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相思心中突然一惊,不敢再多想下去。
她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也听说过他曾拯救武林于水火的传说……又或者,自己太多心了,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也是一个善良的人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纷纭的杂念驱出脑海,向他点了点头。
杨逸之轻轻道:“保重。”萧疏的身形向山林中隐去。
他的衣服沾满了灰尘,但在他温和的笑容映照下,却仿佛轻披鹤氅的公子,正命人整顿车架,将要雪夜访戴。
那是一段千古风流,在此人而为风骨。
述之不尽,与生俱来的风骨,早已融入了他的生命。绝不因他是否有倾绝天下的武功、高出群伦的位望而改变。
这一切,已深入血脉,只属于他本身。
但相思却感觉到一阵不安。
也许是因为那沾满尘土的白衣,也许是因为他被冷汗濡湿的散发。这些,恰恰与他本身的从容形成巨大的对比,让相思有些忐忑。
她很想叫住杨逸之,但看了看身边的百姓,欲言又止。
她目送着杨逸之,目送这个守护在她身边的男子离去,她的心头忽然有了牵挂。
杨逸之走在山木之中。
虽然风月之力已失去,本就不具真气的他已变得跟常人相差无几,无法施展那些神奇的武功,但他并不畏惧。
他的心没有变。这颗心是天地之心,所以才能笼住那满天满地的风、月,才能施展出那清如神、明如月的剑法。
这颗心中也同样盛满了悲悯与慈柔,才会被相思深深吸引。他的仁爱与天地同在,遍及草木,因此,他走在丛林中,就仿佛深山隐士,偶然行走在满天红尘中,却自不沾染。
所以,他依旧坦然。天地草木便是他的遮蔽。
他很容易就接近了蒙古兵,而没有被发现。
正如他们所想,密林,的确是骑兵的克星,茂盛的丛林使马匹无法行走。但蒙古兵征战天下,所仰仗的,并不仅仅只是马匹。
他们将马匹放牧在山脚下,只派了几个人看守,其余的人,带着长刀兵刃,向山上搜寻。长刀斩断了脚下的荆条,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行进的速度,是相思所率领的老弱队伍的十几倍。
照这个速度下去,不过半天功夫,他们就可追上。
不会武功的百姓们,将会尽被斩杀殆尽。
杨逸之甚至能看到领队将军面上的怒意。显然,他想不到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竟会在这样一座荒城下折戟。
唯一能平复这怒气的,也许就只有满城百姓的血。
或许,还有她的。
杨逸之微微皱起了眉。汗水将散发沾湿,阻挡了他的视线,他的心竟有些凌乱。
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
面对武功与禅功同臻绝顶的遮罗耶那时,约战天下无双的华音阁阁主卓王孙时,他的心都没有这么乱过。
他深深吸了口气,顷刻之间,心头有了计较。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些散牧在山脚下的马匹。
这些精良的战马,无疑是蒙古骑兵的性命。若是这些战马出现了什么变故呢?蒙古骑兵是不是就会舍弃搜山,而将精神转移到战马身上?
毕竟,搜山屠民,不过是为了泄愤,而战马却是他们行军打仗所必须之物。
瞬间,杨逸之便有了权衡,向那些战马走去。他的脚步悄无声息,林木给了他最好的遮蔽,在他靠近战马之时,没有人发现他。
看守的蒙古骑兵显然也没想到居然有人会打战马的主意,正坐在岩石上,放怀吃喝。
杨逸之翻身骑到一匹马身上,他一抖缰绳,那马立即发出了一声嘶啸。
马鞭就挂在战马的一侧,杨逸之抓起,一鞭抽了下去。那马吃痛,又是一声嘶啸,翻蹄亮掌,飞奔了起来。它身边的其他马匹本在安静的吃草,这匹马一奔,立即将它们惊动,一齐躁动起来,咴咴地嘶叫着。杨逸之长鞭甩起,鞭影如潮,挞在其他马身上,立即一股无形的气流,自他身边涌发,在马群中炸开。
受到鞭挞的马匹嘶吼起来,在杨逸之所乘之马的带动下,开始奔腾。马匹无序而凌乱的奔跑导致了相互的倾轧,因为没有骑士的约束,有些马便撕打起来,而随着杨逸之手中的鞭影阵阵,几乎所有的马匹都被惊动,轰轰然自草地上奔起。
那几个看护的蒙古兵一齐被惊动,操着呜里哇啦的蒙古话追了过来。杨逸之也不管他们,又是一阵鞭子击下,那些马匹卷起一阵狂流,向山下直冲而去。一千多匹战马,几乎全都在杨逸之的带领下,卷出了深山。
战马嘶鸣声震天动地,那些手握长刀,正删刈草木而上的蒙古军人立即觉察到了,都是发出一阵狂喊。蒙古军人视座下马匹如生命,是决不容许马匹被人夺走的!
他们齐声呐喊,从山上一涌而下,向马匹追去。
杨逸之纵马如飞,约束着众马匹潮水般向外冲去。那些马匹驯养已久,极服管束,彼此熟悉,奔跑之际,自然就合成一群,不挨不挤,发足如飞,片刻之间,便将蒙古兵远远甩在了后头。
一直奔出了三十多里,杨逸之方才圈马顿住,目送马群踏入了茫茫平原。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将这些马留下来,马匹足够荒城中人骑乘,有马力之助,可以走的更快一些。但队伍中尽是老弱幼小,又如何能驾驭得了这些军马?一旦被敌人追杀,势必兵荒马乱,造成更多死伤。更何况,他们已深入山中,要再走到平原地带换马,至少也要三日的时间。三日中变数良多,若让蒙古兵截到,后果不堪设想。是以杨逸之忍痛放弃了这个念头,独自打马回到了山上。
他知道蒙古君主俺达汗军令极严,士兵若是走失了战马,便治重罪。像这等一次走失了千余匹,只怕率兵的将领当死罪。是以那些蒙古兵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寻回马匹的。这一来一去,也许队伍就已经深入山林,再也无法找寻了。
平原苍茫,再找回战马的机会极为渺茫,蒙古兵四处搜寻,荒城百姓们便有足够的时间遁入深林,从此不再受乱世之苦。
虽然,家园被毁,但深山广阔,在山中觅一处福地,开创一片世外桃源,也是不错的结局。
想到相思盈盈的浅笑,杨逸之也不禁展颜。
第十章 魏王不救平原君
队伍缓慢地向前走着,每个人都暗自窃喜。他们的希望并没有落空,又走了三天,蒙古兵并没有追来。他们已进入了深林的范畴,草莽苍苍,已极难寻觅了。
突然,远远的山脚下,腾起了一股浓烟。
似乎感受到一丝不祥的预兆,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来,惊恐地望着那缕烟尘。
那股烟的附近,又升起一股更粗更壮的烟尘来,片刻之间,浓烟漫漫,连成了浓浊的一大片,缓缓向前挪移。众人正走在山腰上,这一幕清清楚楚地映在他们的眼帘中。
相思脸色陡变,脱口道:“不好!他们在放火烧山!”
放火烧山!
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
这是一条毒计。蒙古兵已经消失了耐性,他们采用了最毒辣的措施,烧光山上所有的草木。
此时正是三月开初,草木才苏,北地少雨雪,极为干燥,山上积了无数落叶枯枝,火势一起,便极难扑灭,烈火连卷,只怕山中所有的人都难逃一死。
何况,就算能躲过这场烈火,没有了林莽遮蔽之后,蒙古兵便可驱马登山,不日便可追上他们,大肆屠杀。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火势一起,便不可收拾,迅速向山上蔓延而来。蒙古兵显然恨极荒城之人,山下仍不断有烟柱冒起,显然他们仍在点火。
相思与杨逸之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惧。但当此之时,又有什么办法可想?杨逸之心中顷刻转了无数念头,却无任何一条能灭眼前之火。
队伍住了下来,寂静笼罩在他们头上,他们那才尝喜悦的心灵,被这滚滚浓烟,残酷地撕扯进了可怕的炼狱。
他们只能呆呆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浓烟,看着庇佑他们的莲花天女。
相思忽然深深跪了下去。
她跪倒在杂污的泥土中,双手合十,静静祈祷。
微风吹起她水红的衣裙,一刹那间,澄澄碧空仿佛化为无尽秋水,苍苍林莽仿佛化为接天莲叶,而她就是其中那一株纤细的红莲,在风中轻轻颤抖。
她的虔诚感染着每一个人,他们纷纷跪了下来,用自己的心灵,乞求上天的慈悲。
当此之境,也只有仁慈的苍天才能垂救他们。
但苍天仁慈么?
浓烟连卷,飞舞冲天,天色似乎都被这些浓烟遮蔽住,变成深沉的黑色。火光越来越盛,烛天耀亮,那天忽然阴沉起来。
大片的云卷绕在浓烟之中,越聚越紧,隐隐透出霹雳之声。众人的祈祷声更响。那阴云黑沉沉地压在山顶上,宛如末世的魔王,要诛杀天下所有的生灵。
但这魔王,此时却成了百姓的救星。
猛地霹雳一声大震,暴雨自浓云中冲卷而下,浇在烈火之上。滋拉滋拉的声音暴响而起,那烈火立时一暗,浓烟却更加猛烈。
跪地祈祷的百姓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神迹终于出现了!
对他们无情冷对的苍天,终于展现了一次仁慈。
才起的野火立即被暴雨打下,肆虐的红魔顿成慌乱的火影,最终熄灭在这连天暴雨下。那暴雨来的急去的也急,又是霹雳一声怒震,漫天云雾骤然轰散,又露出晴朗朗的天空。
一条条细流自山顶滑落,汇聚在一起,滚滚向山下流去。那些野火还残存着点点灰烬,兀自坚强地腾起一点灰烟,却已成不了气候。泉流浇在上面,他们便成了污浊的浮尘,顺着山峦起伏,流入那不可知的沟壑中去了。
相思虔诚地深深跪拜,她笃信,这便是上天的垂慈。
天道威严,以世人不可想象的方式,展露了它的威力。
但杨逸之的面容却未能展开。他的目光看得更远。他能看到,羞怒交加的蒙古兵并没有走远,他们在等待,等待着春日明媚的太阳将这些雨气蒸发,等待着草木再度干燥,他们将发起新一轮的火攻。
那时,他们用什么来抵抗?他们能希冀再来一次暴雨么?
杨逸之抬头,望着那宛如空青一般的天。日光刺眼,他知道,这一天并不会等待太久。
他走到相思身边,轻声道:“我必须去山下搬救兵。”
相思道:“救兵?什么救兵?”
杨逸之沉吟了片刻,道:“明朝的军队应该仍驻扎在天授村,离这里并不远。只有他们杀来,击退蒙古兵,这些百姓才能得救。”
他顿了顿,目光望着队伍中的人,道:“他们毕竟是大明的子民,明军有责任维护他们的安全。”他又转向相思,微笑道:“何况你是公主,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相思缓缓点了点头,她知道,杨逸之说得对,也许,这是他们获救的唯一的办法,天意往往借助人力,人不思自救,天亦不眷。
杨逸之一笑,目注山下。
他只说了一半的话,下山求救是不错,但他亦不知道能不能搬得来救兵。
他面前出现了威武不可一世的吴越王的影子,这样的人,能够为了几百老弱病残的性命,而挥军前来么?
他只希望,吴越王还未回来,而留守的将领能够仁慈一些。不找寻到公主,这些明兵绝不敢回去,这一点把握,杨逸之还是有的。但另外的呢?
他必须尝试,因为这已是唯一的生机。他不忍看到这些百姓最终走向死亡,更不忍心看到她的眼泪。
所以他必须一试。
尽管他身负重伤。尽管他已失去风月之剑。
尽管他知道,吴越王必欲除他而后快。
但他并没有犹豫。
相思看到他再度转身时,不知为何,心中又动了一下。
忽然之间,天是那么阔,林是那么深,似乎这个男子再踏出一步,他们就再也不能相见。
“别走……”她犹豫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杨逸之笑了笑,他似乎知道相思的心意。
他不想让她担心,尽管他心中也满是惆怅与迷惘。所以他停下脚步,转身,道:“给我句祝福吧,让我带着它回来。”
相思也笑了。凝绕在两人之间的沉闷与悲戚淡了一些。相思低头,她忽然看到一朵小花。那是一朵很奇怪的花,因为它的花瓣是青色的。
青色的花开在林荫中,似乎是因为太少晒到阳光的缘故。相思的心动了动,这青色似乎让她有了信心。她轻轻将花撷下,递到杨逸之的面前。
“我一直相信,青色能佑护我平安。珍重。”
杨逸之轻轻将花接在手中。青色的花,孱弱而稀有,正如相思一般,纤柔娇弱,却带给每个人福佑。杨逸之珍而重之地将花朵握在手中,却发现相思的脸色突然变了。
她紧紧盯着他的手腕,盯着他在接过青色花的时候,无意间露出的手腕。
那上面,有一道蛇般的伤痕。
相思的脸色变得厉害。
杨逸之的脸色也变了——他本想永远瞒下去的!
相思伸出自己的手腕,那上面一片光洁,宛如无瑕的美玉。相思喃喃道:“我本以为圣痕会随着仪式结束而消失,所以才没有怀疑我的腕上为什么没留下痕迹。”
她的泪水滴在湿漉漉的尘土上:“哪知……是你。”
她的泪眼抬起来,望着杨逸之。
她能够看出来,在这双温和深邃的眼睛里,藏着什么。她也忽然明白,为什么杨逸之一直伴在她身边,帮她救助满城黎民。
那是最温柔,却最坚定的眷恋。
相思忽然觉得胸中有些发苦,因为,她无法承受这些眷恋。
她若真是一朵莲花,也是一朵只能承受青色而盛开的莲花,无法沾染别的颜色。
相思的眼泪让杨逸之有揪心的感觉。
他强笑道:“你救过我,我只是报答你的恩情。”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再度涌起刺痛的感觉。那是有万种心意,却不能说出的痛。
他说出这连自己都不再相信的报恩的理由,只因为,他不想让她为难,更不想有一丝一毫的勉强。他便如白云一样,无论遮蔽了多少风雨,却仍然无言。
他看着她,轻轻伸出手,想要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却终于忍住了。他无法亵渎这个女子,哪怕仅仅只是加爱怜的一指于她。
他眉头展开,化为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如果我还没回来,而敌人已攻过来了,你就打开这个。”
他将一个小小的锦囊交到相思的手上。那是他对这个女子最后的守护。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她心中涌起无限的愧疚。
她很想说,当初救了他的,并不是自己,她也不是什么公主,但是她却说不出口。
杨逸之终于有些释然,他的身子没入了林莽中。
他一定要坚定,才能走开。
天授村并不远,杨逸之却走得很辛苦。
因为他已无法施展那流云般的轻功,只能像平常人一样,努力避开蒙古士兵的搜索,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步步前行。
那朵青色的花静静躺在他的怀中,杨逸之不忍碰触它,因为那会太快让它凋零。只要想到怀中的这点青色,他就会有坚定的信心,更快地走下去。
他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便走到了天授村的村头。
桃花依旧,漫天搅出厚厚的飞红。但以花为弦的仙人,此时却如此落魄。
一曲《郁轮袍》,难道从此便成为绝响?
杨逸之心头闪过一丝黯然,但他己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感伤。他的目标,是要找到明朝的将领,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都要求他发兵入山,救出相思。他的公主。
他只能希冀公主的身份,能让明将军放弃迟疑,提兵前来。
他并没有花费时间在搜寻上,因为他才踏进天授村一步,便看到了无数的人。
每株桃树下都站着一位士兵,天授村几乎被桃树围满,也被这些士兵围满。士兵甲戈鲜明,军威几乎惊起了漫天桃花。
士兵的正中间,是一只虎皮金交椅。金交椅豪奢,虎皮威武,却都无法夺得椅中之人的风采。那人相貌威武,满面春风,正悠然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