨上官博,祸及稚子上官井有家归不得,而她无心插柳,却得了赵逆二十余年长思不灭,为之生而为之消亡。人生情爱,可笑可悲,可叹。
如果可以一直执迷不悔地爱,或者恨,为什么还要清醒过来呢?那些已经逝去的佳人,即便倾城与倾国,都难以抓住。像赵逆说的,何不让她长存心中,不受世间万象打扰呢?
她回到山屋,茫茫一片灰烬,这里有关她与十一郎的一切记忆皆已覆灭,韩三笑与游家女人也已不在。即使是阳光也显得孤伶凄凉??这时突然废墟后走出一个人,头发轻拢在背后,袖子高挽,双眼迷离深绿,如同宝石。
海漂淡淡地看着她一眼,低下头继续抽拉着已成焦炭的木梁。
“这里的事情你不用管,游无情是要付出代价的。”宋令箭冷冷道。
海漂顿了顿,没有应答,只是继续整理。
“你无聊够了就下山,燕飞正在拔毒,她想见你。”宋令箭怒气上涌。
海漂转头看着她,捕捉不到任何信息,突地自嘲一笑:“恩。”便再无话应答。
“我下山了,随便你疯。”宋令箭扭头就走。
“等一等。”
宋令箭停了下来。
海漂走上前来,突然地拉起宋令箭的手,他的手温柔有力,还带着废墟的尘土,但是很快,宋令箭手中就被塞了别的东西,圆的,凹凸不平,她的长弓。
海漂已经退远了很多步,看着她面无表情道:“这里已再无它容身之处,你带着一并下去吧。”
宋令箭怔怔看着长弓,再皱眉盯着他。
他失落地笑了,盯着她被自己握过的手背轻淡的灰渍:“抱歉,弄脏了你的手??你……你小心下山,我先忙了。”他木然地弯腰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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