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澜的日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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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澜的日记2-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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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话,他曾经说过,我曾经听到,这就足够了。他无论如何也是不需要将它们兑现的。 

〃好的。澜,我这就去买!〃 他在我背后垫好枕头。 他的双眸闪亮着。他飞身跑出房间去了,连病房的门都没来得及关仔细,连他那顶白色的帽子还落在病床上。 

我翻开那日记,一页一页的往事,又一次在眼前流过。 

我的双眼又模糊了。 

我翻开崭新的一页。我的字体原本是整齐清秀的。我那资本家黑五类父母除了这娟秀的字体,没有留给我任何其他东西。然而

自从生病以来,这些娟秀的字体我也没办法保存下来了,我的笔记已经变得丑陋不堪了。我艰难地写下: 

〃1973年10月9日,今天,手术后的第四天。辉对我说:澜,我要仔仔细细地照顾你一辈子。〃 

我无力在继续写下去了。我合上日记,长出了一口气。 

我等待着辉。他去给我买豆浆了。 

我有些倦了。我险些又要睡过去了。我努力驱逐着睡意。我要等待着辉,等待着他买的豆浆。如果我睡去了,他是一定不会吵醒我的。那么那豆浆,他飞奔下去买回来的,就凉了。 

然而,我还是睡去了。我竟然没有等到他回来,便又睡去了。 

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一名年轻的护士,神情怪异地站在我床头。 

她对我说,那位警察同志,是你哥哥吧?他生病了,不能来看望你了。 

我想继续问下去,她却飞快地走了。 

之后的一个礼拜,所有的护士都对我讲同样的事情。然而,她们却不告诉我,辉生了什么病,现在情况怎样了。 

我有些急不可待了。我开始绝食。洪水般的恐惧,日益强烈地向我涌来。 

终于,一位年轻的护士,手里捧着饭盒,站在我面前流下泪来。 

她对我说,你哥哥,他给你买豆浆的时候,被车撞了。当时就没救了。 

我哥哥。 

辉。 

我的世界旋转起来。我却没有了感觉。 

我仿佛看到那豆浆,泼洒到马路上,|乳黄|色的液体,向四面八方流淌着。 

我变得麻木了。丝毫不觉得不如何悲痛了。 

上苍终究还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其实,这故事的结局,不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吗?现在,只不过换了一个形式而已。 

我翻开那本日记。我狠命把刚写的那一页,连同最后空白的几页,统统撕掉了。 

撕得粉碎。

30 

我没有要求去见一见辉的遗体。 

因为,我并非他的亲弟弟。 

更何况,还有梅,她是他的未婚妻。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我顺利地悄悄离开医院,我头上缠绕的纱布还没有完全拆掉。 

我并不打算再回到那医院里去了。然而,除了那本日记,我没有携带任何东西。 

我的故事应该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不需要治疗,也不需要康复。我不需要任何其它的东西了。 

我离开的时候,整个城市似乎还沉浸在睡梦里。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仍旧是虚弱的。 

沿着漫长的长安街,我喘息着缓慢前行。高大的华灯依然明亮。 

我走了很久很久。天色大亮了,街上繁忙起来。这座城市又沸腾起来。有些近似疯狂地沸腾着。 

很多年了,我成长在这座疯狂的城市里。它疯狂地夺走了我的家,我的父母,如今,又夺走了辉。 

不,它并没有从我手中夺走辉。他原本不是我的。从来不曾是我的。然而现在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却感觉真正开始拥有他了。 

我的确是拥有他了。我加快了脚步。 

一拨一拨的游行队伍,举着标语,从我身边经过。仍旧没有什么人留意我。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颤抖着双腿,我艰难地爬上辉家的楼梯。我是熟悉的这里的。每一级台阶似乎都很熟悉的。 

那楼梯的扶手正蒙着一层灰。这楼道应该是很繁忙的。也许人们都躲避着那扶手,很久都没有人抚摸过它了。 

然而我却紧紧握着它。没有它,我爬不上这突然变得陡峭的楼梯。 

辉家住在二层。家门紧锁着。 

多么熟悉的一扇门!然而,我却不曾掌管过打开它的钥匙。 

我在门前徘徊。我原本是希望站在那阳台上,再看一眼那古观象台的。然而,我没有钥匙,无法走进那熟悉的房间了。 

我于是继续往上爬。到了顶楼,想必是可以看到那熟悉的景色的。 

我经过三楼。和辉家完全相同的方位,这家人的大门敞开着。似乎是一对年轻夫妇,正兴高采烈地打扫新居。 

那年轻的妻子,腹部鼓胀着,似乎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她呼喊着:快!他又踢我了! 

那年轻的丈夫,便停下手里的活计,把耳朵贴在妻子肚子上,幸福地笑。 

他们的故事,正欢乐地进行着。那腹中的婴儿,想必也为他即将开始的生活而兴奋不已,迫不及待。 

我突然感觉到很累很累。 

是什么拖累着我,让我如此疲惫呢? 

我低头望一眼手中一直握住的日记,它似乎突然加重了许多。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带动它了。 

然而,我下过决心。我是一定要爬上顶楼的。我是要看一眼那古观象台的。 

而这日记,这些往事。我要它又如何呢?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那户人家的大门毫不吝啬地敞开着。很多杂物堆积在门外。 

我随手把那本日记,仍到那堆杂物里面去了。那有些褶皱的封皮,微微反射着阳光;封皮上那手举《毛主席语录》的少年,脸上绽放着夸张的笑容。 

我继续往楼上爬去,直到顶楼,再也没有见到过其他人。 

我终于站在这楼顶上了。 

这里风很大,毕竟已是秋天了。 

这里的视野异常开阔,隐约可以看得到西山。 

我却只想看一眼那古观象台。也许,我还可以看到一列火车,正徐徐从那下面驶过。 

第一次来到这宽阔的顶楼上,我有些迷失方向了。 

我终于又找到那古观象台了。 

我向着它靠近,再靠近。我站在这顶楼的边缘了。 

我未曾料到我会如此靠近边缘。我一向是非常怕高的。 

然而此刻,我却丝毫不觉得害怕。站在这里,我仿佛终于拥有了彻底的自由,走或者飞,生或者死,任我选择。 

我试着伸开双臂,仰起头努力呼吸。我突然发现,北京的天空原来如此的湛蓝。 

瞬间,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选择飞。我要得到彻底的自由。 

我轻轻迈开腿。 

我开始飞翔了。风在我耳边呼啸。 

我飞过五楼的阳台,屋里,一位老妇人,正专心地坐在阳光下,缝补着什么。一双眼睛,被老花镜放大了,变作很长很长两条缝。 

我飞过四楼的阳台,一位父亲,在教训他的儿子,那孩子满脸的委屈,泪水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我飞过三楼的阳台,又是那对夫妻,他们争论着,丈夫说,他姓夏,叫做夏天吧!而妻子却说,但要等到冬天,他才会出生,

不如叫夏冬吧! 

冬天,夏天。我也有些拿捏不准了。然而,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已经彻底的自由了。 

这瞬间地思考,使我错过了辉家的阳台。但我丝毫也不觉得遗憾。此刻,我已经拥有着辉了。终于拥有着他了。我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我的确是非常欢乐,非常幸福的。 

我转回头,再看一眼远处那古观象台。它转眼便消失了。然而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我却见到了,一列火车,正从那下面徐徐开过。 

然后眼前变作一片绿色了。莫非,这便是护城河堤边的野草了么? 

已经是秋天了。很快,这绿色就要消失了,换作一片枯黄了。 

我的飞翔,虽然短暂,然而我飞翔了。在那一刻,我享受了彻底的自由。 

天的确是大亮了,阳光很耀眼很耀眼的,把一切都变作无边的白色了。 

我的世界里一片纯白。

31 



〃我终于写完了。〃 

我从阿文手中接过茶杯,吮一口,眼睛却仍旧盯着电脑的屏幕。那茶叶的芬芳立时间便充满了我的鼻腔。 

他从背后环抱着我,把下巴架在我的肩膀上: 

〃就这样吗?这个结尾,到底算是喜剧还是悲剧?〃 

〃不知道。算悲剧吧。〃我回答。 

〃那咱们的故事呢?不讲完了吗?〃他有些不甘心地问。 

〃讲什么?〃 

〃接着讲下去呀?讲在机场,马上就要登机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回头一看,立刻就发现你了。〃他从我手中夺过茶杯,也吮了

一口,继续说: 

〃我狠心往机舱里面走,可走了两步就掉头跑回来了。〃 

〃你为什么跑回来呢?〃我故意追问着。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很多遍了。 

他顽皮地眨眼。 

〃我。。。问你要钱嘛,两百块都还给你,不甘心了。呵呵〃 

〃小气鬼!那后来呢?怎么不要了?〃 

他把茶杯放回桌子上,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你连人带车从山坡上翻下来,躺在医院昏迷不醒,我怎么向你要呢?〃 

他把手指插在我指逢间。 

〃所以你就留下来,等我醒了再向我要么?〃我收紧手指。 

〃是啊,就坐在你身边等着。怕你跑了。你知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叫什么?〃 

他也收紧了手指。两只手就紧紧纠缠在一起了。 

〃我都昏迷了,怎么会知道?〃我故意。 

〃你记性太不济了。跟你讲很多遍了,你一直阿文阿文地叫着,护士问我阿文是什么意思,我只好告诉她,是中文〃亲爱的〃的

意思!〃 

我转过身,把他拉到怀里。他额上的发又垂下来了,不很长,却乌黑而柔软。 

〃得了吧,你才没那个闲情逸致呢!我醒过来以后,护士告诉我了,她说你这位同学真emotional(重感情),一直趴在你床头握

着你的手流泪,不吃也不喝。〃 

我替他整理一下头发。 

〃我没哭!那是我感冒了,等了你一夜,差点儿冻死了!你倒好,和老情人,新女朋友一起热热闹闹吃饺子。〃 

〃哈哈,多久了,还吃醋呢?〃 

我想去刮一下他笔直高耸的鼻梁。他闭起眼,皱起眉头。 

〃鬼才吃你的醋!对了,自从你转学来洛杉矶,两年没见了,你不想他么?〃 

他诡异地看着我。 

〃哈哈,想!朝思暮想呢。〃我列着嘴,表情夸张。 

〃想吧!想死你!〃他仰起头,眼睛盯住房顶。 

〃朝思暮想都想不起来呢!人老了嘛!瞧我这记性!〃 

我扮一个鬼脸。 

他笑起来,仍旧是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 

〃哎,对了,昨天听一个从密大来的人说,他们过得不错,女儿都学会说话了!〃 
〃是吗?〃我应着,〃我说你别老张家长李家短的。明天不是还论文答辩吗?准备好了没有?〃 

〃嗨!那壶不开提哪壶!要通不过,我就找你算帐!每天读你的小说,我都快成专业编辑了。〃 每日朝夕相处,他的北京话几

乎比我还要地道了。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不过咱俩的故事,如果都写上了,这本小说不就真成了我的回忆录了?〃 

〃那有什么不好?真实嘛!现在这个结尾,这么悬,太戏剧化了。〃 

〃是吗?可这真不是我瞎编的。做梦也好,幻觉也好,我的确亲身经历了!〃 我辩白着。 

就算是幻觉把,但的确是我亲身经历的,我自己知道。 

而且还不止这些。 

后来,我又回到那纯白色的世界里,又回到那五彩的光环前面,在那里,我没有听到那神秘的声音,却见到了我的父亲。 

我告诉他,这许多年,我一直有个疑问。 

父亲说:有什么疑问呢? 

我说:在咱家的杂物堆里,我曾经找到一本日记。那本日记却没有结尾。我一直寻找结尾。 

父亲说:找到了么? 

我说:也许找到了,但不是我所希望的。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父亲说:那就好。 

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我说:我曾向您许诺过,要毕业,成家。可。。。 

父亲打断了我。他说:小冬,你误解爸爸了。爸爸就是希望你能够自食其力,而且,能够找到真正的幸福。 

其实,天下的父母,希望的也不过如此了。只不过,有些孩子,有些父母,他们或许还没有真正意识到罢了。父亲补充着。 

我苏醒过来。我躺在密西根大学医院的病房里,浑身缠满绷带。 

病房里除了我,只有阿文,他趴在我床头睡熟了。他的衬衫敞开着,饱满的胸肌在略紧的T恤衫下平稳地起伏着。 

我没有惊动他。我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发,他的额头,他的眉,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脖颈,他的喉骨,他的

肩。。。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注视着他,记忆着他。谁让我有着那么不可靠的记忆呢? 

我把他彻彻底底地记在心里面了。 

记得很熟很熟,再也不会忘记了。 


明媚的阳光穿透棕榈树那巨大的叶子洒进屋里来了。暖洋洋的。 

加州的阳光。 

我闭上双眼,依偎着阿文的肩。 

我们的手指,依然紧紧纠缠着。似乎要纠缠一生一世了。 


我仿佛又看到那古观象台了,绿色的长长的列车,正从那下面悄无声息地缓缓驶过。


2002年6月 于 美国加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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